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幸福的克拉拉

幸福的克拉拉

Clara the happy(幸福的克拉拉)

——同樣即将告一段落的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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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發生在外界的一切一無所知。

這些年來我與羅茜塔以情侶關系在公寓同居,與之伴随的幸福将我此前經歷過的一切哀傷都輕輕遮掩。羅茜塔側頰上生了一小塊暗斑,像某種植物播種的印記。她不喜歡,但我對她說,或許未來的某一天,那裏會長出一小株嫩芽。是夢幻亦或是浪漫?可我心裏當真是這樣想的。我愛她。我時而感到自己從未這般鮮明自知地愛過一個女人。

羅茜塔,她是美麗的化身。我愛她身上的瘢痕。愛看見她在夏日赤身裸體躺在室內陽光下,像她本身已變成太陽。羅茜塔有着優美的小麥色身體,年輕豐滿,我會在她睡着的時候親吻她的鼻尖,我承認這舉動帶着那麽一點微弱的自憐。

美麗羅茜塔喜愛一切美麗的東西,我的臉自然不包括在內。

她倒不是沒見過我原本的樣貌,但我只在舞臺上才能做到大方袒露殘缺,在那裏它僅僅是妝容的一部分。平日裏同她在一起時,即使入睡,我也不曾摘下面部的遮掩。也許這是一個線索,但在與羅茜塔恩愛的麻痹下,我失去了自知之明,更不曾料到在千百倍的幸福後,也會是千百倍的慘烈收場。

一八七七年上旬的一天,羅茜塔毫無預兆失蹤了。

沒有信件,也沒有只言片語。

一同消失的是她的全部家當。

至于究竟發生了什麽,在幾日不理智又滿懷希望的幻想和努力後,我從愛的盲目中掙脫出來,終于察覺了那已經滋生了大半年的真相:我年輕美麗的情人與一名紳士的巴拉圭馬車夫暗生情愫,甚至走上與之私奔的道路。他們離開倫敦,也許想跨越海峽比翼雙飛。此後她杳無音信,只留下我在原地仔細回憶與她相處的點滴,終于明白那便是無論她于我多麽獨一無二,她對我的真正情感,和其他女孩對我的并無本質上的不同。

我當然找過她,很多次。

我甚至想象着自己找到她,然後像戲劇裏的魔鬼一樣降臨,宣告她、奸夫、連同我一起,全将走向無可挽回的毀滅。我總是想象她的懊悔與哀求,以及不加掩飾的驚懼。這樣想叫我心生暢快,畢竟我曾有多愛她,如今就有多恨她。

不是這個道理嗎?

但我沒有真去做。

我甚至沒有試着再去拜訪那位小胡子偵探,盡管鑒于他替我辦事的速度,我對這人的業務能力十分懷疑。還是七個月後羅茜塔主動來信,語焉不詳附上自己當前身處的地址,此念才死灰複燃。看來我将不再有機會見到那位“勤勞的好小夥薩爾瓦多”,畢竟正是因為羅茜塔慘遭半路遺棄,曾被她無情抛棄的我才有機會收到那封支離破碎的信。

想來也是。

如果不是至今說着一口磕磕絆絆的英文,又深受貧血的折磨,羅茜塔又怎會轉而向我求助呢?

我的熱血沸騰很快冷卻下來,百般糾結後,還是決定對她置之不理。我想她也并未真期待過我會對此有所回應,但到最後我沒能真的對她置之不理,終究還是照着信裏的地址去了。為此我不聲不響地叫了輛馬車出城,臨走前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要去做什麽,連瑪麗都沒有。她替我拿起厚重的大衣,披在肩上。我往這位母親般的老婦面頰上吻了一吻。

“還記得羅茜塔嗎?”我問她。

“那個以前住在這兒,去年跑回美洲老家的姑娘?”

“她從美洲回來了。”我說,沒有糾正她的說辭。瑪麗是否聽出我語氣中的彷徨?馬車夫呢?車窗外紛紛揚揚的雪?十四個小時的車程和沉沉冬夜見證了我一路的沉思和煎熬,而在與羅茜塔驚愕相對那刻,所有的怨恨和憤怒都像松枝上的落雪,一晃即碎。

因為她的身體。

站立在門檻上,曾經曼妙、柔軟、充盈青春,我深切愛過的身體,如此陌生違和地包裹在不合身的粗陋衣物之中,懷着一個注定沒有父親的孩子,蒼白臃腫、頹敗如沙。

*****

我把羅茜塔接回了倫敦。

我們對她失蹤的幾個月經歷只字不提,仿佛這樣一來什麽都不曾發生,一切還能回到從前。羅茜塔身體虛弱,我和瑪麗秘密找了不少醫生,但不論是誰,都說以她的情況,生産極其危險。

羅茜塔默然不語。

我夜晚不再與她同床,但偶爾聽見她呻|吟。我養成了抽煙的習慣,在走過去坐在床沿時尤其渴望煙草,但忍住了。

我望着她,看她陷在枕中,兩腮深陷,眼眶通紅。

“哪裏痛嗎?” 我問她。

“不,我只是……”

“我猜是個男孩。”

“嗯?”

“孩子。”

我主動提起這話茬,她吃了一驚,小心翼翼:“哦……是。我不知道。”

“也可能是女孩。”

然後我們都不說話了。

我是不知還能說什麽,她我不知道。

少頃,羅茜塔仍然小心地,輕聲說:“我一直在想,讓孩子叫什麽會好。”

“叫克勞德吧。”

此話一出,我自己先愣住了。我發誓這幾個詞完全是不經頭腦過濾就自行滲透出來的。

但羅茜塔卻來了精神,她認真道:“好。如果是女孩,就叫克勞迪娅。”

我擰起眉毛:“我只是随口一說。”

“我知道。”

“別給孩子起這名字,羅茜塔!”

她凄涼一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關于起名的事情就此過去了。

那嬰兒帶給羅茜塔極大的折磨。臨産前那幾天,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嘔吐。我将她抱在懷裏,感到她四肢瘦弱得像個孩子。羅茜塔發着燒,眼睛緊閉,神志不清地呓語哭泣。我湊近她嘴唇聽,感到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嘆息。我聽了很久。

羅茜塔病得太厲害,下意識說着支離破碎的西班牙文。

有幾個詞她不斷重複:克拉拉、錯誤、對不起、媽媽。

我湊近她,我抱着她。羅茜塔閉着眼睛,她小聲喊了我的名字:“克拉拉。”

“嗯?”

“我還能夠重新來過嗎?”

“我不知道。”我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但說:“或許可以。”

“我總感覺,什麽都沒有了。”

“重新來過吧。和孩子一起。”

“能夠重新開始……”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像又昏睡過去了。我把她放回床上,等待下一次和她交談的時刻。到那時我們談孩子,談未來,談哥倫比亞。只有一個問題我們從來都避而不談,可我不是沒想過。

正相反,這事我想得最多,關于為什麽她起初會走,關于這次她會不會留下。

以及……

愛。

我還愛着她。

我知道自己還愛她,肯定還愛她。

但即使在這些最溫存的時刻刻,在她躺在我懷裏,像哭泣的嬰兒尋找母親般依戀着我的時刻,羅茜塔愛着我嗎?

既然我們的所謂愛情起始于我對她伸出的援手,那麽她待在我身邊,是否根本無關情愛,只是她理解裏的感激?

年輕的羅茜塔,美麗的羅茜塔。

被人欺騙,從那麽遠的地方來到異國他鄉,無以為報、無依無靠。我猜她一定期待過不一樣的未來,以及相比委身于一個年長醜陋的無鼻女人美好數倍的漫長人生。畢竟她不像我啊……我如今三十一歲,卻仿佛從未年輕,更從未美麗過。我又期待過什麽呢?二月份羅茜塔的孩子出世,她本人則因難産并發的大出血喪生。下葬後我将嬰兒帶回公寓,那是一個因早産而孱弱、脊柱先天畸彎的男孩,最後兜兜轉轉還是叫了克勞德。

叫這名字似乎誰都對不起,但克勞德沒活過十歲,我想多等幾年後,或許能更好把他們區分開。

到那時候,這跟我同樣一出生就無父無母的私生子會走上什麽道路,我不得而知。

也許是個教師。

也許是牧師,或者醫生。

那些一聽就令人心生尊敬的職業。

無論如何,那是十餘年後的事了。

此刻我只是看着他,滿心驚奇,猶如大夢一場。我曾以為自己會因羅茜塔的事情痛不欲生,但恰巧相反:曾在我心裏蓬勃生長過的愛的欲|望不知何時麻木了、枯萎了。也許命運如此。她的命運,我的命運;殘缺之人注定孤獨。

偵探就是這前後重新出現的。

他興致勃勃地展示這段時間辛苦的成果。

我則興致缺缺地得知,我的親生父親,尼恩斐莊園的奧古斯塔·弗裏曼勳爵,在十二歲那年初嘗禁果,與十六歲的我母親造出了我這怪物。後來她死去,他長大成人(多麽古怪!),與一個出身低微的同齡女子結婚,卻在婚後第二年就與之分居,流連妓院場所。他肯定在其他地方也播了種。多年過去,我或許存在的、和我境況雷同的兄弟姐妹們或者胎死腹中,或者早已歸于塵土。

“可也許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或者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妹。”小胡子偵探問我,“小姐有興趣進一步調查嗎?”

“免了吧。”我說,“我沒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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