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趙捷閉上眼,試圖調整自己的呼吸。
“你如果實在緊張,我就去找他聊聊天,把他從觀衆席引開。”宋同好心建議:“至少讓你在臺上的時候看不見他。”
“師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不用。”趙捷拉住他:“你明白的,我必須克服。”
人來人往,只有今天沒有演出任務的宋同顯得好整以暇:“以前上學的時候你就這樣,要強、不服輸。我記得當時有個老師批評你武戲動作軟綿綿的,不夠利索,你就每天早晨五點多起來練功,練了一學期,最後拿了你們全班第一名。”
主持人報幕的聲音響起,趙捷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很多年後當他無數次被行家和戲迷們稱贊臺風穩健時,他總是會想起這個二十三歲時陽光明媚的下午。他用攥拳的方式控制着自己不斷哆嗦的手,無師自通地想要把自己裂成兩半。
一半是他用盡了辦法也無法丢開的痛苦,另一半則是高高在上的理智;一半是難以言說的複雜感情,另一半是身為演員的專業素養與擔當。
他允許自己害怕、允許自己發抖,但絕對不許自己失控。
走到臺前,趙捷發現杜譽如他所願坐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他的情緒和狀态并沒有緩解分毫,但他還是穩步走了上去:他的後面沒有退路。
站在臺上,他鞠了個躬,擡起頭來時正對上杜譽的視線。那人的目光似是審視,又像期待。
趙捷無法讓自己不緊張,但他必須頂着無盡的壓力往前走:為了進步,為了更好,為了不斷克服掉弱點,哪怕這極其艱難,宛如刮骨療毒。
他心一橫,對自己說:怕什麽?大不了今天死在臺上。
于是他回過身,對着包括蔣師傅和宋同的妻子盧昭明在內的文武場老師們又一次深深鞠躬。
趙捷今天表現得出人意料的好。
回到後臺之後,幾個老演員拍着他的肩膀調侃:“不愧是天天跟在杜譽身邊的孩子,進步太大了。”
“謝謝各位老師對我師叔的肯定。”趙捷的心情終于放松下來,也樂意與人說幾句玩笑話。
“少給我戴高帽,他們誇的明明是你。”杜譽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同樣輕松而愉快。
“杜譽?”趙捷驚喜地轉過身。
“小杜,你別為難孩子了,誇你和誇他都是一樣的。”方才說話的幾個人都笑了:“你們周門藝術後繼有人啦。”
這話說到了杜譽心坎上。看得出來,他心情極佳:“小孩,今天表現得不錯,我請你吃頓飯。”
“不用。”對這突如其來的好意,趙捷吓了一跳:“要請也該是我請你才對。”
“客氣什麽?”他這般反應讓站在旁邊的其他人笑得開懷:“這是你師叔,又不是外人。”
杜譽笑道:“聽見了沒?趕緊跟我走。”
“诶,等一下。”趙捷拽住他的胳膊:“我得去跟我爸媽說一聲,我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飯。”說罷,他怕杜譽心有不滿,立刻補充:“你可別嫌我麻煩。”
“快去吧。”杜譽擺了擺手:“沒人嫌你。”
杜譽帶趙捷找了一家很不錯的餐館,即便後者百般反對,卻還是被杜譽不由分說地拽了進去。
“讓你破費了。”等待上菜的間隙,趙捷不好意思地說。
“不用擔心,這點兒飯錢我還是請得起的。”杜譽半開玩笑半真誠地說。
望着對方游刃有餘的樣子,趙捷突然覺得自己簡直是瞎操心:雖然杜譽平素的衣食住行看起來俱是無比低調,但是單看那滿滿一屋子的老派行頭,想來也不會是個缺錢的人。
真正囊中羞澀的明明是剛工作不滿一年的自己。
“你這個年輕人啊,”見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杜譽望着他,率先開口:“很真誠、很坦率。”
趙捷聽出了對方語氣裏的贊許和欣賞,但沒來由的,好像還有絲絲縷縷的落寞和感傷混在其中,讓人覺得他仿佛是在慨嘆什麽事一樣。
“真誠不好嗎?”趙捷不解地問。
“好,當然好。”杜譽說:“只是現在這個世界上,真誠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為什麽這樣講?”趙捷皺起眉:“我覺得我爸媽都很真誠,我師兄也一樣。”
“廢話,你爸媽跟你是一家人,利益一致、榮辱一體、共同進退,憑什麽不對你真誠?”杜譽的笑意更濃了些:“沒有沖突的時候,所有人當然都樂意圖一個‘你好我好大家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趙捷望向他,突然想起數天前李淑茵的話:沒有人是例外。
“你也一樣嗎?”
杜譽輕輕挑眉:“我又不是聖人,沒什麽特殊的地方。”他端起杯子,以茶代酒跟對方碰了一下:“難不成你覺得我是個特例?”
趙捷思忖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鄭重其事地說:“我從沒有期待過你是一個完人。”
他這句話引起了杜譽的興趣:“怎麽說?”
趙捷有滿心的話,卻噎在了喉嚨,不知要怎麽說出口。
杜譽笑了:“你不是說我是你小時候最崇拜的人麽?”
“那些崇拜只是關于藝術。”趙捷向來不希望對方把自己看作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便立刻解釋:“對于你這個人,我當然是在認識了你之後才有所了解,之前是不敢亂猜想的。”
或許是他的解釋起了作用,杜譽點了點頭:“你倒是誠懇踏實。”
趙捷覺得,雖然杜譽說他坦率,但其實對方才是最坦率的那一個。而這并不是源于真誠的美德,只是因為全不在乎。
他敏銳地覺察到,杜譽似乎早已不甚關心在這個世界上活着的任何人。他知道哪怕杜譽現在坐在他對面對他笑意盈盈,可下一秒這人完全可以抽身而去、了無蹤影。
正因如此,杜譽從不吝啬對他的誇獎,也不會吝啬對他的批評。
因為無關,所以坦蕩。就像他曾經打算離開遙城時那樣。
趙捷心底最深處升騰起一陣巨大的悲意。
對杜譽來說,曾經他最在乎的人與最痛恨的人都已經從世間離去,最珍惜的事業也有過毫無希望的黑暗。這些經歷早已帶走了他全部的青春歲月和最濃烈的情感,把一具波瀾不驚、喜怒不形于色的漂亮空殼皮囊留在了這蒼茫而無情的世上。
宛如喝了忘情水,像個置身事外的修行“仙人”。
除了在提到周派小生藝術的時候。
趙捷覺得大概正是因此,杜譽才願意多看自己幾眼。
事實證明,杜譽的眼光品味很不錯。這家店的菜品色香味俱全、服務人員态度友善,來這裏吃飯是一次絕佳的體驗。
“我還是不覺得世上的人都那麽自私。”見杜譽心情不錯,趙捷試圖勸慰:“你和我爸媽都喜歡說旁人有多麽不好,需要小心提防,可是……”
“我跟你說一件事,你就明白了。”杜譽打斷他:“事先說明,你可別覺得我是挑撥離間。”
“好。”趙捷望着他:“洗耳恭聽。”
“你知道為什麽之前你爸那麽生氣嗎?”杜譽問。
這話把趙捷問愣了,他不知道要怎麽回答:當然不能實話實說,絕對不能告訴他趙毅一直擔心他會因為從前與師父的恩怨對自己不利。
“你不用為難,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有些人對我有成見,我對他們也有成見。但這都不重要,我要跟你說的是另一件事。”杜譽笑得輕松:“你可明白去年程雲禮為什麽偏偏讓你來找我?”
“他大概是覺得我作為周派小生演員,能讓你念一點煙火情。”
“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安排你師兄來?他比你年長,學周派小生的時間也比你更長。”
“他那會兒正忙。”
“怎麽可能這樣簡單?”杜譽搖了搖頭:“程雲禮左右逢源一輩子,現在又做了省京劇團的團長。在咱們這裏,沒人比他更精明。你來了,你爸媽就不會坐視不管。咱們兩家兩代人認識了幾十年,關系親密過也冷淡過,層層牽扯,我最後服軟的可能性也會大一些。某人利用的不止是你,更是你父母。他們當然都明白這一點。”
趙捷并不驚訝,從小到大他總聽李淑茵和趙毅在家裏談論人與人之間的算計與利用,這些都變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以至于讓他覺得好像都不是什麽稀奇事。
但他默然了:眼前的“仙人”卻最懂俗務。
“我對你說這些,并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告訴你,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小心思。這很尋常,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只不過為了體面與融洽,大家常常不會把這些宣之于口而已。”杜譽輕輕晃了晃杯子,将茶水一飲而盡。
他的眼簾低垂,面容看起來平靜無比,讓人完全看不出他的悲歡。
趙捷心中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飯館裏嘈雜的人聲中,他問:“杜譽,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是別有用心的人?”
杜譽并沒有回答。
趙捷坐在那裏,洩了氣一般,許久之後才說:“我知道你大概不信,但是我真的只是……”
只是喜歡你而已。
從前我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但我不敢讓你知道。
“快吃飯吧。”杜譽笑着給他夾了一塊肉,仿佛剛才的一切對話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