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那天中午,在棚頂正上方的太陽很烈。

熱氣穿透刷了桐油的茅草,融入屋頂下的陰涼。兩旁的風扇和水霧機馬力全開,制造最後一天的清爽。

圓桌上,是豐盛的午宴。

包燒肉,蒸餌絲,番茄秋葵,幹煸豆角,涼拌木耳——

還有糖醋裏脊。

一陣熱鬧的說說笑笑中,豆腐湯清亮的水面泛起一陣漣漪。

薛劍峰笑哈哈地點評各道菜,小嘴抹了蜜,把賀雷和俞秋棠吹得天花亂墜。

夏千枝夾起一塊糖醋裏脊,放入口中。外酥裏嫩,吃起來酸甜可口,口齒留香,回味無窮。

第一口吃不出和飯店的區別;但随着舌頭漸漸與其交融,能明顯地辨認出特殊的味道。

是胡椒粉和杏仁碎。

為什麽會加這兩樣東西?雖說加了很好吃,但通常情況下沒人會加。

“俞老板這個糖醋裏脊也很有自己的風格啊,”盧輕舟邊吃邊感嘆,“怎麽想到加杏仁碎了?”

俞秋棠夾起一塊裹着晶瑩醬汁的裏脊肉,調皮地晃晃,眯眼笑道:“多嘗試,琢磨出來的。”

“俞老板天賦異禀,不唱歌的話沒準就是國宴廚師了。”薛劍峰豎起大拇指。

旁邊的嘉賓們也瘋狂符合,直把俞秋棠捧得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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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賦異禀。

夏千枝又吃了一口裏脊肉,酥脆的甜蜜在口腔內蔓延開來,讓舌尖欲罷不能。這家夥真有天賦,哪方面都很有天賦,說不定開始打游戲後沒過多久就會超過自己。

心裏泛起一陣酸意。

她放下了筷子,突然吃不下去了。

**

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

說是自由活動,其實就是節目組想象力匮乏不知該安排什麽內容,便讓嘉賓們散開自行安排。攝影小哥依舊會不辭辛苦地跟拍,記錄下或快樂或慵懶或呆滞的每一刻。

夏千枝和俞秋棠默契地來到了排練廳,選擇練歌。這裏其實是客棧的健身房,只不過在節目組錄制期間被清空,作為排練廳使用。

她們都是極具職業素養的人。

即便明天只是一個小送別演出,即便明天演出的曲目簡單至極,也要練到不出一絲差錯。

四面都是敞亮的大鏡子。

夏千枝在鏡中看到了她們并肩而站的身影。身旁的人真的很高,高到和自己同臺演出看上去會很不和諧。

“你有多高?”

“174。”俞秋棠老老實實答。

比自己高了11厘米。很好,身高也碾壓。

夏千枝真的很不想和這人同唱一首歌,但無奈導演組堅持。大概又是想炒CP吧,說不定還有孟夢那丫頭暗箱操作的一份功勞。

沒事,明天穿高跟鞋。

時間已過兩點,必須盡快開始排練。

夏千枝将披肩一脫,露出無袖T恤。看在某人還在姨媽期的份上,就不開空調了。

“夏小姐,你的胳膊好漂亮。”俞秋棠立刻驚嘆,那雙圓圓的桃花眼仿佛又在冒火。

……

為什麽每次都要說出來啊!

夏千枝的耳根開始發燙,趕緊背過身去,飛速切換話題。

“我們一人選一首,對吧?”

“嗯,我選好了。”

“選的哪首?”

她從鏡子裏看到,俞秋棠一本正經地做了個比心的手勢。那是錄節目第二天剛跟工作人員學的手勢。

“《粉紅色的回憶》。”

語出驚人。

今天也是俞憨憨不按套路出牌的一天呢。

“哈?”

夏千枝迷茫眨眼。她一時間看不出來這人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雖然聽起來離譜,但代入進這個人倒也正常。

俞秋棠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錯愕地放下手。

“怎……麽了?”

夏千枝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質問:“不是,我只是不太明白,這首歌和我們這個節目有什麽關系。”語氣應該很溫和了吧。

“第一句不是‘夏天夏天悄悄過去’嗎?我覺得很合适,這四天的錄制也悄悄過去了。”俞秋棠立刻松了口氣,胸有成竹。

“可現在是冬天。”

“西雙版納四季如夏。”俞秋棠微笑而嚴肅地解釋。

“……”

但已經提前說好了一人選一首,也不能幹涉她的選擇。

夏千枝她一想到明天要一起舞臺上唱這首土到死老掉牙詞還奇怪的歌,血壓就開始飙升。明天幹脆別唱歌了,跳老年廣場舞算了好不好!

頭疼,很頭疼。

俞秋棠戴着耳機左右輕晃,一臉自得其樂的陶醉,估摸正在放《粉紅色的回憶》。

夏千枝感覺自己像孤獨風中一匹狼,皮毛被吹得悲催又淩亂。望着俞秋棠無辜又可恨的側臉,她咬牙切齒。

可攝像機仍架在角落,不斷閃爍的紅燈提醒她要時刻注意形象。

她本來選了GALA的《骊歌》,打算煽情一下緊扣離別主題,但這下突然就不想選了。選什麽選!選個屁!

“我也選好了。”

“嗯?是什麽?”俞秋棠一臉陽光地轉過頭來,笑容滿滿期待。

夏千枝嘴角向下一扯,大腦飛速運轉臨時變卦。

“《冬天裏的一把火》。”

排練廳內完美靜默三秒。

俞秋棠也開始迷茫:“費翔的那首?”

“是的,因為現在是冬天。”夏千枝攤攤手。

“哦,我明白了!”俞秋棠恍然大悟,積極主動沖她豎起大拇指。“我體寒,可能不是火,但夏小姐你确實是一把火。”

企業級理解。

一句話,瞬間把記憶拖到了兩個暧昧又奇怪的夜晚。得虧觀衆對真實情況一無所知,就算剪輯進去也無傷大雅。

夏千枝原地眨着眼,僵硬的微笑滿是殺氣。

“俞老師謙虛了,你熱情的性格更像一把火。”

俞秋棠愣了一瞬。

緊接着,她腼腆笑道:“哎,是嘛……過獎了……”

夏千枝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了。真當我在誇你啊!

她艱難扶住額頭深呼吸,好不容才讓心情平靜了些許。

後來導演組拿到歌單準備做伴奏時,都懵了。

【《冬天裏的一把火》&《粉紅色的回憶》】

兩首八十年代的老歌,而且還是廣場舞标配。但他們也什麽也不敢說,什麽也不敢問;倆人咖位擺在那兒,這選擇一定自有道理。

秦楓在某一刻突然大徹大悟,一定是兩位大咖為了照顧節目組,特意選擇這類歌曲炒熱現場的氣氛。

窗戶開了個小縫,午後的炎熱從窗外灌入屋內。

高大的樹影搖曳,遮住了排練廳靠牆的地面,留下一片陰涼。

俞秋棠也将開衫脫下,挺直脊背,像即将挂帥的穆桂英。那姿态,夢回蒙面盛典的轉身。

“我們開開嗓,然後分詞。”

“嗯。”

俞秋棠咳嗽了兩聲。她素來是個唱京劇的,開嗓的方式也是戲曲專屬的。

“咿——”

中氣十足又清亮的聲音從天靈蓋湧出,瞬間穿透四壁。在相對狹小的空間內,那聲音比在戲樓裏還要震撼。

看那正氣凜然又無比認真的身影,仿佛穿越回了北京冬風蕭瑟的早晨。歌聲成為溫暖整個茶樓的爐火,驅散寒風遺留的一切清冷。

平常再怎麽讓人抓狂,這家夥投身于音樂中的樣子卻完全讓人讨厭不起來。

夏千枝練習着托氣斷音的音階,情緒漸漸平穩。

俞秋棠率先和着音樂軟件上找到的現成伴奏,唱起了《冬天裏的一把火》。

大概是科班出身的關系,她下意識用民族唱法演唱。

莫名像置身于國家大劇院。和蒙面音樂盛典上的一樣,她的民族唱法很專業很好聽;但問題是,這已經不單單是冬天裏的一把火了,而是紅軍十裏長征煮皮鞋用的火。

怎麽聽怎麽別扭。

夏千枝及時打斷:“你不要用民族唱法,用通俗。”

俞秋棠理解了片刻後,會意地點點頭。

“哦,對!我要跟你配合。”

然後,她便極為自然地轉到了通俗唱法。

很多京劇演員唱流行歌時都會受戲腔的感染,但俞秋棠是個例外。聽她唱流行歌曲時,很難有人能猜出她的本行其實是京劇。

充滿磁性的女聲。

沉穩厚重,飽滿滄桑而大氣;而當其高亢時,則如海嘯沖破雲霄。

完美的咬字,完美的發聲,完美的細節處理。可以說她唱得沒有辨識度,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她唱得不完美。

盡管現在只是随意的試唱,夏千枝依舊被震撼到了。

尾音漸弱,頗有餘音繞梁之感。

夏千枝感到愈發渺小,像被甩在了在蒼茫大海的一葉扁舟上。

俞秋棠這才注意到,身邊的人一直沒有唱,只是靜靜地盯着自己。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們……先一人一句,副歌合唱?如果不行再調整?”

夏千枝點點頭。

随着她的開口,歌曲染上了靈動,俞秋棠嗓音中黑色的厚重瞬間消退。

唱着唱着,她們加上了和聲。

從鄰音到延留音,嘗試了至少七種不同的和聲,最後終于找到了兩首歌分別對應的最佳配合方式。

“夏小姐,你的音色真好聽。”排練完歌曲部分後,俞秋棠輕輕感嘆道。“我就綠葉配鮮花啦。”

夏千枝不自然地看向她。

她老覺得這人在陰陽怪氣,但死活找不出蛛絲馬跡驗證自己的猜測。因為那張臉總是真摯誠懇的,如水晶般純淨而沒有瑕疵。

“呃,你唱得比我好吧。”

俞秋棠趕快搖頭:“不不不,你的唱法太有靈魂了。我一直都想向你學習,可惜學不來,因為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定義‘靈魂’。”

夏千枝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有些迷茫了。那一直溫潤如河的聲音竟也會沙啞,那一直神采奕奕的眼神竟也會失落。

她低下頭,不解地沖自己美甲上的白色花瓣發呆。

“對不起,我冒犯你了嗎?”俞秋棠擔心地問。

夏千枝搖搖頭。

再擡頭時,她沖俞秋棠輕輕笑道:“我們排動作吧。”

“動作?”

“唱跳啊,現在偶像中很流行。”夏千枝的笑容壞壞的。她突然很好奇,這平常總是習慣性昂首站軍姿的人,活潑跳起來時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原來是潮流啊!那沒問題!可我不會,只能靠你教我。”

夏千枝嘴角勾起。你在選曲上坑我,那我就在唱跳動作上坑你。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ピンク·レディー’的組合?”

“啥組合?”

“‘pink lady’,日本上個世紀一個很紅的組合。她們的動作很有特色,我們向她們取點經。”

“都行,一切以你為準。”俞秋棠尚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之後的兩個小時內,夏千枝故意編排了許多以前在日本偶像事務所學到的動作。

俞秋棠除了刀馬旦的武打戲段以外,從沒接受過任何舞蹈訓練。猛然跨界來到唱跳的舞蹈動作時,她只能頗不協調地開始馴服四肢。

無論是《冬天裏的一把火》,還是《粉紅色的回憶》,配上那活潑動感的舞姿,越發沙雕喜慶。

在跳某些動作時,比如需要妩媚地扭腰收腿時,俞秋棠臉都憋紅了。她終于也感到了羞恥。

夏千枝雖然也在做,但作為一個在日本接受了兩年訓練的人,她早就習慣且能做得游刃有餘了。

她邊跳邊用餘光掃鏡中的俞秋棠,心滿意足,喜上眉梢。

“你好厲害,做動作時能一直保持笑容。”俞秋棠氣喘籲籲。

“還好啦。”其實是看你不協調看笑的,夏千枝想。

但無論如何,俞秋棠一直沒有提出異議,也沒有放棄,一遍又一遍地練那些動作。兩條雪白瘦削的胳膊在空中揮動,闊腿褲下若隐若現的修長的腿也随之跳躍。

一旁早已練好練熟的夏千枝停了下來,專心看她跳。看着看着,她的臉頰開始泛紅,目光也開始閃爍。

這人一如既往的乖,像每個晚上吃藥進懷抱一樣乖。

兩人跳累了,靠牆坐在排練廳邊上。

夕陽漸漸西下,樹杈變成朦胧的金綠色。投入大廳的日光也是金紅色的,不再耀眼奪目,而像個俏麗的少女般溫存恬靜。

夏千枝擡頭看向樹梢的殘陽,瞳孔染成了淺栗色。點點汗水挂在她的發絲上,散發出青春般的氣息。

而俞秋棠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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