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啧,評職稱都只能算小夢想。”對于他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氣,杜譽愈發感慨:“不愧是年輕人,不知道其中利害。”
趙捷笑了。
對着天地,對着明月,對着自己,對着杜譽,他準備說出心裏話。盡管他一直擔心這會聽起來很矯情。
“你別嘲笑我。”他說。
杜譽笑道:“你想多了。我懶得嘲笑你。”
“我不能永遠年輕,你也不能,但我希望咱們的京劇藝術永葆青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如果我能為此貢獻一份力量,我就覺得我來這世上一遭不虛此行。”
他在心裏說:這是我唯一一個“大夢想”。
聽了這話,杜譽又一次感嘆:“年輕真好。”
但這次趙捷分外有把握,反問道:“難道你敢說你不是這樣想的?”
杜譽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起身離開,頭也沒回:“回去睡覺吧。”
望着杜譽離去的身影,趙捷覺得有些落寞。他向後倚靠着,兀自出神。
他悲哀地想:杜譽啊,我好像總是要跟在你後面仰望你、崇敬你。對我來說你就像天邊遙遠的明月,可望不可及。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杜譽想着身後的他,一如想着每月十五故鄉皎潔的月亮。
從遙城到合肥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們就下了火車。
“你怎麽搞的?”面對哈欠連天的趙捷,蔣正清快要無話可說:“昨天晚上沒睡覺嗎?”
“還行。”趙捷含糊其辭:“在火車上睡不好,只眯了一小會兒。”
“今晚還有你師叔的演出呢。”他擔憂地看着對方:“京劇團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好好學着點兒,別白來一趟,愧對大夥兒對你的期待。”
趙捷拼命點頭,順便回身找尋杜譽的身影。只見那人在他身後下了火車,提着一個不大的行李箱,雖然眼下也有些許烏青,但總的來看神采奕奕、面色如常。
趙捷回想了一下,覺得昨天晚上對方的休息時間大概不比自己多,而且同樣沒吃早飯。
他跑到杜譽身邊一道往前走,什麽話都不說,只是側身盯着看,面露委屈。
“怎麽了?”杜譽放慢腳步。
“不吃又不睡,你是神仙嗎?”趙捷問。
杜譽被他逗笑了:“胡說八道。”
趙捷當時不解,直到很久之後才明白,其實杜譽就是這樣的人:為了京劇演出的效果,他甘願燃盡自己的一切,并且樂此不疲,數十年如一日。
演出定在周六晚上。簡單的排練和熟悉場地之後,杜譽終于願意去休息一會兒。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只見時針指向了整整十二點:“我先睡一覺,有事的話下午再喊我。”
“快去吧。”老蔣拍了拍他的肩膀:“養足精神,把最好的狀态發揮出來。”
“可你還沒吃午飯。”一直坐在旁邊靜靜觀摩的趙捷忽然站起身。
“不想吃,沒胃口。”杜譽把外套搭在肩上,頭也不回地走去了休息室。
趙捷無奈又不解。他又一次覺得杜譽這人矛盾得很:對有些事渾不在乎,但對另一些事又吹毛求疵似的。
“小趙,別管他,他師父和他母親當年都是這樣的倔脾氣。”老蔣低聲說:“咱倆吃飯去。”
趙捷勉強接受了這個說辭,卻仍放心不下地一步三回頭。
飯後一同過來的幾個人都去了提前安排好的休息室小憩片刻。趙捷原本也想多睡一會兒,但他依然睡不安穩。
他的夢亂七八糟,驚醒時甚至覺得比睡前還疲憊。
陽光灑進屋子,趙捷伸了個懶腰,發現已經快兩點了。他想:這個時間杜譽或許醒了,我要去找他。
杜譽的房門虛掩着。趙捷輕輕推開,看到杜譽并沒有躺下,而是裹着外套倚在床頭上打盹,神情安寧又平靜。
趙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杜譽的頭發在陽光下看起來似乎比去年更白了。
他嘆了口氣,本想關門離開,卻無意間瞧見了屋裏小桌上厚厚的一本《紅樓夢》。桌子離杜譽很近,是一伸手就能夠到的距離。
這書看起來不新了,有明顯的翻閱痕跡,質樸的封面上除了書名和作者之外并無其他。
趙捷曾反複告誡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此刻他還是存了些許僥幸似的期待,心想:杜譽重讀這本書是因為和我之前的讨論嗎?會是因為我嗎?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趙捷無法克制地走進屋,身影擋住了陽光。他緩緩伸出手,碰到了略有磨損的書角。
杜譽本就睡得不沉,這會兒也到了該醒的時候。睡眼惺忪時他瞥見趙捷站在身邊,遂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調侃:“你是有多無聊,讀你自己的書還不夠,現在連我的都要拿?”
趙捷被吓了一跳,立刻縮回手轉過身:“你怎麽醒了?”
杜譽輕輕挑眉,依舊倚着床頭看他:“我不該醒嗎?”
“沒有沒有。”趙捷趕忙解釋:“我以為是我吵到了你。”
“你該有自知之明才對。”杜譽笑了:“你像一只貓,穿着布鞋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怎麽吵?”
趙捷低頭不語。
“是有人要找我嗎?”杜譽徹底清醒過來:“需要再排練一次,還是……”
“對不起,什麽事都沒有,他們也去休息了。”趙捷沒底氣地道歉:“本來你可以再睡一會兒的,是我不好。”
杜譽擺了擺手:“我都說了不怪你。”
在這樣靜寂的午後,他久違地很想抽一顆煙,然而他的包裏并沒有這東西。他嘆了口氣,起身走到窗邊。
趙捷跟着他走了過去。
見對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杜譽主動問:“你有話要對我說?”
“你是在讀《紅樓夢》嗎?”趙捷糾結了一會兒,終于說出了口。
杜譽望了一眼桌上放着的書:“睡覺之前翻了幾頁。”
“怎麽突然想起來看這本書?”
杜譽打量着對方,他知道眼前的年輕人心中是有期待的,而且欲蓋彌彰。
“你大概很想聽我說,是因為你之前跟我提起過,我上了心。”杜譽笑道。
心中念想驟然被對方揭穿,趙捷的臉騰的一下紅了。
“事實确實是這樣。”杜譽卻說。
“啊?”趙捷一愣。
杜譽擡眼盯着那本靜靜地躺在木桌上的書,憶起了昨天收拾行李時的心思。彼時他想着從前和趙捷的那些對話,苦與甜的滋味交雜在心底。
這是周老板留下來的書。
自從周榮璋過世,他再也沒了和旁人閑談書本的心情。當然了,他身邊也少有能攀談的人。
上班的、上學的、追名的、逐利的、忙于家庭的、耽于享樂的、克勤克儉的、喪盡天良的。世上熙熙攘攘,世事日新月異,時間催促着人群,人們同樣追趕着時間。願意與他坐下來談一談紅樓一夢的,只有一個趙捷而已。
對杜譽來說,趙捷這樣的人當然可遇不可求。但他不想過于草率地做決定:他不知道對于這個心裏念着他的年輕人來說,自己究竟該如何回應才會更好,或者說傷害更小。
更何況,他并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有和對方一樣付出和關愛的能力。
“杜譽?”趙捷試探地輕聲叫他。
杜譽回過神來,想擺出一個輕松的笑,于是轉移了話題:“嘆兒女浮生皆一夢,這聚散二字總成空。更何況有很多戲都是來自這本書,多讀幾遍會有好處。”
方才趙捷一直在悄悄觀察他的神色,眼睜睜看着不知為何而來的些微悲恸逐漸攀上他的面容,猜測他必然想到了曾經那些不好的事情,或許與陳合英有關。
趙捷組織了一下措辭,又把話拽了回來:“你很喜歡與別人聊這些嗎?”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杜譽知道他指的什麽:“你不喜歡?”
“怎麽會?”趙捷想:與喜歡的人交談共同喜歡的書,多麽享受的一件事。
“只是很久沒有遇到可以訴說的人了。”杜譽忽然感嘆:“倒也正常,孤獨才是常态。”
趙捷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下去。他這輩子活到今天,短短二十餘年裏似乎尚未體會過徹頭徹尾的孤獨。
他雖有自己的堅持和倔強,可在大部分時候待人接物都稱得上溫和,因而自從開始上學讀書,他身邊從沒缺了朋友。
更重要的是,李淑茵和趙毅一直陪着他、從未缺席過他的成長,即便到了現在還常常把他看作孩子。
可杜譽呢?
他聽到這個一直被他想着的人開口問:“你知道我前幾年為什麽會開始賣早點嗎?”
趙捷誠實地搖了搖頭。
“師父過世之後我一個人住,有一段時間我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出來賣吃的,至少每天都能和別人打個招呼,聽人家說幾句謝謝。”
他一邊說一邊拆開了茶葉包,又往茶壺裏倒了熱水:“免得連怎麽說話都忘了。”
殘燈明滅枕頭欹,谙盡孤眠滋味。
趙捷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是: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以後我想陪着你,想天天在你身邊跟你說話,說那些才子佳人、家長裏短、大千世界、帝王将相,說那些脂濃粉香、吳姬壓酒勸客嘗,說到你煩我為止。
但是話到嘴邊,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敢,他怕杜譽取笑他。何況古人說輕諾者必寡信,趙捷并不想輕易地誇下海口。
他知道他無從經歷杜譽的痛苦,甚至連對方完整的過往都無法得知,很多話他壓根沒資格說。
可我又能為他做什麽呢?
作者有話說: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朱熹《觀書有感》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曹雪芹《嘲頑石幻相》
嘆兒女浮生皆一夢,這聚散二字總成空。京劇《晴雯》
殘燈明滅枕頭欹,谙盡孤眠滋味。範仲淹《禦街行·秋日懷舊》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李白《金陵酒肆留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