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楚孑有點不敢相信, 問道:“吳姨,您讓我幫你一起?”
“是的,”吳班長點點頭, “聽說你和白老爺子學了很久,可別給他丢臉啊。”
“......好。”
楚孑難免有點緊張,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遺體。
吳班長将針具遞給了楚孑, 看他反應, 笑道:“是緊張還是害怕?”
楚孑也沒藏着掖着, 點點頭:“緊張。”
“看你的手。”
楚孑順着吳班長的話向下看去, 一頓。
他的手捏着針, 自然而然地就是最合适的姿勢。
“你的手一點都不抖,”吳班長幫楚孑穿上線,“這就是你這麽長時間訓練過後的肌肉記憶,雖然你很緊張,心理狀态沒有那麽好, 但你練過的功夫不會辜負你。”
聽完吳班長的話,楚孑這才覺得安心了一些。
生平第一次, 他對自己身體有了這般自信。
然後, 他看向遺體。
王昌的遺體并沒有經過太長時間的冷凍, 所以并沒有向其他的遺體一樣冒着絲絲的寒氣。
楚孑帶着手套,将手放了上去,似乎還感覺到了柔軟的、如同放了兩天的奶油面包一樣的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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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
十幾個小時之前,這還是一個活生生的,才26歲的青年啊。
“你怕不怕?”吳班長問道。
楚孑搖搖頭。
戴上了口罩和手套之後,心裏僅剩的那一點畏怯已經一掃而空了。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船夫。
正要将這位逝者渡到一條河流的對岸去。
“先幫他放松面部吧。”吳班長說道, “你知道他為什麽眼也睜開,嘴也張開嗎?”
楚孑思考了片刻, 回答道:“因為他去世時上臉肌肉處于僵直的狀态,導致眼球斜向向上,白色的鞏膜裸露,所以顯得猙獰。”
“沒錯。”吳班長點頭,“這不是說他死的不甘心之類的,只不過是一些正常的肌肉表現罷了。”
吳班長的語氣很平常,就像是在說着今天的天氣一樣。
一邊說,她一邊拿起楚孑的手,放在了遺體的頭部後面。
吳班長就這樣帶着楚孑,一起幫助逝者按摩他眼部的小肌群,很快,王昌的眼睛閉上了。
然後,她又用雙指從逝者耳朵前下颌關節的位置,連續向口角外側一次次的用力撫摸過去,咬肌的僵直狀态迅速被緩解了。
這時候,她再從工具箱中拿出了一把夾着棉花的鑷子,輕輕地清理起了逝者的牙齒、牙龈、舌苔和口腔兩壁。
最後,吳班長用兩手手指輕輕捧起逝者的下颌,向上一托,他的口部一下就閉合了。
“好了,這就是初步的面部整容,記住了吧?”吳班長問道。
楚孑趕忙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關鍵的動作,覺得了然于胸之後才點頭道,“記住了。”
“那麽接下來,我來負責遺體的面部化妝,”吳班長拿出工具箱,“至于你,就幫助遺體縫補一下傷口吧。”
“好的。”
因為王昌的致命傷是在胸口,骨折的肋骨直接刺穿了心髒和肺部,雖然法醫已經進行了基本的處理,但看上去還有些駭人。
所以楚孑決定先從傷情較輕的足部和腿部開始處理。
而掀起蓋在他腿上的紙棺蓋之後,楚孑皺了皺眉。
這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
因為在事故發生的時候,王昌整個人側翻至了山崖近處的灌木叢之中,所以雙腿、雙腳全是開放性的傷口。
雖然它們已經不再滲血,但外翻的皮肉還是需要一道一道縫合起來。
而更為棘手的是,王昌的雙腿都紋滿了紋身。
左腿是海浪和木棉花為主題的滿腿圖案,右腿則是麒麟、重明鳥等等瑞獸形象。
顏色甚至還鮮豔着,想來王昌應該剛剛完成補色,足見他對于這些紋身的重視。
這就是入殓師要做的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将遺體恢複到逝者生前最佳的樣子。
而楚孑整體看了一周,也沒想到更好的方法。于是只能一道一道傷口,細細地縫補起來。
既要讓傷口合攏,又不能把紋身的線條縫歪,這對楚孑這個新手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
好在,之前的他縫了太多皮具的拼接練習。而逝者因為年輕,又有健身的習慣,皮膚相對緊致有彈性,下針都不會有太多的阻礙。
就這樣,一針一針、一處一處,楚孑用了最細的深色縫合線,順着紋身的紋路和線條縫補,幾乎花了兩個小時,才把王昌的雙腿修整完成。
縫到後面,楚孑已經覺得有些雙眼模糊了。
而吳班長很快就完成了遺體的化妝,也沒說話,只是靜靜看着楚孑排針走線,直到他縫完最後一針才開口。
“基本功很好,看來白老爺子沒白教你。”吳班長脫下手套,幫楚孑揉了揉脖子。
或許是因為懂得解剖學的關系,楚孑覺得吳班長按得特別到位,很快脖子就不酸痛了。
然而正享受着按摩,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騷亂。
一個男人強行闖進了裝殓間,巨大的開門聲讓所有入殓師都吓了一跳,匆忙擡頭。
“我兒子呢?”
闖入者正是王花工。
吳班長趕緊擋住王花工的視線,對他說道:“王師傅,我們還在幫助王昌他恢複,請你先在外面等着吧。”
“不,”王花工面露痛苦,走近看到楚孑修補好的紋身停頓了半晌,哀求道,“我的兒子他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能不能麻煩你們,把這些紋身遮起來啊?”
吳班長搖了搖頭:“老王,你就随了孩子的心吧。”
王花工滿眼淚水:“可是......可是明明不是這樣的,我上次見他他還不是這樣的!這、這像什麽樣子嘛!”
“那你等我們完成我們的工作,交給你之後,你再做決定,好不好?”吳班長的語氣極其柔和,“你也去完成你的工作,我們都做到最好,可以嗎?”
王花工直直盯着兒子的雙腿,看着那些細密的針腳,最終還是嘆了口氣。
“好......好......我去給兒子找蒲公英,我去找......”
說着,他就緩慢地離開了裝殓間。
步履蹒跚,仿佛瞬間老了幾十歲。
他離開後,楚孑和吳班長同時舒了一口氣,讓開了身位。
幸虧沒讓王花工看兒子受傷的胸腔,不然該是多麽崩潰的場景啊。
“你對紋身怎麽看?”吳班長重新投入工作,随口問道。
“個人愛好吧,”楚孑如實答道,“我對紋身沒有什麽太特殊的看法。”
“嗯,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吳班長說着,手底下的活也沒停,“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之前他去做了一個小小的海鷗形狀的紋身,我問他為什麽這樣做,他說這就像是自己給自己設計的新衣服一樣。”
然後,吳班長看着楚孑,“在孩子小的時候,父母都會替他們把破了的衣服縫好,而剛剛你的樣子,真的很像是在替王昌縫補另一件衣服。”
楚孑愣住了。
是啊,一個人的皮膚就像是他的最後一件衣服,而入殓師要做的,也不過是把這件衣服弄整齊而已。
“休息好了嗎?”吳班長給楚孑遞上新的手套,“開始做上半身的修複工作吧?這回我來主針。”
“好,”楚孑道,“那我做什麽?”
“你看這裏。”
吳班長用手指着逝者的兩肩,“這裏的紋身是縫補不上的,因為當時受到的挫傷太深了,所以出現了皮肉缺損的情況,需要你制作合适大小的面團填補上。”
楚孑點頭:“我懂了,我需要把缺失的紋身畫在面團上,對吧?”
“對,聽白老爺子說你寫字很好,不知道你畫畫怎麽樣?”
楚孑只能回答:“我盡量嘗試。”
然後,楚孑忽然想起來:“如果王花工見到後仍然覺得不滿意,用遮瑕把所有的紋身都蓋住了,怎麽辦?”
“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們只是把遺體變成他最佳的樣子,交給家屬而已,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吳班長頭也不擡地回答,“至于其他的,就由家屬決斷。王花工也是這一行的人,他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剛剛并沒有強行阻止我們,明白了嗎?”
楚孑點點頭。
他之前聽蘭姨和白老爺子講過,面對遺體,家屬和入殓師經常意見向左。
但入殓師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遺體本身的樣子,僅此而已。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裏,楚孑開始揉面、和面,然後根據王昌缺失的部分畫上合适的圖形。
就這樣,又過了三四個小時,直到楚孑已經記不太清楚時間之後,才終于将王昌的雙臂和肩膀修補完成。
而同一時間,吳班長也完成了遺體胸部和腹部的修補工作。
吳班長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好了,幸虧他的胸前沒有紋身,要不然我就算眼花了也縫不完。”
這話提醒了楚孑,他将遺體轉了個位置,重新又看。
“王昌渾身上下,除了面部,只有胸前的位置沒有紋身。”
吳班長也觀察了片刻:“還真是,還挺少見的。”
楚孑不解:“為什麽少見?”
“我也是聽我兒子說的,他說人們,尤其是男生,第一個紋身通常都紋在胸前的位置,”吳阿姨動手比劃着,“你也學過解剖學啦,這裏是肌肉和脂肪組織比較厚的部位,不會太疼,而且離心髒近嘛,也比較重要。”
“哦……”
“可能是他還沒想好要紋什麽吧,”吳班長看了一眼表,“哎呦,都淩晨了,你趕緊回家吧,不然你爸爸擔心。”
“好。”楚孑也是真的累了。
他看了一眼手機,只有一條早些時候父親的未接來電,和說自己已經回家了的短信,剩下都是母親轟炸式的未接來電和短信,趕忙匆匆回複。
只怕是再不回家,母親就要找上門了。
……
夜晚的殡儀館一切都寂靜了。
整個地下室,只有一排排的火化間裏面還有人聲。
因為很多人都認為零點之後就是一天最早的時候,在那個時間火化比較吉利,所以殡儀館的火化爐幾乎都是通宵工作。
這也是火化工離職的一大理由。
在确認火化班這邊不太需要幫助之後,楚孑才朝大門口走去。
深夜的殡儀館更添了一抹肅穆與威嚴的感覺,剛剛為王昌入殓完畢,楚孑也覺得心緒難平,沿着來時的路靜靜走着。
忽然,他看到草坪上還有一個佝偻的身影,正打着手電筒,趴在地上,不知道找着什麽。
楚孑走近,才發現是王花工。
“王伯伯,您在找什麽?”楚孑問道。
王花工反應了半晌,才慢慢擡起頭,雙眼通紅,“哦……小楚啊,我在給我兒子找蒲公英。”
“蒲公英?”
“是啊,我兒子小時候最喜歡吹蒲公英玩,我想他走的時候,身邊不該是平常的花,應該放點蒲公英......吧,你說呢?”
“哦……很好啊,”楚孑舒了一口氣,“只是,這個季節的蒲公英怕是不常見了,要不然我幫您一起找吧?”
王花工趕緊擺手:“不用不用,你快回家吧,不然你爸該擔心你了。”
“他不擔心我,”楚孑笑笑,“沒事的。”
二人又争執幾句,楚孑還是固執地留下幫忙了。
只不過在這樣的深夜,找蒲公英是一件比縫補紋身還費眼睛的事,很快楚孑就覺得周身不适了。
而王花工卻像是個機器人一樣,在向前挪着步子,一寸一寸地找着,生怕漏了一點草坪。
但就算是這樣,他的手裏依舊是一根蒲公英都沒有。
寒冬臘月,一切都實在是太難了。
“對了,小楚,”王花工一邊低頭找着,一邊假裝不經意問道,“你剛剛和老吳一起,已經幫昌兒收拾好了吧。”
楚孑愣了一下才明白對方說的收拾好了是什麽意思,連忙答道:“是的。”
“怎麽弄了那麽久?”王花工的語氣十分輕松,“是不是傷口太多了,啊?”
“不是的,”楚孑知道王花工是想問什麽,趕忙否認,“傷口不多,主要是我第一次做這件事,還要對齊他的紋身,手比較慢罷了。”
“哦……”王花工似乎信了,呆愣在原地半晌沒動。
然後,他忽然狠狠砸了一下地板:“都怪我。”
“天災人禍誰也不想的,王伯伯您可千萬別……”
“不是的,”王花工搖頭,“當年他十八歲,就弄了個小小的紋身,就是胳膊上那個什麽鳥的圖案,我說我最不喜歡這個,讓他去改掉,他不改,就搬出去自己住了。”
“之後,我們兩個再也沒說過話,逢年過節連短信都沒有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玩了摩托車,還交了女朋友,這些我統統都不知
道,不知道啊……”
說着,王花工留下了兩行眼淚。
在深夜的月光之下,王花工的雙眼通紅,兩行熱淚反射着斌冰冷的光輝,顯得更加凄涼。
“小楚,你說是不是都怪我沒有教好他?”王花工抹了一把眼淚,似乎覺得自己這樣很丢人,“是不是當初我強行帶着他把紋身洗了就好了?或者我把他拴在家裏也行,他是不是就不會騎摩托車了?”
楚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如果真的有命運這種東西存在的話,恐怕他們能做的一切都是無能為力。
而王花工似乎也不需要回答,依舊自顧自地說着。
“這到底是怪我,還是怪他那個女朋友把他帶壞了?不對,還是怪我,怪我沒有教好他。但要報應該也報在我身上啊,讓小昌他年紀輕輕就這麽走了,為什麽走的不是我啊?為什麽啊?”
王花工掏出身上的錢包,楚孑瞥到裏面有一張照片,是年輕的王花工和十歲左右的小朋友的合影,顯然是王昌年齡不大的時候和孩子的影像。
他拿出了裏面放着的一張銀行卡,終于止不住淚水,含混道:“我知道自己沒用,又窮又倔,但我一直省吃儉用,就想給他攢點彩禮錢,結果錢還沒攢夠,他已經結婚了,我還沒把這些錢給他,他就走了,他走了啊……”
剩下的話,王花工再也說不下去了,全都混合着眼淚吞進了肚子裏。
整整一天,他都在強裝鎮定,為兒子找着蒲公英。
唯有此刻,到了深夜,他才在楚孑這位年齡與他兒子相仿的人面前崩潰,終于到了極點。
楚孑聽父親說過,王花工的妻子很早就離世了,只剩下一個并不親近的兒子。
他總覺得,人生會像電影一樣,在某一個節點、因為某一件事,讓二人化解矛盾,父子重新親近起來。
但人生就是這麽無常,那個節點還沒到來,悲劇就已經發生了。
所以,一切的語言安慰在這一刻都太無力了。
楚孑只好走到王花工的身邊,用手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希望用自己剛剛撫摸過無數次王昌肌膚的手将一些情緒或者力量傳遞給他的父親。
而街道兩邊的松柏依舊沉默不語,在習習夜風之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王花工,有你的一封信!”
門衛忽然提着手電筒跑近,看見站着的确實是王花工才停下腳步。
“王花工,剛剛一個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女孩過來,說給你一封信,”門衛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看看!”
王花工反應了半天才回過勁,趕緊接過信,打開。
但很快,他面露失望。
因為信裏只有兩張銀行卡,和一張便貼紙。
[兩張銀行卡,一張是阿昌給你攢的養老錢,另一張是攢給我們婚禮的錢,都給你吧。茉莉]
王花工看着這短短的一行字,愣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