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糖衣炮小貓

第5章 糖衣炮小貓

雲晚汀:“……您好。”

他一開口,對面女士便察覺有異,再端詳他頸項的确有顆不甚明顯的小喉結,便道:“抱歉,漂亮弟弟。”

她落落大方道:“姐姐看你很合眼緣,天這麽熱,我在大學路那邊有間小咖啡館,想不想喝杯薄荷摩卡?”

雲晚汀耳尖有點紅,搖搖頭,誠懇道:“謝謝,但我帶了喝的。”

除了同學之外,他很少和人接觸,只能理解人家邀請他喝咖啡是覺得他渴。

顧休與摘下脖子上的奶瓶給他,裏頭裝的是冰鎮過的檸檬水。

女人這才看向顧休與,頗為意外道:“……你爸這麽年輕呢。”

雲晚汀、顧休與:“……”

雲晚汀解釋道:“不是我爸爸,是我爸爸的朋友。”

他和顧家的關系解釋起來頗費唇舌,雲晚汀便幹脆隐去。

和熱情的大姐姐告別,又瘋玩一天過後,雲晚汀和顧休與并肩坐在海邊。

已然開始退潮,碧藍海水卷着細密白沫進而複退,從能溫柔覆住雲晚汀腳背,到遠離他的足尖。

雲晚汀疲憊地倚着顧休與胳臂,頭頂呆毛有些無精打采地半垂着。

顧休與摸摸他頭發,問道:“怎麽總和人說我是你爸的朋友?”

事實上,他連雲晚汀父母的面都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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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晚汀打了個呵欠,慢吞吞道:“可是……如果要說因為我爸爸媽媽救過你媽媽,所以我住到你家去,也太長太複雜啦。”

海潮愈發遠去,雲晚汀極度模糊的視野裏,驀地燃起漫天漫地的赤金色。

鴨蛋黃似的夕陽光芒熾烈,宛若給海面鋪了層赤橙黃三色過渡的釉質,又漸漸被色澤明烈的海水包裹吞沒。

視野重歸于灰黑之前,雲晚汀喃喃道:“好美呀。”

縱使他只能捕捉到日落的一線夕光,也不禁由衷贊嘆。

顧休與始終垂首注視着他。

绮麗霞光将雲晚汀的發絲睫羽渡上耀目的暖色,連同他頰上的細小絨毛也成了極淺的白金色。

可真像只耳朵尖尖、尾巴細長的小貓。

陽光下的小貓最漂亮了,毛發被夕照烤得橘金、烘得溫暖蓬松。

他仰面迎着落日,瞳仁明淨,愉悅來得如此簡單純粹。

顧休與嗓音低低重複道:“是,好美。”

**

新學期第一天,碧空如洗,拂曉時的溫度已染上初秋的涼意。

“汀汀,醒醒。”

潔白被子雲朵一般埋住熟睡的少年,發絲烏黑光潤如鴉雛,淩亂散在小雛菊圖案的枕面上。

雲晚汀睡眼惺忪,還沒從夢中清醒過來,卻已條件反射地撐着雙臂坐起。

奶黃色棉質睡衣的上身是連帽款,祭司一樣的大兜帽,随着他起身而扣上來。

卻沒完全扣緊,只堪堪挂在後腦勺,瞧着要掉不掉的。

兜帽頂端綴着對同色毛絨耳朵,內裏做了足量填充,胖嘟嘟地支棱着。

他初醒時總處于靈魂出竅狀态,得等個幾十秒才能結束放空。

就那麽發着怔,頭頂翹着撮呆毛,腮邊暈着兩團熟睡後的緋紅,實在懵懂可愛。

顧休與伸手将他的呆毛壓下去,溫聲道:“怎麽了,還沒睡飽?”

雲晚汀緩了緩神,小貓一樣慢吞吞打了個哈欠後道:“顧叔叔,我昨晚做了個怪夢。”

夢中的一切都荒誕離奇,最重要的是,這是個視覺夢。

雲晚汀從未做過視覺夢。

他雙眼先天近盲,只保留了一點點微弱的光感,根本不曉得萬物的外觀,怎麽可能夢到可視化的場景?

原來人的皮膚是那樣的,原來人是長那個樣子,原來木頭的紋路有那麽多變化,原來顏色有那麽多種。

雲晚汀沉浸于不需要觸摸就能将眼前景象一一覽盡的新鮮感中,盡管此刻他又變回了小瞎子。

“我看見東西了!你們說我的眼睛帶一點點藍色,我在夢裏照鏡子啦,原來藍色是那樣的。”

顧休與聞言也是一頓,追問道:“……清楚地看見?”

雲晚汀點點頭道:“還有個人,很威風!”

“不過他不姓顧,和你性格也不一樣,看起來好兇,有點可怕。”

前兩天他觸碰那張古琴時,那種強烈的直覺,與昨夜的夢境似乎相互呼應。

那段對話是他與陸長侵說的嗎?可陸長侵是誰?

雲晚汀一面說一面伸手摸索床的邊緣,才觸及床沿,雙手便被顧休與的大掌帶着一挪,擱到那雙銅鑄似的手臂上。

于是雲晚汀像扶拐杖一般扶住顧休與,被男人帶着去洗漱。

顧休與仿佛不經意問道:“那他叫什麽名字?”

“陸長侵,‘陸地’的‘陸’,‘長短’的‘長’,‘入侵’的‘侵’,那天在老宅,我……”

“我”的尾音才出來一半,擠好牙膏的電動牙刷就堵住了他的嘴巴,繼而開始“嗡嗡”叫喚。

顧休與手持牙刷給他刷牙,重複道:“……陸、長、侵?”

**

今年已是雲晚汀與顧休與同住的第十四個年頭。

雲晚汀五歲那年,父母雙雙因公殉職,留下可憐的小晚汀無人照拂。

由于雲父雲母曾救過顧家老太太性命,雲晚汀便被接到了顧家。

當年顧休與才十八歲,自己還在宣大念書,就提前又當爹又當媽了。

小晚汀搬進來的第一天,主卧裝潢還是冷冰冰的黑白灰,只倉促将陳設換成了嫩粉色、奶黃色這些适合小朋友的色系。

又擺了一大堆毛絨玩具在床上,瞧着違和至極。

現在就不同了,整間房都是清新的糖果色,連空氣都是甜絲絲的。

**

雲晚汀與男人立在鏡前。

他兩只手都拽着顧休與的袖口,親近又依賴。

他比顧休與矮一截,臉容小巧,骨骼又纖細,瞧着年紀分外小。

眼睛這地方脆弱難治,手術風險極高。

他身體又過于孱弱,心肺功能不足,使得情況愈發棘手。

哪怕有權有錢如顧家,也無計可施。

顧休與人生裏本不該有溫柔或心軟的一面,可從與雲晚汀綁定的第一天起,他就無師自通了。

尤其是剛來那段日子,雲晚汀養了許久才能去幼兒園,小孩子是非觀念又弱,起初那幾天,雲晚汀每天要接聽來自顧休與的十幾通電話。

內容大同小異。

“在幼兒園開不開心?”

“有沒有人欺負你?”

“交到朋友了嗎?”

……

高二結束之後,雲晚汀大病一場,不得已休學一年,如今已經過了十八歲生日。

吐掉口中泡沫漱完口,雲晚汀還沒擡手摸洗面奶的位置,顧休與已經将酸奶一樣的膏體擠進掌心裏,輕車熟路地揉在他臉上。

雲晚汀閉着眼含含糊糊道:“唔……涼。”

嬌嬌。

顧休與一面開了溫水給他沖泡沫,一面低聲道:“一年沒去學校,有事馬上給我打電話。走路慢一點,千萬別跑,這幾天風大,出教室就盡量戴口罩,新老師或者新同學對你不好的話,別瞞着我,還有……”

雲晚汀:“……”

在顧休與看來,他不是去上學,倒像是去上刀山。

“知道啦,”他随口應下,又道,“顧叔叔,你中午不要從公司過來,我會去食堂的。”

男人一頓,才隐含告誡道:“那不準再在教室吃冷面包。”

雲晚汀:“……”

他小聲咕哝道:“都說了不是冷面包,明明還有點燙。”

他有些同情地想,顧休與或許真的會讨厭賀無野很久很久,一直記得對方給他吃“冷面包”。

**

洗漱過後,雲晚汀戴上耳機聽單詞,顧休與就給他臉上點寶寶霜,再輕輕拍開。

搽完臉,又站到他身後,熟稔地給他梳頭發。

他小時候留的是長發,起初可把顧休與難倒了。

雲晚汀記得,他恢複好了能去幼兒園的第一天,顧休與将他收拾得幹幹淨淨,而後拿上他的小書包就要送他上幼兒園去。

他愣了下,牽着顧休與的袖口,猶豫道:“顧叔叔,我的頭發還木鵝有紮。”

他媽媽是吳越人,小朋友講話的腔調有些受影響,說“沒有”的時候聽着像“木鵝有”。

顧休與:“……”

他聲線仍然鎮定:“我查一下。”

很快搜到了教程,可雲晚汀的發絲在指間彎彎繞繞,半晌都未成型。

盯着屏幕上靈活翻飛的手,顧休與抿了抿唇。

小晚汀看不見,可時間一久,也隐隐意識到顧休與不太會紮頭發。

他善解人意地安慰道:“顧叔叔,弗要緊,我們去幼兒園吧。”

正巧請來做三餐的劉阿姨洗過手從廚房出來。

她瞧着顧休與一臉的如臨大敵,不由忍俊不禁道:“先生要是不嫌棄,我來試試吧。”

顧休與沉默着讓到一邊。

劉阿姨只看了一遍教程便收回視線,迅速開始收束起小晚汀的頭發。

顧休與見狀,便先進卧室去給雲晚汀的盲杖貼貼紙——小朋友的盲杖每天都得換新貼紙,今天要貼小美美……一只粉色的、唱歌很好聽的水母。

出來時,顧休與便見劉阿姨看着鏡子裏俏皮稚嫩的小辮子,滿意地啧啧贊嘆道:“哎喲看這漂亮的,我早就想有個孫女了,我看別人家那小孫子頭發跟小刺猬似的又短又硬,也沒法梳……汀汀給阿姨當孫女好不好?”

雲晚汀以為阿姨同他玩扮家家酒,乖乖道:“好。”

又興致盎然道:“汀汀也可以當媽媽,阿姨當女兒。”

顧休與:“……”

**

現在頭發不用紮了,雲晚汀發質又軟滑,顧休與拿牛角梳梳個三兩下就好,又去給他端早餐。

吐司的醇香鑽入鼻端,雲晚汀拱了拱秀挺的鼻尖,明知故問道:“是什麽?”

“三明治,不是說想吃?”顧休與拿起來喂到他唇邊。

雲晚汀咀嚼着,嘗到吞拿魚、牛油果與檸檬汁的香氣。

他戴了單邊耳機,雙手空閑着,就擱在餐桌上,十指彈鋼琴一樣來回跳躍。

雲晚汀從小特別愛幹淨,雖說能自己吃飯,但看不見便容易弄髒衣服,衣服髒了他又會哭鼻子……因此只他同顧休與單獨吃飯時,他基本不必動手。

都是顧休與一手夾了、舀了喂給他,一手在下巴底下接着,防止湯汁滴落。

本能一樣,哄着寵着,什麽都能做。

**

吃過早飯,雲晚汀漂漂亮亮地和顧休與出了家門,電梯下到一樓。

今兒宣門市有中雨,樓外雨幕密密,幾乎令人無法視物。

雨珠子好似小石子,砸得積水的地面“啪啪”亂響。

雲晚汀的鞋子還是簇新的,他猶豫着沒邁步,拽拽顧休與袖口道:“地髒。”

顧休與将雨傘塞進他掌心,在他身前蹲下道:“上來。”

雲晚汀握着傘柄,傘面是透明的,邊緣繪了幾只小橘貓。

當然不是顧休與喜好的風格。

這也得追溯到多年前,雲晚汀第一次在雨天和顧休與一同出門。

**

那天,顧休與手裏的是把大烏雲一樣的黑傘,撐開後單手将小晚汀抱起來。

以小晚汀的視力,只能察覺視野驟然暗下來。

“瞥”了眼頭頂近在咫尺的金屬傘骨與黑壓壓的傘布,他聲線軟糯糯的:“顧叔叔……這把傘是黑色的嗎?”

他悄悄壓低身子,聲音更小:“汀汀以前有一把小紅魚的傘,是透明的,媽媽說擡頭的時候能看到天空和雲朵,小紅魚就像在雲海裏。”

他無法看到真正的小紅魚。

小時候爸爸帶着他用手摸過,告訴他紅色就是太陽和火的感覺,是一種溫暖的顏色,他只能這樣大致想象一下。

顧休與努力理解了下五歲小朋友的思維——這是害怕這種大黑傘,還是覺得不好看?

他又托了托小晚汀道:“等你放學,我再打小……你說的這種傘去接你,行嗎?”

小晚汀軟白的腮圓鼓鼓的,有點雀躍,又不免擔憂道:“但是,放學的時候可能已經不下雨了。”

換作顧休與自己,雨勢如果再小些,他連傘都不會打。

可對上小晚汀惆悵的視線,他只得面無表情道:“……沒關系,雨停了我們也打傘。”

小晚汀就笑起來,露出一排米粒一樣潔白可愛的小牙道:“嗯!”

**

此刻,雲晚汀撐着傘趴在顧休與背上。

腕間小蓮蓬随着顧休與的步履輕輕晃動。

他把握不好傘的位置,遂小聲問道:“顧叔叔,能擋住你嗎?”

“嗯,”左右雲晚汀看不見自己微濕的發絲,顧休與只說假話,又道,“你擋好自己,別沾雨。”

雲晚汀靠着他肩頭,道:“對了顧叔叔,海心約我周末去聽演唱會。”

顧休與登即不贊同道:“演唱會人多又亂,你們兩個太不安全了。”

一個女孩子領着個小瞎子,怎麽令人放心?

猜到他要不同意,雲晚汀捏着他的西裝領口輕輕晃,央告道:“不會的顧叔叔,我們都是成年人,海心都上大學了,她之前也去過幾次演唱會,很有秩序的。”

雲晚汀最會說好話了:“顧叔叔,除了我爸爸媽媽之外,你就是世界上我最親近的人了。”

顧休與在糖衣炮彈裏艱難道:“上個星期你還和我媽說,奶奶是你最喜歡的人,前天又說顧爺爺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倒是一個人就能辦一場頒獎典禮。”

雲晚汀:“……”

他繼續拖長聲音道:“顧叔叔——”

顧休與無奈道:“我找人跟着你們,不和你們一起走,你們也不會知道是誰。”

雲晚汀彎起眼睛道:“好哦。”

他又蹭蹭顧休與肩頭道:“汀汀愛你。”

顧休與身形一滞。

他扯了扯唇角,道:“總說愛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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