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葉然

葉然

周一一早,張洛顏剛來到辦公室,就對沈言說:“工作室最近不是又新來了幾位美院畢業的小朋友嗎?”

“我昨晚看了看他們的基本資料和作品集,感覺還不錯,挺有靈氣的,你問問他們,看什麽時候有時間,我見見。”

沈言剛掏出手機點開備忘錄,張洛顏就一連串輸出好多。她一字不落地報出了這些人的姓名,專業,實踐經歷,語速極快。

這是她一晚上做的功課。

沈言打字的手速有點跟不上她的語速,“顏顏,你慢點。”

他很驚訝,因為張洛顏從來沒有記別人名字的習慣。

“你把剛剛說的再重複一遍,我沒記全。”

“這有什麽難度?”張洛顏有些不耐煩了。

“你再說一遍,我一定跟上。”沈言深吸一口氣,一時緊張了起來。

在整個洞夏,張洛顏所帶的組永遠是效率最高的。因為她性子急,組員們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她的意思,争分奪秒地完成任務,且保證質量。

她看了沈言片刻,神色有少許緩和。經過一晚上的反思,她明白了自己待人接物方面的問題,有些改變,是一定要做的。

“好,我再說一遍。”她放緩了語速。

當務之急,是再組建一個團隊。為了避免被人挖牆腳的事情再度發生,她決定以後要在小組人員面前樹立一個善解人意的形象,恩威并施。

或許這就是那些成功學書中常提及的“領導的藝術”。

如果要重新篩選布展人員,那麽她不想讓明珠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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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別墅區內遇到的人再次閃現在她的腦海,她決定放下姿态,三顧茅廬。

葉然以前的副業是“七天畫室”的藝考老師,主業是為各大知名美術雜志提供畫稿,以及撰寫美術理論研究的文稿。

後來,随着電子信息閱讀的發展,紙媒衰落,不少美術雜志紛紛破産,葉然的這項主業接近于無。

不過他并不在意,他對金錢沒太大欲望,賺的錢能滿足基本溫飽就好。他對藝術一直懷有赤子情懷,把功名看輕,自得其樂。

通過藝術感染大衆,創造出有價值的作品,為社會上的少數人發聲一直是他的追求。

他極其反對藝術被資本協迫,反對藝術領域的過度商業化,更反對一些天價藝術品成為商人們洗錢斂財的工具。

當年他撰稿時,針砭時弊,直指當前藝術圈亂象。越級銷售,洗錢等狀況層出不窮,他甚至直接點名了幾位愛标榜自己熱愛藝術的商人。

他的文章一經發表就引起了不少熱議,一時間,人心惶惶,那幾位商人被帶走調查,相關活動被迫收斂。

葉然此舉動了不少人的奶酪,換來的是血淋淋的代價。

在之後的一次外出采風中,他被人跟了一路,自己卻渾然不知。

直至四下無人,他突然被好幾個人撂倒,腿被鋼筋打成了骨折,直接造成了腿部神經損傷,恢複了整整一年才有好轉,但以後卻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且不能長時間站立。

發生意外時張洛顏還在國外,她連夜趕回國,看着葉然被推出搶救室的那一刻,心裏一陣酸楚。

不少投機者名聲大噪,而真正的藝術家卻淪落至此。

生于塵埃,溺于人海,獻祭于理想的高臺。

她失望了,這樣太蠢。

葉然欣賞她,鼓勵她,是她最尊敬的老師。她欽佩他,卻不願落得和他一樣的下場。

更何況她對金錢有一種病态的執念,她從小就吃過貧困的苦,一直覺得錢這種東西多多益善。所以當機會來臨時,她會叮囑自己拼命抓緊。

在英國留學時,她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

當時她瞅準了大火的短視頻領域,發了第一條短視頻。

視頻裏,她将鄰居不要的廢舊凳子從垃圾桶裏撿了回來,随手一畫,讓原本破舊的凳子有了新的生命力。

她自己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條随手拍的視頻,沒過幾天就收獲了上百萬的點贊,在網上引起了不小關注。

出名要趁早,她看到了可觀的流量,于是開啓了“變廢為寶”之路。

聚會上喝完的一些酒瓶,扔了可惜,她收集了好久,然後在酒瓶上畫畫,畫好後錯落有致地擺到一起,酒瓶變花瓶。

之後,她嘗試在窗戶上、廢舊電視上進行二次創作。

随着關注度越來越高,為了避免審美疲勞,她有意改變創作風格,視頻開頭将一桶顏料直接潑上畫板,筆觸更加大膽随意,作畫過程中将顏料弄得滿身都是。

總而言之,是一些行為藝術。

現在不少人都活在壓抑之中,這種暴力揮霍顏料的視頻會讓人感到解壓。

漸漸的,她的視頻內容與拍攝方式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風格與情緒,再加上她本身可愛乖巧的長相與視頻中狂野的創作風格形成巨大發差,非常吸睛。

剛回國,她就被勢頭正猛的視覺洞夏簽約,正式走上了商業化道路,與葉然的期許完全背道而馳。

出院後,葉然對藝術圈依舊保持關注,熱血難涼。

張洛顏是他帶過的那麽多學生裏,他覺得最有靈氣的那個。愛之深,責之切,他不想讓她這樣揮霍才氣,誤入歧途,上流圈子的水有多深,他很清楚。

他有他的堅持,但張洛顏也有自己的野心。

剛和洞夏簽約的那段時間,她一直想去看他,但幾乎每一次都吃了閉門羹。無奈之下,她只能在電話裏寒暄,詢問老師身體如何。

葉然在電話裏質問她,是不是想錢想瘋了,想紅想瘋了,告誡她愛惜羽毛,槍打出頭鳥。

她不斷點頭,但最後還是說:“老師,我很滿意現在的自己。”

葉然沉默了,随即一聲不吭将電話挂斷。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道不同,不相為謀。

-

當年鬧得那麽僵,現在想要重新修複關系何其之難。

現在的葉然,上了年紀不再教學,在弗洛倫薩小區謀得了一個清潔工職位,那裏風景如畫,偶爾靈感來了他會拿出畫板畫幾筆。自食其力,倒也逍遙自在。

他曾經教過的學生遍布四處,偶爾會來看他。

許久未見,張洛顏不好貿然拜訪,思考再三,她選擇先發短信。

短信中,她态度誠懇,向葉然說明她參與了“流浪之境”的布展,“流浪之境”聚焦的是社會邊緣人群中的一類——自閉症兒童。

葉然這些年雖不富裕,但仍然會堅持捐款、做公益,他常與自閉症兒童相處,自然會切實了解這類群體。

這些孩子喜歡什麽,對什麽敏感,他們的家庭如何,生活狀況如何,葉然應該再清楚不過。

張洛顏需要他的意見與指導,布展的設計與創意要真正契合“沉浸式體驗”的主題,就要知道這些孩子究竟喜歡什麽,什麽才能讓他們真正沉浸。

總而言之,她希望老師能加入。

發完短信後,她召集新的組員開會,面對微笑地叫出了每個人的名字。在分配任務前,她先詢問了他們的心願。

一時間,衆說紛纭。有人高談理想,說想要創作出流芳百世的作品;有的人則比較實際,談及了想要房子車子。

張洛顏耐心地聽着,時不時點頭,表示肯定。一來二去,她對新成員基本了解,大家的關系也逐漸熱絡了起來。

會議結束後,她打開手機,那條短信沒有得到回複。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點用都沒有。

猶豫再三,張洛顏還是決定登門拜訪。

盡管許久未去,可葉然家的地址,她一直記得。

來到門口,張洛顏給他打電話,不出所料,無人接聽。

無奈之下,她再次給他發短信。

——“老師,我現在就在您家門口,這個點您應該在家,請您給我開下門吧。”

這次,她很快得到回複。

——“你說的那個活動,我沒有興趣,請回吧。”

她明白,葉然直接給她下了逐客令,可她不死心。

她質問他原因,開始沒大沒小。

——“為少數人發聲不一直都是老師您所追求的嗎?這次有什麽不一樣?”

葉然不再回複。

張洛顏心底的倔勁一下子上來,她索性坐在他門前不走,她不信他能一直不出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漸暗。

期間有人上下樓梯經過,看到她這樣,投來詫異的目光。她覺得好尴尬,硬着頭皮把眼一閉,看不見看不見......

一切與她無關。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自己快要靠着門睡着了。突然,身後門一動,她猛地驚醒,身體不受控地就往後仰,她急忙用手撐地,勉強維持平衡。

一開門看到這樣的情況,葉然吓了一跳,他完全沒料到張洛顏會等到現在。

張洛顏站起,看向葉然,怯生生地喚道:“老師......”

葉然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說你這丫頭,是不是死心眼。”

看到葉然手裏提着垃圾袋,她立刻接過。

“老師,我替您扔!”還沒等葉然反應過來,她一溜煙就跑到了樓下,然後又飛一般跑了上來。

葉然徹底沒了脾氣,只能讓她先進屋。

剛一進屋,她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番茄雞蛋面。

高三集訓的時候,葉然經常給他們帶吃的,他做的番茄雞蛋面格外好吃,那時的張洛顏經常吃到。她還記得考試前,葉然陪着他們在畫室熬夜,千叮咛萬囑咐。

屋內的電視機正放着一部老電影。

葉然突然問她:“吃晚飯了嗎?”

張洛顏搖了搖頭。

“那正好,面我今天做多了。”葉然走進廚房,将熱氣騰騰的面分別盛進了兩個碗裏。

味道連接了記憶,張洛顏一時想起了好多高三集訓時的事,心口堵堵的,本來想好要說的話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麽多學生中,葉老師最看好她,可到頭來,最讓他生氣的還是她。現在需要他了,她又不得不找他。

兩人之間都沉默着,誰也沒有先開口。

電視機裏正播放的老電影是《喋血雙雄》,裏面的周潤發正在說的臺詞一字不落地傳入兩人耳中。

“這個世界變了,我們都不再适合這個江湖,我們太念舊了。”

這句話恰到其處,葉然拿筷子的動作瞬間一滞。

張洛顏一度覺得葉然很多時候太過理想主義,而她勝在足夠悲觀,能夠早早認清現實,然而她曾以為只要不理想主義就能一切順利,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理想主義?

而理想主義者只要能與自己的內心和解,到頭來問心無愧,便已然足夠。

她一時動容,“老師,盡管時代變了,但理想永遠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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