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冬天的上海,陰雨連綿。
銀針一樣的細密雨絲從天空洋洋灑灑下來,整個世界包裹在灰蒙蒙的霧中。
夏千枝坐在專車的後座上,望向徐彙的街道。
滴滴答答,雨點打在車窗上。萬家燈火在滴滴水珠的模糊下,變成一個個黃色紅色的光圈;商業圈的燈紅酒綠在雨的掩蓋下,無聲靜默。
萬芳用微信跟孟夢彙報完今天的情況後,鎖上手機。
“夏老師,你大概什麽時候結束?”
夏千枝的睫毛顫動了下,就好像車窗外的雨點打到了她的眼皮上。
“我也不知道,但九點前應該沒什麽問題。”
“那你到時候給我發微信,我讓師傅來接你。”
“嗯。”
陰雨天總會讓人心情陰郁。
真奇怪,寒風蕭瑟的北京卻沒有這功效。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只會覺得冷,卻不會覺得陰郁。
她不明白。
“你回去後,打算幹什麽?”她看向小助理。
萬芳甜甜一笑,悄聲說:“我男朋友讓我去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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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男朋友。對,小助理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是個情投意合的大學同窗。
夏千枝便也沖她微笑:“愛護自己,別讓他占你便宜。”
“放心吧,我不傻。”
“我也沒說你傻,就是怕你頭腦一昏。”
“嘿嘿,夏老師你真的好像我媽啊。”萬芳咧着嘴笑。
夏千枝眼睛一瞪,萬芳立刻就不敢笑了。
小助理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這位夏老師最怕升年齡的輩分。
夏千枝頓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今天是個特殊卻又不那麽特殊的日子。
“今天大寒,記得吃八寶飯。”
萬芳點點頭,小眼睛亮亮的:“別說,他還真準備了,盒馬鮮生新出的奶黃八寶飯,據說特別好吃。”
“是嗎。”
“當然了,夏老師你們大明星肯定不用吃,可以直接欽定國宴廚師做八寶飯的。”
國宴廚師嗎。夏千枝垂下眼睛,但她內心毫無渴望。
“怎麽就不用吃了,我們也是人。”
“但也不是普通人。”萬芳笑着說。
普通人?怎麽算是普通人?
腦海裏閃過那孑然一身的影子。穿着普通的衣服,化着淡淡的妝,挂着淡卻溫暖的笑容。
突然,她明白了。
雖然北京總是又幹又冷,風也嗚嗚地吹,卻總是萬裏晴空;陽光雖未帶來溫度,倒帶來了光亮與誘人的晚霞。
“夏老師?”耳邊傳來萬芳擔心的聲音。
夏千枝這才回過神來。
自己怎麽又走神了。看來陰雨天還是适合在家宅着。
“怎麽?”
“前面那個路口就到了,準備好下車吧。結束時記得發微信或者直接call我哈!”萬芳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夏千枝笑了:“你還是好好和他窩沙發上看電影吧,我直接打司機師傅的手機。”
“不行啊,孟夢擔心你……”
“我這麽個大活人,還能把自己丢了不成?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呢,今晚抓緊膩歪去。”
萬芳臉紅了。她看看自家主子,又看了看亮起的微信屏幕:“那,你出了問題再找我,我電話一直暢通的。”
“當然了。”
汽車在路邊停車。
朦胧霧中,人和館古樸的招牌在暖黃燈光上靜靜等待着客人。
夏千枝撐開雨傘,高跟靴踏入了淅瀝的雨中,鞋跟踏到地面上,濺起一陣水花。
周一陰雨連綿的街道不見人影,只有無邊的寂寞雨聲。
只有短短十幾米,卻顯得如此漫長。
走着走着,對面的水霧模糊出了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瘦削高挑,昂首挺胸,盡管穿着羽絨服也絲毫不顯臃腫。
是今天太累了眼花了嗎?還是在夢中?那熟悉的身影如幻覺一般,在向自己的方向走來。
她走到了人和館門口的屋檐下。
而那人的身影也從雨中褪出,來到了明亮的燈光下。
夏千枝愣住了。
一樣古典美的妝容,一樣淡雅樸素的穿着,一樣平靜如秋天的神情。
還真是俞秋棠。
而俞秋棠也愣住了。
她眨着迷惑的大眼睛,退後兩步,擡頭看看人和館的招牌,眼裏的迷惑又消失了。
這是什麽世紀大巧合,夏千枝哭笑不得,連吃個飯都能碰巧選到一家館子。
俞秋棠确認自己沒走錯後,沖夏千枝笑道:“好巧啊,夏小姐。”
“确實挺巧的。”夏千枝尴尬地回應那笑容。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然後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她們将頭轉回,互不幹涉地走進人和館。
“哎呀,你們是……”店裏的服務員見到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的二位後,露出了驚喜的神色,飛速迎了上來。但緊接着她銘記了良好的職業素養,重新換上禮貌的微笑。“請問二位有預定嗎?”
夏千枝微笑道:“我朋友已經在這裏了,在二樓包廂。”
“哦,好的好的,請跟我來。她跟您一起的嗎?”
“不是,但……”俞秋棠眼裏又閃過一絲迷惑,聲音變弱了。“我也要去二樓包間。”
服務員點點頭:“哦,那正好,二位請跟我來。”
夏千枝不淡定了。
哈?這人也去二樓包廂?不過也沒毛病……二樓有好幾個包間呢,人和館的包間都在二樓。
兩人跟随服務員順着樓梯。人和館內的裝潢保持了民國風,樓梯也是暗色實木的,一股老上海的味道。
到張老師訂的包廂了,夏千枝立刻停下了腳步。
然而,耳邊的腳步聲也立刻随自己停下了。
夏千枝一臉懵地看向身側。
只見俞秋棠也正同樣一臉懵地看着自己。
“……”
“……”
四目相對,震驚中帶有不可理解。
沉默來得過于突然,以至于她們誰也想不起來先說話。
服務員小姑娘不明白狀況地眨眨眼,似問句似陳述句地說:“……請進?”
夏俞二人這才回過神來,沖小姑娘點點頭,敲了敲包廂的門。
敲門時,夏千枝悄聲問俞秋棠:“張立雯老師?”
“對啊!”俞秋棠一臉無辜,也很驚訝。
這下确定了,看來她們誰都沒走錯。
“快進來快進來!”
包廂內傳來了張立雯老師喜氣洋洋又中氣十足的嗓音。
夏千枝便只能和俞秋棠一同走進包廂。
好不熱鬧。
三個女學生,兩個男學生已圍坐在圓桌旁聊天,已長成大男孩的奇奇在和另一個不知道誰家的小女孩扮演動畫片裏的角色。
随着兩位有一定知名度的藝人走進包廂,包廂內瞬間安靜了些許。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兩位大咖。
燙了一頭小卷發的張立雯精神勁十足,從座位上彈起,親熱地迎了上來:“哎呀,你們可算來啦!你們關系真好呀,還一塊子過來呀?不愧是那什麽‘一葉枝秋’!”
一葉枝秋……怎麽連張老師都知道這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夏千枝立刻撇清關系:“不是,剛好在門口碰見了,我都不知道她也會來。”
“她怎麽不會來?她必須來啊!秋棠可是我學生,我是她碩導。”說罷,張立雯拉起俞秋棠的手,擔心地捂了捂。“哎呀你真是,手永遠這麽涼,快坐下喝點熱茶。”
“……原來是這樣。”
疑惑解答了,夏千枝只覺巧上加巧,不能再巧了。
難怪那天打電話時,張老師談論“秋棠”時那股親熱勁也非同一般,原來俞秋棠碩士跟她讀的。
“千枝姐!”一個約二十出頭的女學生差點要尖叫起來了。“給我簽個名吧。”
果然,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
“好啊。”夏千枝習慣性地沖粉絲微笑。
“姐姐,姐姐!”張立雯老師的兒子奇奇也圍了上來,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千枝姐姐。
夏千枝輕輕摸摸他的頭:“好久不見啦,奇奇。”
張立雯哭笑不得地拉住兒子:“好啦好啦,你去和小妹妹玩去,松開姐姐,讓她坐下吃飯好不好?”
“好。”奇奇家教很好很懂事,立刻松開了夏千枝。
夏俞二人在一片寒暄中落座。
包廂內溫暖明亮的燈光驅散了陰雨綿綿帶來的憂郁,歡聲笑語順着年味濃厚的福字穿透玻璃。
蟹粉拌飯,本幫熏魚,元寶蝦,響油鳝絲。
筷子夾起各色菜肴入口,甜中帶鮮,是親切的上海本幫菜。
既合口又合胃,夏千枝吃得很開心。這是她一周內第一次敞開吃,無比滿足。
“秋棠怎麽吃這麽少?是不是太清淡了沒辣的,吃不下呀?”張立雯老師關心地看着對面這位穿着厚毛衣也瘦削得很的學生。
果然,這麻煩精到那裏都是惹人擔心的份,夏千枝好笑地想。她夾了一塊熏魚,悄悄看向俞秋棠的方向。
“不是不是,是我最近胃不太好,這兒的菜特好吃。這個蟹粉拌飯太香了,我都想打包一份兒回去了。”俞秋棠低頭,腼腆一笑。
“哎,你就少吃點辣的吧。”張立雯直嘆氣搖頭,仿佛秋棠是自己不省心的大女兒一般。“還記得當年你跟我們吃海底撈,一門心思只涮牛油辣鍋,從頭辣到尾。再能吃辣也不能這麽吃啊,多傷胃啊。”
俞秋棠擡頭,趕快沖老師說:“現在不敢了,就偶爾吃頓辣的,您放心。”
夏千枝的筷子停在空中。她想起了一月初的那次午宴,老北平食府中和鳳簫館戲班聚餐的那次。
圓桌旁,俞秋棠嘗了口宮保雞丁後猛灌可樂,然後笑着對大家說“廚子手抖辣椒放多了”。既然這麽能吃辣,那根本就是作秀。
作秀……
心情突然複雜起來,思緒也越來越悠遠。
“小夏的歌一年比一年好。”張立雯老師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另一個男學生也立刻接道:“是啊,我和我老婆都可愛聽了,家裏藍牙音箱天天放。”
“進步肯定是要有的嘛。”得到老師的誇贊,夏千枝的心底立刻像被蜜泡了似的,亂七八糟的思緒立刻消失不見。
家常繼續聊着,張老師的得意門生們一點點道出近況。
有當老師的,有在劇院演出的,也有做編劇的;有仍單身的,有即将訂婚的,也有結婚都有了孩子的。人生百态濃縮在一桌酒席,與菜肴的各種滋味混合在一起。
“戲曲學院招長聘教授呢,秋棠不考慮一下嗎?”張立雯問。
俞秋棠愣了一下:“我?我哪兒能當教授啊,資歷還差得遠着呢。”
“戲曲專業,主要看你有沒有對戲曲的理解!而且你資歷豐富,該拿的獎都拿了,你當不了教授誰當得了呢?”
“您說得太誇張了,我知道我沒那個能力。”
“唉,你就是太謙虛。”
俞秋棠笑得很勉強:“哈哈,我爺爺還老嫌我自大呢。”
“那是他怕你驕傲。”
看着俞秋棠停下筷子專心聊天的樣子,夏千枝恍了神。
這人确實挺适合當老師。永遠風度翩翩,永遠沉心靜氣,永遠耐心溫和,永遠虛心求教。
“我聽說前段時間京劇院讓你去廣州演出,你給推掉了。”
俞秋棠如實回答:“因為最近鳳簫館生意不錯。”
張立雯點點頭,神情卻有些不可思議:“你就一直在鳳簫館待着了?就不想去外面發展一下嗎?”
“嗯,就先這樣吧。”俞秋棠的微笑,溫和一如既往。
張立雯若有所思,用指甲點點玻璃杯。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跟四年前一模一樣。”
俞秋棠抿了抿唇,沖老師咧嘴一笑:“我遲鈍,趕不上潮流,變不過來。”
那句話雖然輕描淡寫,卻莫名重量十足。
這個人,這個人啊。
夏千枝鼻子又是一酸。不知是最近姨媽期的緣故,還是上海雨季的緣故,鼻子總是受到點波動酸酸的。
好像不變也挺好的,至少美好也能定格。
如果能定格……她想到了過去一個個片段,心默默越跳越快。
“哎,你袖子。”耳邊不合時宜地傳來俞秋棠的溫馨提示。
夏千枝低頭一看,只見袖子離裝魚刺的垃圾盤近在咫尺,趕忙抽回手。
她咽了口口水,斜眼看向身邊的人。那人依舊笑得很暖很暖,像白雲像春風又像一只大狗。
那副畫面短暫定格,配上砰砰直跳的心,在某一刻竟好似有雙腳離地之感。
是空調的暖風,還是別的什麽在暖着。
夏千枝喘不過氣,異樣的陌生襲來,讓她突然慌了神。
“你還好嗎?”俞秋棠擔心地悄聲問。
夏千枝竭力控制呼吸,嘗試平靜:“好。”
桌子對面的人們仍說說笑笑,空氣隐沒在喧鬧之中,誰也沒注意到這邊的情況。
與一個微妙的變化。
聚餐結束。
走出人和館時,雨仍下個不停,黑夜讓空氣更加濕冷。但今日的冷又不如往常,有種說不上來的溫吞感。
俞秋棠站在屋檐下,擡頭望天,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上海好愛下雨啊。”
确實很愛下雨,夏千枝想。
一個問句在心底上下跳躍,呼之欲出。不知怎的,她很擔心身邊這人;不是不信任她的自理能力,就是毫無緣由地想要關心。
她反複醞釀,直到在餘光裏,那新換的手機中打開了“滴滴出行”。
她終于問出了口:“你今天有地方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