第41章 四海求凰

四海求凰

南京陷落的第二天,雪停了,現出晴朗的冬季天空。

“二十二衛名冊在這,除卻孝陵衛一直在守皇陵,錦衣衛無人……僅一人死,其餘侍衛隊中各有損傷,午門衛更是全軍覆沒,正使呼延柯畏罪潛逃,臣臨時從王府軍內調集了人,填入侍衛隊裏補缺,等明年武選,再作後續安排。”

“錦衣衛撥一半人,六班輪換,每班四人跟随皇上,有何吩咐,直接與他們說。”

“宮中執事,宮女被火燒死許多,臣把剩的人召集在一處,因不知哪些是太傅心腹,便撤了所有的司監頭領,讓他們前去與宗廟內的公公們調換職位,太廟裏都是侍奉先帝爺的老人,換回宮裏先讓皇上使喚着,也是暫時之計,後年大選再換新人。”

雲起又問道: “皇上,依臣所見,不如宮內上下都讓三保管着”

戰後有太多的事要處理,朱棣尚不知成皇有這許多麻煩,光是宮中繁複禮節,人事調動便弄得他一個頭兩個大。

朱棣道: “你說了算就是。”

雲起又道: “先帝定了規矩,馬姓不得入朝堂,這一當司監頭領,就是一輩子的……事”

徐雯道: “給他改個名罷,賜姓。”

雲起點了點頭,随手記下,朱棣又道: “禁軍城防安排得如何”

雲起漫不經心道: “那不歸臣管,得問拓跋鋒。”

“一百四十二間宮殿,被大火燒剩七十間,字畫,古董,建築損毀已派人去算,午時工部會送上清單,诏獄裏關着十六名罪臣,都是皇上親口吩咐的……”

朱棣警覺地問道: “派人守着了麽”

雲起答道: “剩下一半錦衣衛輪班守着诏獄,只有皇上親臨才可進入,其餘人等一律不許探視——包括我。”

朱棣道: “只抓了十六人”

雲起答道: “不,人太多了,诏獄關不下,十六人都是朝中結黨之輩,六科給事中乃至六部,涉嫌有黨派的共七百七十三人,這還未曾動用先帝定下‘瓜蔓抄’的甄別法,臣只抓了黨首,昨晚上都打進了刑部大牢,見聖旨才能提人……”

徐雯疑道: “七百七十三人何處來的名單我怎不見”

雲起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朱棣失笑道: “他在京城當差這麽多年,自然記得一清二楚。”

徐雯啼笑皆非道: “這也太多了點,抓這麽多人,只怕有的人也沒做什麽,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罷,殺七百多人……”

雲起又道: “君子群而不黨,既拉幫結派,頭頭倒了臺,一同打入天牢就是活該的。誰叫他們結黨呢,是不”

朱棣駁道: “女人就是心軟,莫插嘴,內弟這事辦得最是幹淨,甚得朕心。”

徐雯讪讪笑着,打了個呵欠,朱棣道: “你回去歇着。”

徐雯轉身離去,雲起認真道: “臣以為,處理完這些就算了,只要他們不太過分,這些人的妻小,家人也是無辜……”

朱棣打斷道: “錦衣衛裏死了一個人”

雲起淡淡答道: “榮慶。”

朱棣聳然動容,失聲道: “榮家的小子死了!怎麽死的”

雲起躬身答道: “那夜皇上入城,拓跋鋒将榮慶打昏至于禦花園內,翌日再去尋……人已是不見了。”說着雲起打量朱棣臉色。

事實上榮慶去了何處,連雲起自己也不知道,這麽一個大活人,想是便跑了,該與朱棣沒多大關系才對,然而雲起依舊懷了警惕之心,端詳朱棣表情,期望能尋到點蛛絲馬跡來。

萬一榮慶的身份是雙重間諜,八成逃不脫被朱棣滅口的下場。

朱棣微有不快,片刻後冷冷答道: “炮彈不長眼,想必也是屍骨無存了。”

雲起點了點頭,提筆将名冊上榮慶之名劃去。

朱棣又道: “榮家給點撫恤。”

雲起點頭道: “按一等侍衛戰死的份例……”

朱棣沉聲道: “你不在南京時,榮慶是代正使”

雲起哂道: “那按照我死的份例撫恤……”

“臣的事兒完了。”雲起實在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與朱棣讨論了半天榮慶的問題,他折好奏章,放在朱棣面前。

朱棣道: “去哪”

雲起舒了口氣道: “回去睡覺,從前天晚上和師哥入城,一直到現在都沒睡過,給你賣命兩天兩夜了,我的姐夫。”

朱棣看了雲起一會,笑道: “還好有你,否則非得被折騰瘋了。”

雲起轉身告退,朱棣又道: “方孝孺被關诏獄還是天牢朕現便去與他談談。”

雲起答道: “放回家了。”

朱棣登時蹙眉,雲起道: “他不會跑的,正在家裏等死,再說就算跑了,上萬禁軍去追個瘸子,還怕追不到”

雲起行出大殿,朱棣又喊道: “弟,謝你拉。”

雲起疲憊不堪,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頭也不回道: “不謝!禦書房裏有劉基的燒餅歌,你去看看罷!”

雲起深知朱棣的那一句,并非僅指從入主應天起,一切由自己打點完畢的感激,更多的則是率領錦衣衛在殿上的那一跪。

朱棣的帝座得來頗不光明正大,坐上去時則有種不安,那警惕的眼神仿佛看着所有靠近的人,并勒令他們噤聲,不得發出絲毫質疑。

雲起下了狠手,一夜間為他收拾了所有可能出現的,反對的聲音。

雲起穿過午門外,停下腳步,看着那冰天雪地裏齊刷刷跪着的言官們。

一個個視死如歸,午門外跪了不下兩百人。

雲起嘆了口氣,道: “改朝換代了,先生們還不懂趁早回去罷,別連累了妻小。”

無人應答,俱是死死盯着大殿。

雲起又道: “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打入刑部大牢!妻女充教坊司作妓!”

言官們瞬間炸了鍋,為首之人吼道: “徐雲起,你有何權收押我等!朝秦暮楚的狗腿!賣主求榮的奸賊!”

雲起那一聲令只是為了唬人,見為首言官接口,道: “莊麓當年你在殿上挨先帝廷杖,你媳婦兒可是遞了銀錢進宮與我師哥……”

莊麓登時色變,身後追随者們議論紛紛。

雲起又道: “來人!”

這次是動真格的了,遠處巡查禁衛應聲而來,單膝跪地道: “國舅爺有何吩咐”

雲起道: “這群言官手上都有笏板,且都收了,拿去太常寺查出住處,抄他們的家,把祖宗牌位取來,到舞煙樓去……”

一句話未完,衆言官登時面如土色。

“……給舞煙樓的姑娘們每人發一個,着她們天天晚上抱着那牌位睡……喂!不是忠肝義膽的麽跑什麽啊你們!”

雲起得了便宜還賣乖,對着逃之夭夭的背影喊道: “不是要死谏的麽回來啊!皇上快出來了!”

“給臉不要臉。”雲起嘲道。

舞煙樓……雲起站在空曠的午門外,忽覺得十分寂寞。

“小舅爺。”

“三保什麽時候來的”

雲起忽地轉身,審視馬三保,三保已換上了一身青色錦服,腰間系着靛藍繡紋帶,不自然地拉扯衣領,笑道: “剛來,見你教訓言官呢,真絕了。”

雲起笑道: “這可當大官兒了,大司監馬三保。人模狗樣的。”

三保讪讪笑答道: “王爺……皇上賜三保姓鄭,單名一個和字。”

雲起點了點頭,三保又道: “小舅爺,皇後娘娘讓小的傳話,讓你好好歇着,今兒晚上擺家宴。”

雲起問道: “姐沒說別的了”

三保答道: “小舅爺,三保不過換了個名字,這名字裏的三保,還是你的小厮……”雲起蹙眉打斷道: “這話不可亂說,提防宮內話多,學着點。給我備輛車去。然後就忙你的罷,晚上我若沒來,讓他們先吃。”

連場小雪初停,地面濕滑,馬車開出京城,雲起撥開車簾,張望良久,尋不見要找的人,大聲問道: “拓跋統領呢!”

城樓上士兵一見是皇宮的車,忙答道: “統領大人出城去了,請國舅爺的安……”繼而下來奉迎,雲起放下車簾,微有不快,吩咐那車夫: “出城,上紫金山。”

紫金山上籠着一層皚皚白雪,雲起在山腰下了車,擡頭眺望直通向山頂的青石臺階,選了另一條路,朝山谷中走去。

谷內是一片墓園,這時節空空蕩蕩,唯有某個墳前跪着個高大的男人。

雲起氣息一窒,認出那人正是拓跋鋒。

拓跋鋒身穿精鐵将軍铠,手持三炷香朝那墓碑磕頭。

雲起躲在樹後,遙望拓跋鋒。

拓跋鋒凝視墓碑,墓碑上刻了一行朱字:溫月華之墓。

拓跋鋒低頭去提酒壇,朝墓碑前的空杯斟滿酒,跪了片刻,等香燃盡後方起身離去。

雲起看得既是心酸,又是幸福,待拓跋鋒離開許久,方上前磕了幾個頭,兩天兩夜未曾合過眼,此刻腦中昏昏沉沉,再扛不住,下山回了皇宮,入房倒頭便睡。

錦衣衛大院內冷冷清清,凡是當值侍衛連日俱高疲勞輪班,偶有人回院,都是直入各房補眠,不多時夕陽西照,天色昏黃,雲起房門方被“吱呀”一聲推開。

半睡半醒間,只覺拓跋鋒的手臂溫柔地抱住了自己。

“困得很呢,別弄……”

“師哥疼你。”

“疼你個頭……”雲起迷迷糊糊答道。

拓跋鋒笑了起來,伸手去摸雲起心口,摸出那從不離身的麒麟玉佩,确認還在,低下頭,把兩片玉佩拼在一處确認完好。

“今天是你生辰,雲起。”拓跋鋒小聲道,繼而拿了件物事,在雲起面前晃來晃去,道: “喜歡不”

雲起清醒些許,被逗得笑了起來,接過那物,見是套薄薄的牛皮,以幾十根竹簽繃着,牛皮裏又有些小物件,雲起莫名其妙道: “這啥多少錢買的又亂花錢”

拓跋鋒道: “你坐好。”

雲起一頭霧水地被拓跋鋒推到床榻靠牆那處,拓跋鋒轉身關了門,挑亮些許油燈,拉開薄牛皮蒙板。

“什麽鬼東西……”雲起莞爾道。

拓跋鋒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那表情活像個得瑟的大男孩,蒙板兩邊支好腳架,端正放在桌上。

拓跋鋒伸手取了油燈來,放在牛皮蒙板後,燈光将他的側臉剪影投在薄牛皮上,高挺的鼻梁,轉折的唇角,英俊得令雲起屏息。

雲起不說話了,專注地看着拓跋鋒,拓跋鋒将油燈端近些許,繼而低頭去數竹簽。

一根,兩根……分好竹簽,拓跋鋒兩手十指夾了些五顏六色的小玩意,側過頭,露出腦袋,問: “看着麽”

雲起笑了起來,發現拓跋鋒臉上微有點紅。

拓跋鋒轉過腦袋,将手裏玩意朝着薄牛皮蒙板戳了戳。

雲起驚呼道: “皮影!師哥你從哪兒買來的!”

那物正是皮影,拓跋鋒把一只小蝴蝶皮影晃來晃去,雲起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拓跋鋒躲到蒙板後,道: “開始。”

雲起哭笑不得,道: “就你這口才還演皮影……”

“這是個姑娘。”拓跋鋒傻乎乎的聲音從牛皮後傳來,屏上現出一個女子,腦袋晃來晃去,拓跋鋒力氣一大,那“姑娘”胳膊掉了。

雲起以手捶床,登時笑岔了氣。

拓跋鋒揀了“姑娘”胳膊,接不上,丢到一旁不管,又端起另一個小人,接着說:

“姑娘是個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家裏很有錢,有一天,她爹宴請很多很多賓客……”

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從畫屏上跑過去,拓跋鋒把那堆看也看不出的玩意從左邊推到右邊,便算是“賓客”們打醬油過場,沒了。

雲起笑得眼角飙淚。

拓跋鋒豎起一個小人,指了指,道: “這個才是正主兒。”

“姑娘的爹說,這個人會彈琴,彈得很好。請他撫一曲,這人便彈了首……忘了。”

“……”

雲起嘴角抽搐,好奇道: “這些人都沒名字麽你好歹給人取個名字……”

拓跋鋒不答,放下皮影,取出懷中竹笛,煞有介事吹了起來。

笛聲清越嘹亮,仿佛呼喚着什麽,雲起心內唏噓,這二愣子給自己過個生辰也不容易,又說又奏的,心中頗為感動。

拓跋鋒吹畢一曲,又持起皮影上倆小人——缺胳膊姑娘和那“撫琴男子”,道: “很好聽。”

雲起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淚,附和道: “對,真好聽。”

拓跋鋒低聲道: “姑娘聽完琴,便喜歡上這小子了……”

真是太俗爛了,太狗血了,雲起心想。

拓跋鋒的聲音中卻帶着一股攝人的磁性,接續道: “小子當天晚上拿了幾百兩金子,來找姑娘……”

倆小人越靠越近,然後粘到一起,拓跋鋒騰出一手,去拿別的竹簽。

“……的侍婢。”

“”雲起莫名其妙。

拓跋鋒拿着“侍婢”晃過去,認真道: “買通侍婢,讓他見姑娘,說我們私奔吧。”

雲起只覺得邏輯随着拓跋鋒一起混亂了,相愛不會提親麽好好的私奔幹嘛

“小子帶着姑娘到了家裏……”拓跋鋒這才說出私奔的理由,道: “姑娘才發現小子家裏窮得很,只有一把琴。”

雲起同情地點了點頭,恍然大悟道: “不就和你一樣麽,嗨真是的。”

拓跋鋒笑了起來,答道: “差不離。”

拓跋鋒又緩緩道:

“才子說,我沒權沒勢,家中一貧如洗,唯有對你,是一片真心……姑娘,你生氣我騙你麽”

雲起代那缺胳膊姑娘答道: “不生氣。”

拓跋鋒點了點頭,代那男子道: “那咱倆就成親了。”

接着,拓跋鋒做了件很邪惡的事。

他将那缺胳膊姑娘平放,又将男子小人壓在“姑娘”身上,抖了幾下,把那“姑娘”的另一只胳膊也給抖掉了。

雲起笑得直抽過去。

拓跋鋒笑了笑,續道: “他們生活拮據,越來越窮,連飯也沒得吃了,但還是每天恩恩愛愛在一起,從不吵架。”

“……直到姑娘餓得不行了……”

雲起心想,姑娘簡直就是個杯具,斷胳膊掉腿兒的,飯也沒得吃,跟着這小子,簡直就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姑娘就把小子的房子給賣了,倆人去開了個客棧,後來姑娘的爹知道了,拿了點錢來接濟小倆口,日子就好起來了。”

“沒了。”

雲起笑道: “真有意思!”繼而昧着良心拍了拍手,只覺這皮影戲實在乏味至極,換了個大舌頭說都比拓跋鋒效果好。

拓跋鋒笑道: “還有呢,他倆的事兒沒了,這還有別的。”把小人放到一旁,伸手去拿另外的竹簽。

雲起正要求他別再說了,忽見拓跋鋒手指靈活一錯,雙手端起似乎是非常繁複的物件,于那燈屏上一抖,登時花團錦簇,五彩缤紛!

雲起驚嘆一聲,道: “真漂亮!”

屏上俱是花羽,火紅長尾一展,映得滿房紅彤彤的霎是爛漫,拓跋鋒低聲溫柔地唱道: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那曲調正是先前拓跋鋒所吹的笛曲,雲起抽了口氣,怔怔看着花屏上的皮影。

彩鳳展開雙翅,紅羽紛揚,拖着長尾緩緩掠過,另一只金凰飛來,鳳與凰彼此追逐,在燈屏上輕輕相觸,又緩慢分開。

拓跋鋒低沉的嗓音唱道: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雲起跟着拓跋鋒低唱道: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拓跋鋒放下兩只鳳凰,道: “好看麽”

雲起仍沉浸在那段歌中,微笑道: “好看,才知道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鳳求凰。”

拓跋鋒想了想,道: “對,賣我皮影那人就說是鳳求凰。”

拓跋鋒收拾起皮影,道: “累得很了師哥抱你。”

拓跋鋒上榻來,雲起一手摸着他的側臉,另一手去解他衣領,笑道: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拓跋鋒半抱着雲起,二人嘴唇抵在一處,呼吸交錯,拓跋鋒小聲道: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雲起摟着拓跋鋒的脖頸,那一夜是他最為渴望愛情的時刻。

(手機黨請開電腦看,後面還有千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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