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楚孑并不是沒有預想過在這一世會和之前的父親見面。

只是他沒想到, 這見面地點會是在療養院。

燕京東華療養院。

號稱全亞洲最好的療養院之一,曾經囚禁了他十二年青春的地方。

楚孑都記不太清怎麽走到VVIP病房了。

畢竟他上輩子只走過一次這條路,之後就一直在那個豪華但狹窄的房間待着。

怎麽會約他在這裏見面呢?

楚孑想了一萬種可能, 但在VVIP病房裏見到楚勳的一刻,所有的想象就都破碎了。

楚然, 他前世的父親, 此時正在病床上躺着。

旁邊的心電圖、呼吸機、血壓血氧監控設備無時無刻不在滴滴作響, 黑暗的房間幾乎顯得有點喧嚣。

而楚然就這樣靜靜地躺着, 眼睛閉着, 皮膚灰白,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上去深受疾病之苦。

他的眼球突出,身體極其瘦弱,手臂上連接着各種顏色的監控儀器。

楚孑還注意到,他的指甲很長, 頭發也打绺,顯然沒有受到悉心照料。

楚孑的确想過無數次, 再見到這位“父親”時, 他的模樣, 但卻沒想到兩年前還活躍在各種新聞雜志上商業板塊的男人,此刻會像是一個泡在油蠟裏的老燈芯,肢體蜷曲,即将離去。

“看到他感覺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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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一道深沉的男聲響起。

楚孑立馬收拾好神态,側過身位:“什麽?”

男人從黑暗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看了看病床上的楚然:“抱歉約你來這種地方,楚先生。”

“沒事的, ”楚孑道,“請問您是?”

“我是楚城,也是楚家人,”男人朝楚孑輕輕一笑,“因為我的名字并不太出名,所以只能用這位的名義約你出來。”

“哦。”楚孑點頭。

他印象裏,楚然确實有一位久居國外的弟弟,名為楚城。

但他上一世搜集了那麽多關于楚家的資料,裏面都沒怎麽涉及過這位的名字。

要麽就是真的與楚家生意沒太多瓜葛,要麽就是......

楚孑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戒備。

“你說人這樣活着,有什麽意思呢?”楚城坐在了楚然的身邊,握起他的手,“如果你身患重病,再沒有好轉的可能性,你會不會靠儀器維持生命呢?”

楚孑恍惚半晌,随即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楚城加大了手底的力氣,将病人的手指攥得慘白,“但如果受苦的人是楚然,我希望這份痛苦更……持久一些。”

楚孑沒有搭話。

他一時有的分不清這人是什麽目的,又要做些什麽。

“算了,不聊這種事了,”楚城抽離情緒,起身系上了西裝紐扣,看向楚孑,“星熠成了現在這樣,應該大部分是你的手筆吧?”

終于切入正題了。楚孑想。

“是麽?”他問。

“能查到崔哲這個人就已經不容易了,”楚城靜靜分析道,“之後又通過一些途徑給星熠的公關部透風,讓他們想出這個活動的企劃,掏空了星熠的最後一筆錢,還要故意洩露自己的葬禮設計給同學,并讓他聯絡上黎瑭,這一擊可謂一石四鳥,楚孑,你很不簡單啊。”

最後這句似乎是贊揚,但語氣中聽不到絲毫的愉悅。

楚孑再次看向楚城,神色沒什麽變化,琢磨着對方的意圖到底為何。

楚城卻十分開門見山:“我覺得以你的這份心力,作為對手實在是太過可惜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合作呢?”

“合作?”楚孑挑眉,“怎麽合作呢?”

“兩年前開始,楚家就有點一蹶不振的意味了,星熠只是楚家試着重新開始的一個嘗試罷了,但楚家真正想要的,一直是從當年的發祥地璞蘭重新發展,這你應該早就猜到了吧?”楚城笑得真摯,“要不然以你的成績,你也不會選擇璞蘭大學吧?如今搞掉了星熠,你覺得楚家在璞蘭的真正意圖也該開始展露了,不是麽?”

“是,”楚孑也沒有再繞彎子,“所以呢?”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恨楚家,但多個敵人不如多個朋友,對吧?”楚城伸出一只手,“楚家在璞蘭一直有個敵人,就是姓王的那家人,最近他們剛涉足了璞蘭的殡葬産業,城東的殡儀館就有他們的投入,如果楚先生能幫忙滅滅他家氣焰的話,我相信我能給楚先生的報酬是十分豐厚的。”

“殡葬産業?”楚孑眨了眨眼,“好吧。”

他內心絕不相信楚家這麽大張旗鼓地把他找來只是為了殡葬這個蒼蠅腿。

但對方已經說了這麽多,卻沒明說這一點,顯然是有所隐藏,他如此直接詢問,也必然不會回答。

楚孑點頭:“知道了。”

說完,他又看了病床上的楚然一眼,走出了房間。

而他離開後,楚城也脫下了西裝外套,換上了一副完全不明白的神色。

“看不透啊,看不透啊,”他抱起手臂,“阿彥,你說他和兩年前死的那個楚孑有什麽關系?”

司機高大魁梧,帶着墨鏡,聲音極其低沉。

“我也不知道,城少。”

“都說了,沒人的地方叫我阿城就好了。”楚城揉揉太陽穴,“希望他和原來的楚孑只是重名而已吧,阿彥,不然楚家再被搞垮一次,我就白給那位楚孑那麽多料了呀。”

*

楚孑重新回到校園後,發現路上的人看他們的眼神明顯不一樣了。

之前,大家知道他是前偶像,雖然表面上不怎麽顯露,但背過身,總會對他指指點點的。

但直播結束之後,他現在走在路上,不時會有人直接大大方的地對他打招呼了。

甚至不止是他,有的時候404宿舍的其他人走在路上,也會被別的專業的人來搭讪、要課表。

問為什麽,對方才會說是因為覺得殡葬學很有意思,想旁聽一些課程。

殡葬學一躍成為整個璞蘭大學最火的專業了。

404的幾個人不敢随便散布課表信息,都問過教授是否允許旁聽,魏教授這邊自然是答應,所以來蹭生命文化課程的人也越來越多。

而且,在刺猬頭被開除之後,整個班的風氣也好了許多,大家上課的時候很少再有玩手機和接下茬的情況了,反而都專心聽講。

不少來蹭課的同學甚至都沒發現這是一個專科學生占大多數的班級,還以為和他們一樣,全都是本科生來着。

理論課程雖然老師們都覺得可以随便蹭,但實操課程就不行了。

先不說想來蹭課的同學受不受得了教室裏的氣溫和一直站立的上課姿勢,就光是蘭姨展示的ppt圖片,對于蹭課的學生來說,也有點超過心裏承受能力了。

所以,化妝課還是小班授課。

他們現在已經把基礎的遺體清潔和化妝技術都學完了,大家都有點期待接下來是什麽內容,會不會是遺體整容呢?

反正跟着蘭姨看了這麽久的各種屍體,他們覺得自己已經不害怕這些了。

沒想到這次蘭姨确實扛着大包小包進來了,後面還跟着三個推着小推車的壯漢。

但包裏放着的不是別的,卻全是......面粉?

“蘭老師,”阿戒立即舉手發問,“請問這是幹什麽啊?是學校發面粉了嗎,用不用我們幫您扛回家去?”

“哎呦,學校還有這種福利呢?”蘭姨哈哈一笑,“當然不是發的了,這些是你們接下來的教具!”

“教具?”前排的男生不懂了,“這要學的是什麽?蒸包子嗎?”

“說起來确實也有點像,”蘭姨想了想,“你們知道,我們的工作經常會碰到一些非正常的遺體吧?比如車禍、墜樓、被猛獸撕咬等等,所以很多時候,我們接收到的遺體是不全的……”

楚孑立馬明白了蘭姨的意思:“所以,我們要用面粉去補全遺體?”

“正是,”蘭姨正色道,“來來來,你們一人來我這兒領十公斤面粉,等你們把十斤面粉全部揉完,咱們這學期就算是結束了!”

聽到放假,大家都來了精神,趕緊上去領面粉。

但誰也沒想到十公斤面粉聽上去不多,看上去的視覺沖擊卻極大……

十公斤,幾乎是整整一麻袋的量!

“因為我們畢竟是練手用嘛,所以這面粉也不是多了不起的好面粉,”蘭姨挽起袖口,“什麽叫不好的面粉呢?就是粘合度低、塑性能力差、吸水性差的面粉,所以這更能練你們的基本功,來來來,我們先從和面練起。”

來這的學生們多少都有點幫家裏做飯的經歷,再說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但親自動手卻遇到了種種困難,劉冰潔癖,不想沾手,所以只能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本來只需要揉個小面團,結果最後和出來一大桌子面;王一弗自覺手勁大,但弄了半天都不成型,感覺做面團都能直接當糊塌子餅烙了。

阿戒也哀嚎:“為什麽要用這麽難控制的面啊,就不能用矽膠或者陶土嗎?”

“就你聰明,”蘭姨點了阿戒後腦勺一下,“遺體最終是要被送去火化的,陶土能燒嗎?矽膠多貴啊!”

一衆學生方才明白,這做個入殓師還少不得要學新東方的廚藝,也沒別的辦法,都開始和面團較起勁了。

楚孑雖然能按照蘭姨說的配方和面,但卻捏不出好看的造型,捏的鼻子都像是豬鼻子一樣,更別提是和蘭姨所給的照片上捏出一模一樣的造型了。

無奈,躺平修眉的四個主經理人再次找到樊小慧,求她幫忙出出主意。

而樊小慧作為齊魯大地上長大的女孩,果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

自幼對蒸饽饽很有心得她,當即拿出一套做“花饽饽”要用的工具。

花饽饽,aka面藝,是我國膠東地區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産,最早可追溯至漢代。

在各種節日,農婦們會用面團揉出各種瑞獸、花朵、壽桃等等吉祥造型,蒸熟涼透,再點綴上各種美麗的顏色。

可以說,巧合的是,其中手法與入殓時補全遺體的“面團填補法”一模一樣!

樊小慧立即開始教幾人和面、揉面、捏型、雕刻的步驟。

而因為和面和揉面只是一個配方和占比的記憶,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所以四人一下午就掌握熟練了。

至于捏型和雕刻,因為樊小慧也沒有做過人體器官和部位,所以五人只能一起摸索。

揉捏及雕刻花饽饽所需要的工具,包括了筆、刀、剪等等......

有了這幾樣工具的幫助,四人很快便上手,可以做出近似的身體部位造型了。

學會了基本的方法,之後就是要照着不同的照片練習不同的部位了。

沒有捷徑,四人只能又開始沒日沒夜的練習。

每天看書、修眉、練化妝、練針線功夫,現在還加了一項練“蒸馍”(當然,他們的面團裏沒加酵母,想蒸也蒸不出來)。

時間就這麽一天一天地度過,當他們把每個人的一袋子面都快用完的時候,冬天也到了。

他們仍然聚在圖書館後面的小花園練習手法,戶外的氣溫一直在零度左右,正如将來工作所在的妝殓間一樣,所以哪怕是手指凍僵了四人也毫無怨言。

随着揉捏不同部位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也把人身體的部位從難倒易分成了三類:第一類叫有手就行,指的是非常容易捏好的部位,比如腿、胳膊、額頭這樣的部分;第二類叫需要努努力,指的是手指、腳趾、耳朵這種不只需要捏出形狀,還需要用小刀雕刻褶皺,稍微費點勁的部位。

而第三類則叫難于上青天,專門指五官。

因為五官不僅需要捏出形狀,還需要和逝者原本的五官保持一模一樣才算過關,所以重新捏個十幾遍能捏出适當效果就算是不容易了,更別提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捏好了。

楚孑占了手穩心細的便宜,算是四個人裏捏的最好的,但遇到五官仍然需要比對着照片重新來個十遍左右。

王一弗練了很久但手實在太硬,難免就有點氣餒,而且作為本科生,他們比專科生還多兩門理論課程,每天的學習也是苦不堪言。

“唉,”王一弗嘆氣,“我怕是吃不了這碗飯,毫無天賦。”

“多練練總會好的,”楚孑安慰道,“而且,之後不會每個遺體都需要這個步驟的。”

“是……”王一弗望天,“楚哥是不是從來沒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啊,咱們這學期期末要考十門課!有一門英語就算了,還能靠高三底子蒙一下,關鍵是還有個思修,我真的不理解,好多學校都是開卷考試,為什麽咱們學校閉卷啊?真的好難背啊。”

楚孑失笑:“你一個文科生也怕背書?”

“背一兩門倒是不怕,關鍵是多啊,殡葬學概論也要背、思修也要背、殡葬管理學也要背,”王一弗絕望道,“我還要練拳,還得學捏面團縫針,你說說,這是人類能忙完的期末嗎?”

“而且,還有一門堪稱玄學的生命文化......說實話,這門課我還是沒上懂,而且,對我們的日常生活到底有什麽幫助啊!我真的不理解!”阿戒也補充道。

之前高中生多半都被老師和家長的那句“上了大學就輕松了”的話騙過,但直到真的接觸到期末,才能體會到那種絕望。

一點都不必高三差。

“哎呀,哥,你們還算好啦,”阿戒安慰道,“你們知道金融學嗎?聽說他們大二上要學十二門課,門門都是什麽宏觀經濟學、投資學這種聽都聽不懂的課程,其中還有一個叫金融學的,更是大魔王,考試之前的晚上食堂和圖書館都為了他們通宵開放,名叫金融學之夜呢。”

“對啊,而且學什麽金融或者法律的更慘,”劉冰也道,“他們還不能挂科,要不以後找工作都費勁。”

王一弗再次嘆氣:“雖然說他們是很慘,但我覺得慘這件事沒法比較啊,每個人心裏對慘能接受的程度也不一樣……”

“啊!——”

王一弗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凄厲的尖叫從頭頂傳來。

四人趕緊擡頭查看,只見一個男生正站在圖書館天臺的邊緣。

三人都還有點懵,楚孑率先反應了過來,朝上面大喊:“哥!別動!千萬別邁步!”

“對!上面風大!你別動哈!”阿戒也回過神,喊道,“你千萬別動!!”

楚孑立即掏出手機報警,阿戒、劉冰、王一弗也在同一時間通知了保衛處和輔導員。

而在他們到來之前,昔日裏無人造訪的小花園裏已經聚齊了不少學生,都在向上看着。

走至天臺邊緣的男生也沒再有反應,只是呆呆地朝下看着。

楚孑看到他這幅樣子,心底的某處忽然刺痛了一下。

上一世,他在剛剛确診漸凍症的時候,并沒有這麽快接受自己得了絕症這個事實,也幾乎走向極端。

但他自己又從天臺上走了下來,決定面對這慘淡的人生。

這一世,如果穿越過來的時候他沒有制止那起腳手架倒塌的事故,原主也會以這樣的方式從人生謝幕。

幸好,他再次逆轉了一切。

可無論如何,邁出這一步的人在這一刻都是最脆弱的。

而這種脆弱難堪的樣子,卻要被這麽多人看着……

王一弗和阿戒還在喊着一些鼓勵的話,讓他在上面穩住。

很快,消防員和警方都到了現場,輔導員和保衛處,甚至一位副校長也到了。

小小的花園裏撐起了一個巨大的氣墊,各路人馬都在喊着話,讓他不要邁出這一步。

就這樣僵持了半小時,那個男生只是從呆呆地站着變成呆呆地坐着。

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即使心生絕望,也會冷。

消防員已經開始商量起怎麽實施救援,輔導員也從心理系請來了教授,試圖對男生進行進一步的勸解。

楚孑也正想着該怎麽辦,404的剩餘三人一樣一臉焦急,不知道怎麽才能幫上忙。

可就在這種時候,後面有幾個男生嚷嚷開了。

“跳不跳啊到底?”

“都看了半個點了,怎麽還不跳啊,真沒勁。”

“他現在就算是跳也摔不死了,幹嘛不動呢?”

楚孑剛想回頭喝止他們的對話,只見王一弗又出手了,直接拎着其中說的最歡的那個男生的脖領子,拽出去了十好幾米遠。

阿戒趕緊上前勸架,但那個口嗨的男生又很慫,不敢硬碰硬,只說了句倒黴就溜走了。

這時候,一個消防員從身後輕輕拍了拍楚孑和阿戒肩膀。

“同學,你跟我們一起上去,擋住我的位置,只當是看熱鬧,明白嗎?”

楚孑知道,消防員一定有了具體的營救方案,這時候只需要配合就好,于是點了點頭。

二人很快就跟換好常服的消防員走到了天臺,果然這裏也圍着不少學生和老師,都在對男生喊着話。

可那個男生絲毫沒有被這些話觸動,面無表情,只是木然。

他抱着雙腿,把自己整個身子縮成小小一團。

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殼子把他包裹起來了一樣。

“同學,你要想想,”一位圖書館的老員工喊道,“如果你跳下去,你父母怎麽辦呢?”

“而且,如果你現在這份壓力都受不了的話,以後到了社會上又怎麽辦呢?”

“你是大學生了,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啊。”

男生之前一直沒有反應,但聽完這兩句話,忽然開始顫抖起來。

楚孑趕緊對老員工做出噓的手勢,不讓他再繼續說了。

換上便裝的消防員還在找着牢固的位置系安全繩,但那位男生忽而起身。

“對不起,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男生哭了,淚流滿面,“都是我不好,我真的學不會了。”

“千萬別這麽說!”楚孑喊道,“能學到今天已經很好了,你已經很好了!”

“真的很好了,不要放棄,好嗎?”

男生聽到這話,擡頭看向楚孑,眼眶中有淚光滾動。

某一瞬間,楚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千萬種情緒,其中有一種,名為希望。

但那道光極快的滅了。

“對不起,對不起......”

男生說完,阖上了眼,将千萬種情緒關在了自己的身體裏。

然後,他向後傾倒,如同一根在風中顫抖的蒲草一樣,墜了下去。

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糟糕!”

電光火石之間,那位消防員也蹿了出去。

而在他身後,楚孑也竄出了人群。

就在男生失去重心的一瞬間,消防員拽住了他的雙腿,自己的半個身子卻也懸空。

幸好,在他的身後,楚孑抓緊了繩子。

兩個成年男人的體重并不輕,但楚孑死死地抓住繩子,用雙腳踩在凸起的通風井口,靠着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将二人向上拽着。

旁邊的消防員也在幾秒之內做出反應,這才和楚孑一起,将消防員和墜樓的男生拉了回來。

二人落回天臺地面的一刻,楚孑才松開手。

他這才後知後覺,自己的雙手已經都被磨破了,伸出血來。

消防員喘着粗氣,卻仍沒松開拉着将男生,再也不讓其掙紮半分,嘴裏連道:“好啦好啦,沒事的,都過去了哈。”

周圍響起掌聲,而楚孑見到有不少人拿出了手機,似乎是想拍下這一刻。

楚孑也不再管滲血的雙手,快步也走上前,脫下外套包在男生身上,擋住後面圍觀群衆的相機。

然後,他半跪在地,緊緊抱着瑟瑟發抖,已然淚崩的男生。

男生渾身冰涼,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死玉,唯有啜泣和顫抖才讓楚孑感受到他的确是個活物。

楚孑不知道此刻還能說些什麽,所有語言似乎在這一刻都變得蒼白孱弱。

他只能暗暗加大擁抱的力度,希望能把自己身上的熱量,哪怕一絲也好,傳遞給這位男生。

*

與當時的轟動相比,這件事的後續處理幾乎悄無聲息。

男生被家長帶去了醫院治療,不知道結果如何,而輔導員也只是找到了楚孑,詢問了當時的情況,便說要和校領導讨論嘉獎情況,讓楚孑最近低調行事,僅此而已。

而最終,學校也只發了一則暧昧不清的通告,說某同學站在樓頂的時候險些失足墜落,呼籲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去危險的地方,從官方角度這件事就算翻篇了。

再之後,不論是考研還是考各種從業資格證,寒冬臘月的考試季也到了,同學們也無暇再關注這麽多。

這件事似乎就成了璞蘭大學的校園傳說之一。

走在路上、食堂裏、甚至宿舍睡前的座談會,時不時還能聽到讨論這件事的聲音——

“诶。那天你看見圖書館跳樓的男生沒有?”

“聽說他叫王越洋,是金融系的!”

“什麽呀,我聽說這人姓劉,是金融二班的!”

“……”

這件事起初還是“金融系男生不堪學業重負,走上天臺”,但随着校園內各路公衆號、論壇不斷地讨論,漸漸變成了“金融系男生被分手”、“金融系男生賭球失敗”、“金融系男生炒股賠光學費”等等版本。

而多虧了那天楚孑緊緊把男生抱在了懷裏,擋住了後面的一切鏡頭,這才讓男生沒有一張高清大圖流出。

這種話題,就連殡葬班這種校園的邊緣專業也沒有放過。

自從知道那天404的四個人就在現場之後,班裏各種人就總是暗搓搓地向四人發問。

生命文化課之前,還有幾個男生在讨論這件事。

“要我說,他肯定不是真的想死,要不早就跳下去了。”

“就是啊,我覺得我們國家消防就不應該來救這些要自殺的人,這不是浪費公共資源嗎?”

“連死都不怕怎麽還怕活着呢,真是不懂!”

楚孑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他們說的似乎沒錯,但那位瀕臨極限的同學,難道錯了嗎?

救他的消防隊小哥,難道錯了嗎?

如果都不是的話,這件事的問題到底是什麽呢?

魏益豐教授進入班級後,前排幾位同學還在讨論這件事的同學立馬收聲。

反倒是魏教授輕輕笑了一下,問道,“同學們都知道前幾天圖書館的那起墜樓事件吧?”

全班同學同時愣住。

這是可以說的嗎?

“說實話,其實璞蘭大學每年都會有幾位走上極端的同學,”魏教授收斂了笑意,語氣嚴肅起來,“不說我們璞蘭大學吧,就說全國的大學,哪個校長敢拍胸脯說,我們學校從來沒有過這種事?一個都沒有。”

“當然,我的意思不是在責備學校或者學校對這件事的處理方式,學校有它自己的,關于維持團體穩定的責任在,但我們社科學院,同樣有自己的責任在。”

“正好,借着社科學院第一次開設殡葬班,有生命文化這節課在,我想再講之前大綱上的《斐多篇》了,而是想和大家聊聊這個很多學校聞之色變的禁忌話題。”

“畢竟,如果連我們,這個號稱全國第一的社科學院,都不敢讨論這個話題,那哪裏還能讨論這個話題呢?”

“我想和你們聊聊死亡,聊聊生命的逝去,聊聊絕望、聊聊痛苦、聊聊那些站在樓頂上的學生們,聊聊很多人覺得自己唯一能擺脫這晦暗的世界的唯一途徑——”

說着,魏教授就在黑板上寫下了“自我傷害”四字。

“是的,我們生命文化課的新專題,将用來讨論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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