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麽近,那麽遠
第七章 那麽近,那麽遠
黑色的蓮花車平緩地開上馬路,然後短時間內便加速着離去。
蘇慕彥在剛坐上車子的時候,保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沉默……他記得很清楚,這輛車就是自己和邵鈞哲第一次相逢時男人開的那輛蓮花;而在很久之前,邵鈞哲早就換下了它,并且一換再換——在今年的四月份,男人換的是一輛最新型號的林肯,并且載着他去了一趟海濱的L市。
……不複黑亮耀眼的車漆、不再流行的車身、已經顯得有些落後的發動機型號……
蘇慕彥看着車窗外川流不息的道路,面無表情……自從在美國Johns Hopkins Hospital醒來,這是他第一次陷入到一種粘稠得分辨不出成分的情緒中……
厚重的、不流動的、沉甸甸的、壓在心中的逼迫着的混亂着的……
與一刀兩斷的相關聯的從來都是藕斷絲連……
……前面是懷疑身後是背棄……
……而己身已經不再停留于原地……
——這一段感情,還有沒有路可以後退……
好在,蘇慕彥這個人從來都不是一個多愁善感和優柔寡斷的人,他不會自我折磨地去鑽什麽牛角尖,即便受了什麽深刻到見血的傷害,也只會躲在自己的世界默默地治療傷痛……
所以這段晦澀龐雜而又洶湧而襲的感情,被他一點點地強壓了、捋順了、深埋起……收拾幹淨到不在表面上流露出任何痕跡。
邵鈞哲從車前鏡裏瞄了一眼後車座上沉默而坐的弟弟,心裏的煩躁便像是曝曬在烈日下的一灘清水那樣迅速蒸騰而起……
他下午是來東區和一個投資商談下一季度的投資計劃的,由于事前準備的充分和言辭上的堅決,整個談判過程順利得可圈可點。
……就像是一個怪圈,大凡在感情上失勢的男人,都會在事業上取得成功的彌補——也許,這是因為他們把精力從傷痛上轉移到工作上去,甚至有意地攬工作到負擔沉重的原因。只是,無論是怎樣的彌補都會在現實的面前顯得那樣的無濟于事。
他換駕舊車,辦公室擺滿了那個人的照片,電腦的桌面是兩個人的合影,同居的屋子裏保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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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着他失去時的全部布置。
但是,心裏還是空的。
這種空,就像是被進行了活體解剖一樣……心髒最疼痛最柔軟的一塊被人用鋒利的手術刀一刀剜去,鮮血橫流、刺痛到無法呼吸……
越是失去,越是無法重新擁有,越是加重了這種痛徹心扉。
邵鈞哲想,也許有一天,心髒的那個地方結上了厚重的痂,灰黑色的和鮮紅色的心髒泾渭分明的痂,堅硬的而且帶着龜裂的痂……自己也許就能對這段感情做到完全的釋然了。
只是,現在……還是讓傷口流着血吧……
……我……想記你再長一點時間……再長一點點……就夠了。
舊地重游,如果是和情人一起,那是相當讓人惬意并且增進感情的舉動;舊地重游,如果是為了緬懷紀念甚至是出于思念的煎熬,那是一種鈍刀子但是狠狠刻下的疼痛。
——外表光鮮,其實受傷的全在心間……一刀一刀的血肉模糊。
所以,他才會如此失态地對幾個保安進行責罵呵斥……這是一種惡劣情緒的宣洩,宣洩過後仍然是更加深重的空虛。
邵鈞哲把目光投到方向盤前方的小鏡框上,裏面的男人笑容明亮而又溫柔,像是只可企及卻永遠到達不了的救贖。
那麽近,那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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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上什麽課?”邵鈞哲冷冷地開了口,“還真當自己上幾天那種培訓班,出來就能挑大梁了?”
蘇慕彥并沒有看到鏡框中自己的影像,沉浸在自己情緒平複中的他,自然也沒能注意到邵鈞哲此時的糟糕心情。但被人如此嘲諷地質問着,他一貫的傲氣就出來了,“……做得到與做不到,總要試過了才知道。不如等我挑大梁不成砸住了腳,你再過來冷嘲熱諷?這樣,還算得是名至實歸。”
前面的路口正好亮起了紅燈,邵鈞哲停下了車子,轉頭看了邵逸辰一眼,上下打量的眼神銳利而且不加掩飾。
——他這個弟弟一向最愛面子,不管何時何地都一副全然的謙和溫順,像極了金光閃閃的聖母瑪利亞……現在說出這種話來,也許真的是自己剛才的口氣過分了一點?……
車子再次被發動,邵鈞哲深吸了一口氣後又慢慢吐出,“……我是你哥哥,怎麽會諷刺你?……最近太累,口不擇言。”
蘇慕彥“嗯”了一聲,又聽得他說道,“……這個角色真的不适合你,你要是想玩玩偶像,享受一下被追捧的感覺,我給你量身搭一個班子,半年內保你竄紅。”
盡管兩個人都沒提到《迷航》,但是卻都心知肚明彼此間是在說什麽。
“……這部戲是公司投了大制作進去的戲,本來是想要靠它來拿今年的票房第一。”邵鈞哲淡淡地說,“你要試鏡的簡昱,是慕彥全憑了自己的實力角逐到的角色,連我都沒能在其中給他說上什麽通融話……”他說到這裏,自覺失言,于是輕咳了一聲,硬生生地轉移了話題,“……現在媽雖然逼着辛導給了你這個機會,但是在試鏡的時候,辛老一定不會再給媽留什麽面子的……與其那個時候被涮下來丢臉,還不如一開始就別去摻合這個事兒……媽真是寵你寵到沒一點原則了。”
蘇慕彥聽着男人的話,聲音裏的淡淡疲憊和轉瞬即逝的哀傷都聽得那麽分明……他低下頭,握緊的指尖在掌心上留下微弱的疼痛。
再擡起頭來,卻是微笑着說,“……我還是想去試一試……這部電影,我看了劇本後,也很是喜歡的。”
邵鈞哲心裏一震,差點失誤到猛踩剎車……
——在幾個月前的一個夜晚,提前從自己手裏拿到了劇本的慕彥穿了一件純白色的睡衣,沖着自己搖晃着手裏的劇本,笑着說,“……這個劇本,我看了以後,還真是喜歡。”
……然後,他就安排了經紀人調整通告檔期,一連推掉了好幾個片約,一遍遍地看劇本,揣摩人物性格和語言,向幾個導演數次自薦……
慕彥,我……
一時間,竟是找不出什麽話再去拒絕了。
蘇慕彥見男人不再說話,也不去找什麽話題延續着聊天的繼續。
兩個人太過熟悉,熟悉到連□□和靈魂都曾經彼此擁有……一夕之間卻陌生遠離,身體和身體距離得那麽近,卻仍有着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亘其中……
車子行到望北路上時,蘇慕彥才又開口道,“下個路口左拐好像有一家寵物商店,車子停一下,我去買點東西。”
邵鈞哲雖然對他的要求不以為然,也并未開口應聲,但還是依言把車子停靠在了路邊,擺明了一副“快去快回、耽誤不等”的态度。
蘇慕彥急匆匆地沖了過去,動作盡快地挑選了一些幼犬喜愛吃的肉制零食,又急匆匆地趕了回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并深切地領會過:等在車裏的那個男人有着怎樣的急躁脾氣——即便是自己還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好言相勸對方才會勉強壓制。
邵鈞哲看着他拎了一大堆東西上來,一等他剛剛坐穩關好了車門後,就立刻發動了車子,還很是不耐地說,“不就一只狗嗎?至于這麽着急着火地上心?還非得專門拐了道地給它買東西……別媽對那畜生有點什麽好臉色,你這邊就已經湊上去跟風了……掉價不掉價啊?”
蘇慕彥當即就冷下了臉,“跟人相比,狗這種動物有良心多了。不過是給它兩口吃的,陪它玩上一小會,便能得到全部的忠誠。擱你你行麽?……我怎樣做是我的事情,這和媽有什麽關系?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麽沖?”
兄弟間的談話又一次地沒能走向和諧的氛圍……
本着“做哥哥的要讓弟弟”這種心理上的大度,邵鈞哲閉上了嘴不再多說什麽。他眯起了眼睛去看眼前的道路,放置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敲擊着……
——上次見到這個弟弟,是兩年前還是三年前?……是在洛杉矶還是在Z市?……自己有和他說過話嗎?……都說了些什麽?……
黑色的蓮花車從立交橋上駛了下去,混在來來往往的車流中一點都不顯得紮眼……再轉過一個彎,駛向輔路後調頭向南,行駛個5、6分鐘,便能到邵氏老宅了。
感謝這次在藝訓班大樓前的偶遇,它使得邵鈞哲終于再一次地跨入了邵家的大門——這是他兩個月來的第五次。
兩個完美地演繹着“貌合神離”和“形同陌路”的男人剛走入客廳,就發現他們的母親已經在家裏了。
坐在客廳裏的單人沙發上的邵夫人,看着一前一後踏進門來兒子們,漂亮的鳳眼就微微眯起來了,“呦……稀客啊,大少爺。”
邵鈞哲皮笑肉不笑地輕哼了一聲,拿手裏的車鑰匙指了指身後的弟弟,“正好遇見了,順便送他回來。”
“他是誰啊?我可沒給逸辰起名字叫‘邵他’。”邵夫人伸手順了順懷裏的波寶兒,眼睛裏的笑意有點亮也有點冷,“……也正好,廚房裏還沒做飯,大少爺在家裏順便吃頓便飯,怎麽樣?”
蘇慕彥把手裏拎着的一大袋子寵物零食遞給一旁等着接的女傭,還不忘抽出來一袋牛肉幹。他剛進門就看到邵夫人懷裏的波寶兒一見他就半立起了身子,一邊呼嚕呼嚕地哼哼着,一邊擡高了纏了厚厚白紗布的前爪子搖搖晃晃地要東西吃。
邵鈞哲看着自己的弟弟先是拍了拍那狗的腦袋,再低聲問旁邊的管家傷勢如何,臉上的表情便有點不以為然了。
“人啊……”邵夫人長長地嘆了口氣,突然說道,“鈞哲你也不用做出這種表情。雖然你不說,但是心裏肯定對我的偏心一直忿然不平……不過,你想過沒有:你弟弟不過是電話裏聽說波寶兒傷了爪子,便能想到給它順道買回些吃的哄哄;而你十天半個月的,都不回家和我們吃個飯……怎麽我杜睿養兒子,偏偏養得越來越刻薄了呢?”
“您這可不是在把自個兒跟狗比?多沒勁啊……”邵鈞哲笑了笑,把身上的外套脫了下來,一旁早有人候着給他接,并且不等邵夫人安排,就把大少爺留家吃飯這事通傳給了廚房裏。
邵夫人輕笑了一下,笑聲裏聽不出什麽情緒來,卻也不再跟邵鈞哲說什麽話,而是轉頭和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小兒子低聲交談着,問他下午過得怎麽樣,藝訓班裏的課實用不實用,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沒有……
蘇慕彥一一地進行了回答,非但沒有任何的不耐煩,反而聊得很是融洽。
他上輩子被一些娛媒形容為“脾氣糟糕、睚眦必報”,而那些娛記們不知道的是:對于蘇慕彥而言,不管是“滴水之恩”還是“一箭之仇”,他還之于的都是十倍的分量。
而且他出身于單親家庭,母親在他的演藝事業剛剛起步的時候便逝于病疾——插一句地說,這給了當時的邵家大少很大的可乘之機——自從再次醒來,邵夫人對他的所做所考慮,無不是出自于一個母親對兒子最大限度的愛意。
為人子女,當以父母為奉先。
邵鈞哲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母親和弟弟相處得其樂融融——這種景象不是他第一次見到了,當然……
極輕微地聳了一下肩,他打算去二樓的電視間坐一坐,多少也能消磨一點到開飯的時間。
但是,剛剛轉過身去,還沒邁出一步,就被邵夫人喊住了。
“鈞哲,我聽說,你最近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蘇慕彥的紀念宣傳上去了?還打算出一部以此為主題的紀錄片?”她問出的話淡淡的,既沒什麽否定的意思也沒什麽贊揚的意味。
“有這麽回事兒,”邵鈞哲沒有停下邁動的步伐,一直走到樓梯第一階上,才停下了腳步,半轉過了身子後,聲音裏便有了一種澀意,“……慕彥他在A.E那麽多年……怎麽?”
“沒什麽。”邵夫人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這件事,你放手去幹。”
邵鈞哲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就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嗯。”
然後,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漸漸遠去。
蘇慕彥低着頭逗那只波音達,額前的碎發垂散下去遮擋住了他的表情……直到被突然興奮起來的小獵犬一口咬住了食指,哼哼唧唧地繼續讨要吃的,他才作勢要彈鼻子吓走了這只笨狗。
“得了,”邵夫人一指頭彈在了兒子腦門上,“心裏有什麽話想說就說……你從小心裏就不會藏事。”
“沒什麽,”蘇慕彥說出了和邵夫人剛才一樣的話,頓了頓後才說,“……看來,哥哥他的确很……”
“很怎樣?”邵夫人接過了他的話,渾然不在意地直接說道,“很愛那個男人?”
蘇慕彥笑了笑,臉上的尴尬和不好意思一閃而逝,恰到好處地讓自己的母親心情大好。
邵夫人伸出手指按在兒子額上,食指上的蔻丹從他的眉間滑到鼻尖,指尖幹燥而又微涼,“阿辰,你要記得……”她慢慢地說道,一個字一個字地都很低聲但是清晰,“這個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讓人肆無忌憚地去愛他……”
蜷在蘇慕彥懷裏的波寶兒被靠近的距離碰到了傷處,于是嘹亮地吠了一聲,“……汪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