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莉

多莉

Dolly(多莉)

——開始講述格溫德琳·弗裏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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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妮被趕走那天早上,我盤腿坐在父親書房的地毯上讀一本畫書,繪制精美的花卉草木并不栩栩如生,但色彩筆觸令人着迷。帷幕前立着一架龐然大物,父親愛惜地擺弄着它,招手示意我也來看:

“這是來自巴黎的珍貴玩意兒。聽說過銀版照相機【1】嗎,多莉?”

我兩手懷抱畫書,起身走到那尊被支架舉起的木箱子前。

父親自一八四二年起接觸攝影。母親不喜歡,她認為他是受到了一些舊日朋友的不理智影響,才将我們為數不多的財産大筆投入這項毫無意義的造物之中。受她影響,我對父親的愛好一直并不熱衷,當敲門聲響起,我的注意力頓時轉到了一邊去。

女傭送了茶。

“範妮去哪兒了?”我随口一問。

她卻支吾不清。直到幾小時後我下樓,才了解了關鍵詞:“未婚先孕”。其實我對範妮的印象一直很微薄,依稀記得年長我幾歲,幾縷和我一樣的黑色頭發落在額前,像松散的毛線。女傭們在竊竊私語:可憐的。堕落的。十六歲。範妮。

睡前我又問起母親這事。

“當初就不該答應要她。”母親像她永遠做的那樣皺着眉頭,抱怨範妮出身的窮破家庭不可能養出有道德的女兒,指尖輕輕轉動戒指。那是一枚漂亮的銀戒指,上面鑲嵌一塊祖母綠寶石。

這時候她眉目柔和下來,撫摸着我的發絲:“你和她永遠不是一路人,琳。”

我朝她微笑,困倦地滑到枕頭上面去。

再沒人提起過名叫範妮的年輕女傭,也沒人議論過她究竟是懷了誰的孩子。後來我弟弟奧古斯塔從學校裏回來,我也沒跟他提及一句。奧古斯塔今年剛剛十二歲,紅潤的臉頰,茂密的頭發,用母親的話講,完完全全是父親年輕時的模樣。他每年回來四次。

“莉內特!”他一到家就喊着我的名字,沖上來擁抱我。

這是我的又一個昵稱。

在尼恩斐大宅裏,沒什麽人叫全我名字,因為格溫德琳太長了【2】。父親叫我“多莉”;母親叫我“琳”;奧古斯塔叫我“莉內特”;此外一衆傭人,都按規矩稱我“弗裏曼小姐”。這感覺很新奇,像每一個都對應不同模樣、身份、性格的女孩。

後來我常常想起這些名字,像擺弄玩具娃娃一樣将它們按喜好排列,一遍又一遍。

可是我最愛重的那一個,僅兩年後就不複存在、永不複還了!

一八四九年。

一場寒流後,弗裏曼勳爵永遠長眠。那之後不久,傭人通報有客人來訪——年輕英俊的阿希禮·海因斯,我父親朋友的長子,和我也算青梅竹馬。母親愛重奧古斯塔,但每逢見着我和阿希禮一起,也喜歡跟海因斯太太一起将我們随口打趣。我跟他自然心心相印,十二歲那年我情窦初開,阿希禮明顯也對我有意。盡管雙方都未曾明說,我早已默認自己未來将矜持地接受他的求婚,并在他繼承他父親的爵位和土地後,成為海因斯家的女主人。

但世事難料啊!我們家是一年年沒落了。

現在父親病逝,即使未成年的奧古斯塔得以繼承爵位,人家也沒有理由跟我們這種毫無實財的落魄貴族繼續往來了。阿希禮在一樓同我坐了片刻,除了說過千百遍的安慰寒暄外別無他言。

于是我望着他英俊憂郁的面孔,心裏很清楚,他對我的愛早已被磨滅,一切都完了。

送走阿希禮後我獨自上樓回房,窗外是花園裏的小小池塘,周圍鮮花枯萎、花園蔥郁。那時我還小,時常跟奧古斯塔、阿希禮和另一個男孩艾默生一起在裏面嬉笑玩鬧,盡是些男孩子的游戲,但總能盡興而歸。

可長大就不行了。

長大後一切都變了。

信箱裏來了包裹,是艾默生從倫敦寄來給我的。

他是父親生前另一友人的兒子,一頭細軟的黑發,病恹恹的,比我還像女孩。大家最操心的是他能不能活到成年,因為艾默生上頭也有過三個姐姐,無一例外全夭折了。艾默生比我們都小,長居在倫敦。

他寄給我禮物和卡片作為慰問,在信裏問我:“你有什麽打算?”

我蘸了墨水,回信說我要專心準備去女校的事。此事母親極力反對,但現在父親走了,再待在家裏實在叫人難以忍受。我甚至隐秘地感到伴随他故去,多莉尚在人世間的幸福也變成了可恥的、不該的。懷着這一情感,我挑中的一所學校與我的身份很不匹配。

我一邊寫,一邊将一顆糖壓在舌底,濃厚的蜜糖氣味緩緩消逝。

窗外白日将盡,冷氣在黑暗裏穿梭,包裹着我。

我看着爐火變暗,突然難以忍受一樣推開桌子,起身直跑入父親生前的書房,跌跌撞撞點上燈,一下子跪坐在他最常栖身的椅子下面。

我将臉貼上冷寂的座椅,心裏想着他曾經如何坐在這裏,将我抱在膝頭,親切地稱我“多莉小姐”,以及那些都将不複存在,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琳!”母親的聲音從底樓傳來,“你在哪兒?”

我不想應她的聲,不然她就會進來,看到我哭得淚痕交錯、一片浮腫的臉,我頂不願意那樣。我兩手掩住耳朵,跪在椅子底下支起頭,環視這個曾經輝煌神秘、但如今也死氣沉沉的房間。最高的櫃子上有一方怪異醜陋的方體物件,像個箱子……那架銀版照相機。

我想象不出這樣一件東西能燒掉多少錢。

再往上瞧,則是玻璃板後面覆蓋着的一張小相片,放得太高了,以至于折射出靈異的白光,覆蓋了上面的內容。

我從椅子上溜下來,起身拿住了那張照片。

它比我想象得要厚、要重。等折射的白光離去,我看見父親本人分明坐在對面,溫厚地注視着我,他本來長在左臉的一顆大痣挪到了右邊。我不是沒見過這相片,他把它從倫敦帶回來,叫我們全家都看過,可我不稀罕。誰會想要一個替代品?

現在我想要了。但當照片裏的人死去,我雙手摟着相片坐在書房裏,終于絕望地意識到,那不是替代品。那當不成替代品。

照片裏的他和真正的他完全是兩個人,他不會再回來了。

“琳!”母親又喊道,“琳德爾?”

我應了一聲,把照片放回書架,匆匆出門,不再無謂哭泣。

那之後是一段更苦悶的時光,以及家中又發生的一件大事:蟬鳴不斷的季節,我們救助廚娘的女兒貝蒂,那個不幸觸電的女孩。貝蒂和艾默生一樣大,頭發稀疏、四肢細長,手指光滑得像魚。她張着嘴巴哭的模樣也像條魚,家庭醫生看過了她,宣布她大致無礙,我們又都各自散去。

然而到了晚上,貝蒂在她的卧室裏又哭又叫:“弗裏曼夫人!弗裏曼夫人,救救我!”

母親沒有被驚醒。只有我點亮燈,聽到仆人們聚集在一處,聽貝蒂哭訴房子裏有幽靈,她一醒過來,就能感知到它們存在,簡直像做噩夢一般。我直挺挺在床上坐着,聽着那些聲音一層層弱回去,只剩下貝蒂的啜泣,那才真是比什麽都更像幽靈。

仆人們在竊竊私語,她們經過長廊的時候,我聽得一清二楚。

“她真看見已故的弗裏曼勳爵了?”

“誰知道呢,那孩子就喜歡胡思亂想。”

“你說她……”

不知從哪個字起,我已經掀開被子,穿着睡衣站在了地上,直愣愣地望着門口。我小心踩上拖鞋,幾步行到門口,靜靜聽着,等她們走了,我才披上外衣,擰開門,輕手輕腳下樓。貝蒂背對我縮在小床上,雙目浮腫。

我像大人一樣把她抱在懷裏,哄了她,叫她別哭。我問她:

“貝蒂,你真看到他了嗎?”

“誰?”

“我父親。”

貝蒂驚恐不安,顫聲道:“哦,我怕得要命啊!”

我柔聲問:“你怕什麽呢,我父親生前不是對你也很和善嗎?”

她搖搖頭,突然直起脖子道:“您看得見嗎,小姐?”

“什麽?”

“櫥櫃上,像蛛網一樣……”

我心跳如擂鼓,小心轉過頭去看,見那裏空無一物,不知慶幸還是失望更多:“這裏什麽也沒有。”

“他在這房子裏,不在這個房間,但我能感覺到他。”她沒有受到安慰,“除他以外還有別人……”

“別人!你看到是誰?”

“我看不清楚。”

貝蒂像只營養不良的病貓一樣在我懷裏顫抖,我凝視着她之前所指的位置,心裏也慢慢平靜下來,不再一腔熱血上湧了。我因悲痛而遲鈍的頭腦緩緩運轉,突然推開她,厲聲道:

“你說謊!你怎麽可能看到他?我父親是虔誠的教徒,他要上天堂去的,可不會變成孤魂野鬼!”

她吓壞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小姐!”

我冷聲問:“那你說說,他長什麽樣子?”

“他——他看着我。”

“仔細些,貝蒂!”

“他……哦,小姐!那不是弗裏曼先生!”貝蒂想到什麽,終于滿懷希望嚷道,“他臉上的痣原本在左邊,但這不幸的幽靈長在右邊,那一定是魔鬼幻化出來的第二個人。”

然而這一番說完,我渾身的血反而像倒流下去。那張照片!我抛下她飛跑上樓,從黑暗裏輕輕揣了那張銀版照片下來。會是這樣嗎?可貝蒂又沒有見過它,怎麽會知道細節?

我返回門口,還沒把照片展示出來,正見貝蒂驚恐道:

“小姐,您帶了什麽回來啊!”

黑暗裏,照片上那層幽異的白光并不如白日明顯,她仍是一哆嗦。

我問:“他是不是這樣子?”

她畏縮着點頭。

我舒了口氣,癱坐下來,背仍然直着:“那你怕什麽!我父親已經走了,只是,只是……”

只是或許有一部分他的靈魂,留在了生前的照片裏,這就是貝蒂看見的幽靈。我把照片緊緊壓在被單上,愣愣看着它,想之前我父親的笑臉如何在上面褪為白影,以及他從倫敦把照片帶回來時的音容笑貌。我一把捂住臉,并不肯在廚娘的女兒前哭,只問她:“他在那裏嗎,貝蒂?”

她目光仍直直的,但很好奇,也不發抖了,點點頭。

“他是什麽樣子,穿了什麽衣服,和照片裏的一樣嗎?他說了什麽?”

貝蒂遲疑道:“他什麽也沒說……他起來了,小姐!他變遠了。”

我仍不死心,再三逼問了她,但貝蒂真的什麽也看不到了。

平複心情後,我重新溫和下來,請她不要将我來過的事情告訴別人。

“這是你和小姐的秘密,貝蒂。”我說。她受寵若驚,欣然發誓。

我又陪伴她半刻,等她睡着,才在漆黑的夜裏回到父親生前的書房,心裏想着他若鬼魂仍在,必然徘徊在此。至于那照片,所有的秘密和奧妙忽然全部凝聚在它身上了!于是再看那只在母親看來只是昂貴破銅爛鐵的相機時,平生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和父親的意志相通——倘若留下現實中不會再存在的時刻,那麽當人死去,它是否也能夠承載留在塵世的部分靈魂?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對着那扇沉寂的櫃子微笑了。

父親颠倒的面孔俯視着我,我仿佛能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多莉。親愛的多莉。

你會繼承這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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