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術
天術
殷啓言“噌”的起身:“你開什麽玩笑?”
比起魑魉山山神的怒極反笑,程寫卿顯然要沉穩得多,她始終是站立的。
那兩段木頭剛好供三人坐,她若是占去,怕沈唯安沒地歇。
程寫卿問:“為何?莊自吟……”
“他已散靈。”裴行遺打斷了她的話。
程寫卿靜默一瞬,連沈唯安也不插話,更別說忙着惱火的殷啓言。
“莊自吟散靈,可這不代表浮幸的結束。浮幸關乎天術,天術,不是凡塵之間學學劍法符箓便可以替代的,天術之所以是天術,便在于它其中的法則。”
“簡單來說,或許換一個詞更加貼切。”
“因果。”
“修習好比憑借和介入,以此尋找便捷。天術則不同,天術背靠因果,有因才有果,有果才有因,貌似簡單,可條件何其苛刻,一旦成立,天道也會庇佑。”
“而它苛刻就在于,書寫正确的因果。”裴行遺重新坐了回去。
後續要講的實在太長,方才就不該起來,如今好了,腿腳都有些不便利了呢。
“正确的因果,聽着容易,做起來很難。打個比方,我剛剛給了山神大人一捧瓜子,那麽瓜子從哪來呢?瓜子是我給的,這是因,可我的瓜子是誰給的呢?這也是因。因為苦主的報酬,那麽苦主為何給我呢?這還是因,如此一來,因是無窮無盡的。”
“換句話說我當然是做成一件事,苦主才給我的,那麽事是什麽?為什麽會有這件事?誰做了這件事?這全是因。再來說果,就以我做成這件事得到瓜子為果,我把瓜子給了殷啓言,這也是果。好,那麽同樣道理,倒推上去,誰做的事,什麽事,這樣問問,便發現有幾百因便有幾百果,可見因果是不盡的。”
“那麽問題來了。既然因果無窮,書寫天術就是要将因果成立,寫成事實,那麽,誰填的這份因,誰填的這份果?又是填了什麽,才能無中生有,把完完全全不存在的一條線弄出個所以然,弄出個天地法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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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寫卿略一沉吟:“你的意思是……”
“有兩條路。一,其法之無窮,真正到達了堪天術的效果,因而有始有終地填了一段因果,這個其如同天道。違逆天道的下場我不用多說,你們也都清楚。”
“二,比起天道下場,這也是最可能的辦法——截斷。選取一處開始編寫因果,這樣做的後果是,雖然連續得當,但最初的因果是不成立的,或者說,是斷掉的。施術者通常會憑借靈器,用覆寫的方式蒙蔽。”
殷啓言皺眉接了下去:“你怕修正?”
“是。”裴行遺道,“一旦天道察覺,修正,那麽這段因果的結局必将是抹殺。”
“莊自吟,一個普通的凡人,跟修習扯不上半點關系,卻能在魑魉山施展浮幸,背後一定有人為他填上了這段因果。”
程寫卿忽然擡頭,正好對上裴行遺的眼睛:“所以,在浮幸施展的時候,因果相接成立,魑魉已成其一環,如若天道修正,魑魉也會受到懲罰。”
“對,抹殺不抹殺還另說,這得看那人填了什麽,不過,也是一種可能嘛。”裴行遺欣慰地笑笑,接着,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歪肩推搡殷啓言,“喂,要是魑魉山沒了,不知山神大人如何自處啊?”
殷啓言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照這麽說,即便走也無用。莊自吟仇怨未解,對你們的身份也略有耳聞,身後編寫因果之人若與他有來往,大可将你們也寫進因果,如此一來,插翅也難飛。”
“是啊,沒錯。”裴行遺高深莫測地繼續微笑。
“現在的情況是,浮幸境破,然法則仍存,天術尚在,可謂後患無窮。”
“從何知法則尚在?”
“那你怎麽證明它和浮幸一同被破?”
殷啓言沉默了。
“之所以說浮幸被破,是因為浮幸境生死不再相随,而且當時境內的三淨河也被發現是假的,以此為結,屬于這一段的因果斷裂終結,那麽這一段對應的浮幸則破了。”
“法則不是浮幸,書寫成功則會始終存在,如若背後之人有心對付,這段的浮幸破了,他可以直接寫出下段浮幸,因為當第一個浮幸出現時,最大的因果已經書寫完全,鋪墊達成,後續自然輕松簡單。”
“至于我所說的離開,便是這浮幸樁樁件件何其麻煩,比起日日擔心受怕,不如躲開這浮幸去別處,待天道修正了再死也不遲。”
殷啓言:……
程寫卿:……
或許意識到說得太過嚴重,裴行遺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地補救:“不覺得很刺激嗎?好吧。也許填上的只是山上一株草,修正時除去這株草?”
殷啓言滿臉寫着“你看我信嗎”五個大字,裴行遺一番話,受創最多的赫然是魑魉山的山神,他深深吸氣:“可有破解?”
除了坐以待斃……
“有。”裴行遺答的幹脆。
“要麽補上前因,成為真正的因果線,順應天道。要麽連通因果,使之成為一個閉環,自成天地,無懈可擊。要麽拿到憑借之器,找到始作俑者,把這怎麽來的因果全部反寫消解,必須絲毫不差。”
“禁術之所以是禁術,便是因為施展之難,前提之高,後果之大,那人既然動手,便定是想好自己的結局準備好和攪亂的因果一起被抹殺。”
“他本身便是亡命之徒。”
裴行遺把一切解釋完,烤火的柴火堆沒剩多少火星子,殷啓言盯住一個火星子看了好久,最後它還是撲棱撲棱地滅了,悄無聲息。
程寫卿的表情自始至終也沒有什麽變化,裴行遺講得何其吓人,到她這好似過眼雲煙,甚至還不及引靈宮燈被毀時的神情嚴重。
“姐姐。”沈唯安弱弱地叫了一聲。
程寫卿偏頭看向空處,果然還是什麽也看不見,遂又擡眼看向裴行遺:“山下的事已經解決,沈唯安其他魂魄可有找到?”
裴行遺難得心虛:“沒……”
程寫卿隔着火堆将古書丢了過去。
裴行遺連忙起身去接,生怕一個不慎,真叫寶貝書本掉進火坑,那可有他哭的。
“再去找。”程寫卿平淡道,“引靈燈被毀,再守道引路沒有意義。如果有沈唯安的消息,你随時可以找我。”
裴行遺見程寫卿一副要走的樣子,忽然起身追了過去。
殷啓言擡頭瞥了一眼,最終還是垂下,數黯滅的星子。
由他去吧,反正,裴行遺不會離開。
随着最後一顆明亮亮的星子徹底熄滅,殷啓言的面目籠罩在一片黑暗裏,他随手撿起根細長的枝桠撥弄灰堆,
灰燼被剝開,原本已經澆滅的殘餘中,泛起魚鱗般的火紅。
與此同時,撥灰的枝桠尖也綻放出璀璨的星子,全然的黑色裏,它就像真的星辰一樣高不可攀。
“前朝思君矣,回首憶美人。”殷啓言喃喃道,如夢中呓語,“我是君子,還是美人?”
勉強做了幾年的山神,或許正如裴行遺所說,築好的美夢,頃刻傾覆。
殷啓言稍稍用勁,細長的枝桠不堪其力,從頂端傳來清脆的折裂聲,那亮若辰星的尖頂,由此,徹底熄滅了。
罷了,罷了。
殷啓言長嘆一聲。
他留在原地,遲遲沒有離開,不也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既然該來的都會來,他終于可以忙起來。
至少,不會後悔。
“程寫卿!”裴行遺伸手拽住她的衣袖,着急忙慌地喊,“別走了,別走了!诶呦!我腿腳疼。”
程寫卿停下來,意外地回頭看。
“幾日不見,你倒是越發像沈唯安了。”
一口一個腿腳疼,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沈唯安的兄長。
“诶不是,你走那麽快幹嘛?”裴行遺不假思索地抱怨道,“你知道莊自吟是怎麽連通的浮幸嗎?”
“不知道。”程寫卿說,“你不去找沈唯安的靈,反在此處與我推拉,有什麽要避開殷啓言和我說的,說。別顧左右而言他,天天說些虛的。”
裴行遺委婉地笑笑,随即他擺正神色,後退半步,和程寫卿保持至一丈距離。
“你到底在山下查到了什麽。”程寫卿認認真真盯着他的眼睛,他們身邊或許還隔着沈唯安,但比起山神,沈唯安這裏确實沒什麽需要避諱的。
“魑魉山或許……”裴行遺一時半會找不出合适的詞。
程寫卿罕見地有些咄咄逼人:“或許什麽?”
裴行遺搖了搖頭,這是不打算繼續回答。
“程寫卿,你和殷啓言不一樣,殷啓言與魑魉山同根同源,甚至連遺骨都含于山腹之中,若魑魉消失,殷啓言在劫難逃,這是沒有回寰餘地的。”
“但你不一樣,你和柳家的關系,說白了就是一紙空文。如今柳家已殁,你大可直接離開,何必自囿于此?”
“這才是你最想說的?”程寫卿一直覺得裴行遺方才噼裏啪啦一通,大部分是瞎扯,真正想說的,她久久盯着裴行遺的眼睛,後者沉默許久,最後也沒有當着殷啓言的面講。
裴行遺再退一步:“我只是給出一個小小的建議,程姑娘不要誤會。”
“空文是我的托辭,”程寫卿輕輕嘆了口氣,“我不欠柳家的,也從未有過約定。我留下來,不過另一種方式的一廂情願。”
氣氛一時僵住。
身後就是山神廟,她們其實沒走多遠,如果殷啓言有心,但凡出廟幾步就能聽見一切,而裴行遺雖然有意避開殷啓言,卻也沒有很徹底。
可殷啓言沒有出來,而裴行遺也沒有離開。
程寫卿直言:“三年,既然現在我尚且在此,将來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
裴行遺隐隐約約有些着急:“将你從這些腌臜事情裏擇出去,明哲保身不好嗎?柳家待的那幾年,難道你還沒有學會?”
程寫卿掀起眼皮:“那你呢?”
裴行遺一頓,他尚未完全反應過來程寫卿在說什麽,或許他的腦子和殷啓言一樣被糟糕的魑魉山吞吃了,所以他甚至無法讀懂這句話的意思。
程寫卿繼續問:“你要做什麽?”
“我……”
“好了,住嘴吧。”程寫卿背過身去,裴行遺的态度說明了一切,裴行遺并不想直接告訴她。
比起告訴,裴行遺更希望她平安地下山,平安地跨過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
學會離開,學會放手。
程寫卿将白色的幕籬狠狠丢在山道上,她面色白皙,兩頰熏染着淺淡的惱怒的紅。
“裴行遺,浮幸是你提出來的,天術也是你提出來的,都是你一家之言。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本古書首頁寫的是誰的名字。”
裴行遺:……
“下山一趟,除了瓜子什麽也沒帶回來,最初是因為探聽到沈唯安其餘離魂的消息才下的山。可現在他的離魂依舊不知所蹤。”程寫卿神色變幻莫測,“所以,裴行遺,你在山下到底查到什麽,你下山一趟,回來又在避諱什麽?想我離開,那麽,除去那些虛幻的說辭,你告訴我究竟為什麽要走。”
“現在,過來給我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