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海港
海港
From the port (海港)
——時隔已久,以幸莉娅·弗裏曼為名生活的女孩的所見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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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印度女人。
她們唱歌時我做了夢,恍惚裏有許多魑魅一樣的小灰影在窗戶邊上走來走去。再眨眨眼睛,快門咔嚓一響,窗口已經沒有了貓咪,小小灰色的影子輕輕落在地上。我看見我當家庭女教師那家的小女兒皮米·拉賈帕克沙抱着貓咪站在過道裏。
“親愛的,你怎麽在這裏?”
我叫了她一聲,她沒應,卻往我走近了一步。
然後我才發現,不是皮米,竟是我母親走了進來,身上出現一個血洞。特裏斯張開剪刀,我破碎的耳垂從血肉模糊還原如初。父親在房中埋頭寫文章,他張開嘴,發出的卻是沙啞垂死的聲音:“楊先生到了嗎?”
我說(我也不知為何要這般說):“楊先生上英國去了!”
他問:“真的?他上那兒去做什麽?”
“因為,”弗裏曼勳爵夫人哀傷地說,“沒有中國了。”
我便驚醒了。
接連好幾個日夜的上吐下瀉後,我病恹恹地縮在船艙之中,渾身肮髒又不安。是那些印度女人照拂着我,我躺在層層疊疊的紗麗裏,聽着她們用蟲鳴般溫柔、嘈雜又虛幻的語言交流。
一個叫黛伊塔的年輕姑娘把手放在我胸口,她輕輕唱起歌:“哦……”
“幸莉娅。”吹滅燈後她爬到我耳邊。“要我倒水給你嗎?”
“謝謝你,然後躺到我身邊來吧。”
黛伊塔照做了,天真地咯咯笑着。她和船艙裏的其他女人一樣,與兄弟丈夫相伴乘上輪船,從此遠離故土,再不複還。
她問我:“你又是為何要到英國去?”
我便與她講故事。
六年前我偷渡上了往印度的客船,具體過程我不願提了,簡而概之是又差點把命給搭進去,就是那趟航行徹底敗掉了我的身體。就為了去印度。後來我想,當初怎麽會聽錯了呢?但其實不管聽不聽錯,到最後我想必仍然會選這條路,因着終究離中國近些啊。但即使等船靠岸後,我也再沒有離開印度。我靠在那片熱帶地域上教本地商賈家的兒童英文、繪畫和鋼琴過活,卻怎麽也适應不了這片土地上的氣候。每逢換季我都生病:嘔吐、癫痫發作、神志不清地做夢。我的臉和身子一次次瘦成了現在這可怖模樣。
直到今年中,有個好心醫生願意提供門路,說我若願意,能被很方便地安排着回英國去。
“我答應了。”我朝黛伊塔嘆息道,“我養母一家子都在英國,想來也不算無處可去。”
“那你當初偷渡走又是為什麽?”
可我只微笑着,對此一言不發,正如我關于自己從印度返還英國的故事也經過多方簡略。
之前從尼恩斐帶走的東西,我竭盡全力也沒能保存下來幾樣,不過還剩下照片與兩條項鏈:一條父親的 ,一條弗裏曼夫人的,都是紅的墜子。我把那根護身符戴上了,感到身下船艙飄啊飄啊,昏昏沉沉間又做起夢來。我一到船上就生病,好在這回我身上有合法出行的身份文件,得以住在客艙中,稍有改善的旅途環境對我身體也有些益處。
船到後我與印度女人們分道揚镳,獨自徘徊在東印度碼頭【1】之上,卻突覺雨後的地面涼而潮濕,人們在我頭頂而非身邊走來走去,如同幻影。那些光暈一樣的人形遙遠地移動,其中一副由遠及近,在我身邊似乎在看,只是不知看到了什麽。
那聲音道:“中國人?”
之後萬籁俱寂。
再能坐起身來時,港口早已不見蹤影,我到了倫敦一處公寓之中,蒙受一位簡小姐的照料與恩惠。
“你在港口暈過去了,除了懷裏緊緊扣着的一個小包裹外,其他都被趁亂偷走。是蒂金斯小姐撿你回來。”她告訴我,“小姐之前雇我照料另一位夫人,前些日子那位夫人出嫁了,不要帶我,我正好過來這裏幫襯。你怎麽稱呼?”
“幸莉娅。”我說,“幸莉娅·弗裏曼——這位蒂金斯小姐又是誰?”
沒過多久我就知道了,正是在告訴簡自己姓名的第二天。
蒂金斯小姐,一個身材高大、強壯如豹的中年女人,不知道具體是做什麽的,但似乎在這一帶的藝術圈裏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使身處室內,她臉上也扣着一個奇形怪狀的金屬面具,既沒遮住眼睛也沒遮住下巴,僅僅在鼻子上包了一層高聳的形狀,近似鷹鈎。
察覺我觀察,她冷漠的面孔上綻放出一抹同樣淡漠的微笑。
“好看嗎?”蒂金斯小姐問我。
“……與你其他五官不太和諧。”我道。
蒂金斯小姐聳聳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撫摸着鼻尖。根據我随後幾日來的觀察,她脾氣确實異常古怪,頗有種喜怒無常。單看這形容容易令人想起特裏斯,但兩者一絲一毫也不相像。我仍然記得對蒂金斯小姐最初的印象,那句半昏半醒間的“中國人”。
我其實有點怕她再提起這話茬,但多慮了。
那個詞像只出現在夢裏。
總而言之,蒂金斯小姐救了我兩次。第一次在港口,第二次是無償提供給我住處,讓我不至于身無分文又流落街頭。
她還會幫助我第三次——
“弗裏曼。”她用輕慢的、歌唱似的沙啞口吻道,“尼恩斐,我知道那個地方。你想到那裏去?”
“是,蒂金斯小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正如她只對我稱呼姓氏,在這點上我們倆都有點怪異的默契。也不知她與弗裏曼家是何時建立了淵源,總之她挂着一副神秘的微笑,答應叫車送我到尼恩斐去。直到臨行前夜簡有事回家,我才再見着她,應門時頭發披散,裙子在我肌膚松弛的瘦削身體上直晃蕩。
“你不必過來的。”我攥住一把褶皺,“這真是……。”
“你的頭發真醜。”她漫不經心地打斷,“就這樣出遠門?”
沒有了簡,到頭來竟是蒂金斯小姐親手為我理發。她拿起我的一把發絲,将所有幹枯的、分叉的暗淡發尾都剪掉。當她粗糙的手指游走過我耳廓,我突然很不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你會把我的耳朵剪掉嗎?”
“別犯傻。”
蒂金斯小姐把剪刀放回梳妝臺。
我的頭發和身體一樣營養不良,說是黑,也不算漆黑,而且和嬰兒的一樣又細又軟。她單手一攏就抓住了所有發尾,手指慢慢碾着,又摸了摸我耳垂上扭曲的深疤。鏡中倒映出的女人眼眶深陷、目光無神,被一顆碩大粗糙的紅石頭穿上銀線挂在身上。
在印度的六年帶走了我的青春,只還回死氣沉沉。
我直愣愣地望着那影像。
蒂金斯小姐幫我解開脖子上的布簾,抖落碎發:“樓上放了水,去洗完就躺下吧,明天要坐一整天的車。”
“謝謝你。”
我上樓脫了衣服,想着項鏈不掉色,幹脆沒摘。
水還是燙,我蹲在浴缸邊緣,單手在裏面探了一下就拿出來。當又一陣頭痛襲來,我慢慢放任躺倒在涼涼的瓷磚地板上,懷抱嬰兒般把手交叉在胸口,粗粝的石塊邊緣蹭着我自己的下巴。
我躺了不知多久,甚至可能在那兒睡着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
“弗裏曼小姐?”
我緊閉着眼睛,光着身子在地板上左卧蜷縮成一團。蒂金斯小姐開門進來,粗粝的手部皮膚擦過我肩頸和腰腹的皮膚。這回再試時,水不再那麽燙了,她直接彎腰将我抱起來放進去。我睜開眼睛,發現她在看我肋上,先天畸形地凸起來的那一小塊。
蒂金斯小姐沒說話,我先開口了。
我問她:“好看嗎?”
她微微挑眉,随後語出驚人:“你不覺得這長得像個鼻子嗎。”
“誰的?”
“某個人的。”
我用五根手指掩住那處:“現在這某人可得淹死了。”
蒂金斯小姐突然笑了起來,聲音異常沙啞,比起笑更像在咳嗽。
“跟你說話比跟上一個住這兒的姑娘有意思。”
“你也救過她嗎?”
“可能吧,不過我不喜歡這個詞兒。我不信什麽救不救的。要有這一說,我不會讓她就那麽千裏迢迢跑去把自個兒毀掉,但跟我沒關系。”
“簡說她要去嫁人。”
“她這麽說的?是。尼恩斐有個人叫特裏斯·弗裏曼。也許你聽說過?”
特裏斯!
我從未想過會在此情此景下再聽見他名字,吃了一驚後,頭腦瞬間清醒了。
“你說的那姑娘……要嫁特裏斯·弗裏曼? ”
“不錯。”蒂金斯小姐道,表情不知為何格外玩味。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身子沉進去水裏,喃喃自語道:“那真是進了個火坑啊。”
“你還真認得他。”
“不止。當年本該是我嫁給他。”
蒂金斯小姐又看了我一會兒,語義不明地笑了一聲,意有所指道:“還真有意思。”她子笑打量着我,又道:“那女孩是女妖,真論起來,不知道跳火坑的是誰呢。不過你說說,他是怎麽樣的火坑?”
我搖搖頭,沉默着對她展開了自己在水中枯瘦、黯淡、傷痕遍布的身體。水逐漸變溫,随即轉涼。蒂金斯小姐伸出一只手臂扶我出來,它如鐵般堅硬。我沒有避忌在她面前擦幹身體、換上睡裙。當她和之前般輕松将我抱在懷裏下樓去時,我同樣平靜順從,只在心裏驚奇于一個女人竟能具備如此遒勁特質。
這時她又道:“弗裏曼小姐,明日我與你同去。”
“和我一起?我沒病到那麽重,睡一覺就好了。”
“說不定我去看戲呢。”蒂金斯小姐不冷不淡道,同時将我放到床上。
我抿了抿嘴唇:“我該報答你。”
“哎喲,真的?你能報答什麽?”
她問得好。
我說不出來,遂再次沉默。
蒂金斯小姐離開了房間,明日将舟車勞頓,我該早些休息。
該收拾的物件也應一并打理整齊。我确認給弗裏曼夫人的項鏈放入了照片所在的信封,又摸到了一把寶石小手|槍。幾枚子彈多年來一直安安穩穩在那裏,自從被母親用了一顆自殺後,再沒有被人使過。多年過去,不知道子彈會不會生鏽。
只有我的心已經生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