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潮08

第29章 春潮08

許雲淅被問得一愣。

在公司裏, 叫他“小勵總”,應該不會錯吧……

或許,是自己的聲音太含混, 他沒聽清?

這樣想着, 許雲淅硬着頭皮對上面前那兩道銳利視線,微微擡高音量, 把那三個字又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小勵總。”

聲音落下, 男人從眼皮下垂落的目光,似乎又沉了幾分。

許雲淅抿了抿嘴角,壓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 小心翼翼地問道:“我……也要跟你一起出去嗎?”

“對。”男人丢下一個字, 便轉身走了。

許雲淅一頭霧水地跟上去,“去哪裏啊?”

“醫院。”

前頭的男人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許雲淅跟得有些吃力。

幸好電梯口就在前面。

男人停下來等電梯, 許雲淅小跑過去,探問道:“醫院要申請專利嗎?”

武館和專利沒關系, 醫院卻和專利聯系緊密。

之前在智和,每年都能接到不少醫院的專利案子,只是後來都被屈傑用各種手段截走了。

身前的男人聞言, 扭頭瞥她一眼, 嗤道:“除了專利, 你腦子裏還有什麽?”

許雲淅:“……”

作為一個專利代理師,工作時間跟領導外出,不為本職工作還能為什麽?

許雲淅一頭霧水地問道:“那去醫院做什麽?”

說話間, 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臉色頓時變得緊張起來,“你身體不舒服?”

話音剛落, 就聽電梯發出“叮”地一聲脆響,锃亮的大門随即朝兩邊悄無聲息地滑開。

勵驀岑邁開長腿跨進去,轉過身來的時候,對着跟進門的女人說道:“對。”

許雲淅心頭一緊,關切地問道:“哪裏不舒服?”

緩緩合上的電梯門如鏡子般,清晰地映出兩人的身影。

“這裏。”站在側前方的男人擡手放在胸口,嗓音低低的,在狹小的空間裏,聽着有些無力。

“心髒?”許雲淅的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

鐘尚榮就是長期心髒不舒服,卻一直沒當回事,最後因為突發心梗倒在了辦公室。

幸虧搶救及時,要不然——

她不敢往下想。

而勵驀岑雖然年輕,但管理那麽大一個集團,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

想他從前當投資總監的時候,就經常加班到深夜。

現在,只會比那時更忙。

許雲淅擡眼看向身前的男人,擔憂地說道:“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經常熬夜,很傷……”

“不是。”男人打斷她的話,随即側過身來,垂眸對上她的視線,一字一句地說道,“是被你氣的。”

許雲淅:“……”

*

到了醫院,許雲淅才知道,勵驀岑帶自己來這裏是為了看望鐘尚榮。

不,确切地說,是來和鐘尚榮談工作的。

經過一周多的治療,鐘尚榮的身體恢複得還不錯。

許雲淅和勵驀岑進病房的時候,他正靠在床頭看資料。

鐘瑤不在,想是回家做晚飯了。

鐘瑤的母親,也就是鐘尚榮的妻子宋懷珍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正在削蘋果。

大約之前已經打過招呼,鐘尚榮夫婦見到勵驀岑并不意外,倒是驚訝許雲淅也一起來了。

勵驀岑與鐘尚榮寒暄兩句,便直入正題,“鐘所,今天我過來,是想和你談談收購智和的可能性。”

“收購?”鐘尚榮當即皺起眉頭,反問道,“之前不是說合作嗎?”

宋懷珍也應和道:“對啊,瑤瑤明明說的是合作,她還說,淅淅已經去盛瑞駐場了,是不是啊,淅淅?”

“嗯。”許雲淅點了點頭,随即側臉朝勵驀岑看去。

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筆挺西裝,坐在病床邊的板凳上,兩條大長腿微微敞開,雙臂撐在腿上,唇角帶着幾分淺笑,不疾不徐地說道:

“鐘所應該知道,單單合作,別說一個智和,就是十個,也滿足不了盛瑞的需求。”

鐘尚榮問道:“所以,小勵總從一開始,就是以收購為目的的?”

“那倒不是。”勵驀岑擡手摳了摳眉梢,

“一開始,我完全無意與智和合作,但後來想想,既然找不到合心意的專利事務所,那不如自己打造一家。”

聽完勵驀岑的話,鐘尚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慢開口,“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以我的經驗,開專利事務所,并不像想象中的那麽容易——”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咳嗽起來。

一聲比一聲劇烈,許雲淅看他捂着胸口滿臉漲紅的難受模樣,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要叫醫生來嗎?”她站起身,心神不寧地看向宋懷珍。

“不用。”宋懷珍姨倒了杯溫水,一邊喂鐘尚榮喝,一邊替他拍背。

過了好一會兒,鐘尚榮才緩過勁來。

“抱歉,打擾鐘所休息了。”勵驀岑說着便站起身來,

“關于收購的事,我給您一個月的時間考慮。

如果您願意,那盛瑞将以智和市場價的三倍進行收購,如果您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

三倍?

一般企業收購,都拼了命地往下壓價,像勵驀岑這樣幾倍往上擡的,實屬罕見。

病房裏的三個人都愣住了。

勵驀岑卻已和鐘尚榮告辭,接着便看向許雲淅,“走吧。”

許雲淅原本打算在這裏多留一會兒,等到鐘瑤過來,聽聽她對收購的想法。

此時見勵驀岑邁着長腿往病房門口去,猶豫幾秒,還是跟了上去。

就在他打開病房門的時候,宋懷珍突然叫住他,“真的是三倍嗎?不會有什麽貓膩吧?”

勵驀岑失笑,“您放心,盛瑞是合法企業,我也是守法公民,絕不會做違法亂紀的事。”

宋懷珍聽完,當即沖鐘尚榮說道:“那你還等什麽,趕緊答應他啊!”

鐘尚榮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急什麽,不是說給一個月的時間考慮嗎?”

“有什麽好考慮的?家裏所有的積蓄和房子都扔進去還不夠,難不成要等你把命都賠上才死心嗎?”

宋懷珍說到最後,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許雲淅完全能夠理解宋懷珍的急切。

智和已經瀕臨破産邊緣,之所以還能勉強撐着,是因為鐘尚榮賣了家裏唯一一套房子,然後把全部的房款都填進了智和這個無底洞裏。

而現在,聽鐘瑤說,賬上最後一點資金也即将耗盡,下個月,很可能連員工的工資都發不出了。

站在宋懷珍的立場,當然希望智和這個爛攤子越早脫手越好。

畢竟,夜長夢多,兩周時間,說不定勵驀岑看上了其他更好的事務所……

而對鐘尚榮來說,智和是他的心血,苦心經營二十多年,就這樣轉手賣給別人,肯定會不舍。

可眼下,根本沒有更好的路能走……

經歷了事業和健康的雙重打擊,靠在床頭的老人像被抽空了所有的精神氣,與許雲淅第一次見到他時,老了十倍不止。

那時候,是升上大二之前的暑假。

鐘瑤知道她孤身一人,便帶她去自己家玩。

鐘尚榮和宋懷珍都是高知,那種帶着涵養的熱情讓許雲淅如沐春風。

也是那時,許雲淅第一次知道“專利代理師”這個職業。

雖然鐘瑤經常說這一行枯燥又無聊,許雲淅卻十分感興趣。

後來每一年暑假,許雲淅都會去鐘瑤家住一陣子,到了大三、大四,就和鐘瑤一起去智和實習。

鐘尚榮會帶她們去企業探訪專利相關的技術,也會抽時間指導她們撰寫簡單的專利權利要求書,有訴訟案的時候,還會領着她們去法院旁聽……

随着接觸的案子越來越多,許雲淅漸漸下定決心,以後要成為像鐘尚榮那樣出色的專利代理師。

“能告訴我,為什麽是三倍嗎?”鐘尚榮沙啞無力的嗓音将許雲淅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順着鐘尚榮的視線看向勵驀岑。

他就立在米黃色的門邊,雙手插着褲兜,臉上不見慣有的散漫神情,一字一句說得認真又誠懇,

“一部分是為了智和曾經的聲譽,雖說智和現在已經沒落,但榮譽無價,我希望在不久的将來,智和能重回行業巅峰;

當然,也希望鐘所能盡快養好身體,不管收購之後,智和如何發展,我都會為鐘所保留名譽所長的位置。

除此之外,剩下的那部分——”

他偏過頭,對上許雲淅的目光,緩慢而清晰地說道,“是為了感謝鐘所對雲淅的栽培。”

*

直到坐着電梯下到住院部大廳,許雲淅的腦海裏還回蕩着勵驀岑說的那句話——

“剩下的那部分,是為了感謝鐘所對雲淅的栽培。”

不知道是他的語氣像極了自己親近的家人,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竟然聽得鼻子泛酸。

她想,無論自己曾經用什麽态度對他——刻意疏遠也好、故意發脾氣也罷,

他雖然氣她,可他心底,到底還是把她當妹妹看待的……吧?

天色向晚,華燈初上。

綿綿不絕的春雨像一張細密的網,籠罩在天地之間。

住院部門口都是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屬,不少人手上都提着保溫桶。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擇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晚請他吃頓飯,然後好好和他道個歉?

不奢望他能原諒自己,只希望別再因為她心髒不舒服……

想到這裏,許雲淅加快腳步,試圖追上大步走在前頭的男人。

說起來,以前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每次出門,他都刻意放慢腳步,與她并肩而行。

可現在,他卻像是要甩下她一般,一個人走得又快又急。

要不,吃飯道歉的事……還是下次再說吧?

看他走得這麽匆忙,大約是要回家和妻子一起吃的……

許雲淅想着,腳下的步子就慢了下來。

車子停在門前的臺階下。

後座的車門已經拉開,司機撐着傘候在一旁,勵驀岑立在車門前,側身扭頭,見許雲淅無精打采地從大廳裏走出來,眉心蹙起,“這才幾點,就餓得走不動路了?”

許雲淅沒想到他會等自己,小跑幾步過去,想起自己的電腦包還在車上,忙說道:“對不起,耽誤你時間了……”

說着拉開前座車門,取出裏頭的電腦包,然後和他道別,“那我先回去了,再見。”

剛剛聽她道歉的時候,勵驀岑就已經面露不快了,此時聽到“再見”兩個字,臉色瞬即沉了下來。

“你不是天天加班麽?怎麽到了盛瑞就不加了?”

許雲淅:“……”

他的口氣聽起來不太好,許雲淅愣了一瞬,小聲解釋道:“我帶了些資料回家,晚上還能看一會兒。”

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從明天開始,我會加班的。”

勵驀岑怨氣上來,随口那麽一說,沒想到她竟然當真了。

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抱着電腦包怯怯地站在那裏,一雙水潤的黑眸帶着些許無辜,就這麽靜靜地望過來,在這深沉的暮色裏瞧着,像只可憐巴巴的小奶貓。

他無奈地暗自嘆了口氣,稍稍放軟語調,“上車,跟我去趟老宅。”

“诶?”這話題轉得有點快,許雲淅一時沒反應過來。

勵驀岑垂眼看着她,“老爺子念了好幾次,讓我帶你回去吃飯。”

許雲淅一聽,頓時睜大雙眼,驚訝地問道:“爺爺回國了?”

“上周回的。”男人矮身坐進車裏。

許雲淅原本也想跟進去,忽然想到什麽,又停下動作,只彎着腰對着車裏的男人說道:“要不下次吧?我都沒準備禮物。”

就這麽兩手空空地上門蹭飯,也太不好意思了。

男人丢出來一句,“老爺子缺你那點禮物?”

“他不缺禮物,可我不能缺了禮數……”

像他來看鐘尚榮,不也帶了好多禮品嗎?

勵驀岑靠在椅背,冷着臉拿眼尾乜她,“晚飯都準備好了,你覺得是不帶禮物缺禮數,還是臨時放老人家鴿子缺禮數?”

許雲淅:“……”

直到車子開出醫院大門,許雲淅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被勵驀岑繞進去了——

她又不知道今晚要去老宅吃晚飯,怎麽能算放老人家鴿子呢?

而且,為什麽臨到要去,才告訴她?

雖然心懷疑惑,可她卻不敢問。

現在的勵驀岑,脾性和從前大不相同。

陰晴不定的。

要是問他,不一定能得到答案,但很可能會收到一張冷臉。

想到這裏,許雲淅用眼角瞄了身側的男人一眼。

正好瞥到他戴在無名指上的素戒。

這才意識到,他去老宅吃晚飯,那他妻子……也會去吧?

*

天色不知道什麽時候徹底暗了下來。

街道兩旁的店鋪都亮起了廣告牌,許雲淅看到前面有家大型水果店,忽然想起老爺子喜歡吃榴蓮

——要不給他帶個榴蓮過去?

許雲淅想着就朝身側的男人看去。

他正低着頭,用iPad翻看報表,察覺到她的視線,偏頭看來。

四目相對,他挑了下眉梢,淡聲問道:“怎麽?”

氣場有點不對,許雲淅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以靠邊停一下嗎?我想去買點水果。”

男人沒說話,只是蹙起眉心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那眼神仿佛在說,老爺子缺你那點水果?

“我知道對爺爺來說微不足道,但……就想表示一點心意。”

她的聲音細細軟軟的,神情誠摯,還帶着幾分懇求。

勵驀岑擡手捏了捏眉心,沖前頭的司機說道:“高師傅,麻煩停一下。”

“好的。”路邊正好有個停車位,司機将車靠過去。

“謝謝高師傅,謝謝小勵總!”

第二次這樣叫他,意外地順口。

許雲淅拎着電腦包推門下車。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來,她懶得拿傘,就這樣淋着雨,彎腰沖車裏的男人說道:“你先走吧,我買好了自己打車過去。”

他特別讨厭榴蓮味,若是知道她要買榴蓮,肯定不會同意。

不如讓他先走。

至于打車,加一倍的錢,應該會有司機願意吧?

許雲淅說完就沖勵驀岑揮了揮手,然後冒着雨跑向水果店。

讓店員幫忙挑了個貓山王大榴蓮,正要掃碼付款,餘光瞥見一個身高腿長的男人走到自己身旁。

下意識地轉過眼,就對上了勵驀岑那張冷沉的臉。

“我……”許雲淅察覺到他的情緒,正要說話,卻見他掏出錢包,抽了張卡遞給收銀員。

“诶,我自己付……”

話還沒說完,收銀員就刷了卡。

收回信用卡,男人拎上那個渾身長滿硬刺的大家夥,兀自出了水果店。

許雲淅本要追上去,想到什麽,又轉身去貨架上拿了幾樣水果。

榴蓮被勵驀岑丢在後備箱,然而那濃烈的臭味還是源源不斷地飄出來,一會兒的功夫就充滿了整個車廂。

外頭的雨不小,只有副駕的車窗開了一條縫。

那一點新鮮的空氣,對于氣勢洶洶的榴蓮味來說,根本于事無補。

勵驀岑扭頭看着窗外,手肘擱在車窗上,手指按在鼻唇間,依然被那股惡臭的氣味熏得頭疼。

許雲淅坐在一旁,感覺到男人身上的低氣壓。

猶豫了很久,她硬着頭皮,遞上一只黃澄澄的小芒果,“這個很香的,你要不要拿着聞?”

男人緩緩轉過臉來。

窗外的燈光一片接着一片,飛快地從他臉上掠過。

她看到那雙狹長的黑眸,冷飕飕地掃了眼她手上的芒果,然後一言不發地扭回頭。

這便是拒絕的意思。

許雲淅默默收回手。

車廂裏重新陷入沉寂。

只有那濃重的榴蓮味悄無聲息地在四周流動。

怕他又被自己氣得心髒疼,許雲淅躊躇半晌,才重新鼓足勇氣,又從袋子裏拿了樣水果遞給他,“要不要聞聞這個?”

輕輕軟軟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勵驀岑再次轉過頭去。

光線暗淡的視野裏,一只小小的手掌托着一個剝了一小片皮的橘子。

大約是遇到紅燈,車子緩緩停下。

暗橘色的路燈從窗外透進來,他看見面前的小姑娘帶着幾分小心和一點讨好,将手上那只黃澄澄的橘子往他面前遞了遞,輕言軟語地說道:

“是你最喜歡的澳桔,很香的,你把它放在鼻子底下,就能蓋住榴蓮的味道了。”

男人唇線緊抿,目光在那澳橘上停留一瞬,随即掀起眼皮,盯住她的眼睛,定定看了幾秒之後,這才張開薄唇,喚了聲她的名字:“許雲淅。”

“嗯?”許雲淅等着他的下文,卻見他朝自己伸過手來。

寬大的手掌握住她托在手心的橘子,連同她的手,也一起被他包進掌心。

她詫異地睜圓了眼睛,下一秒,就見他伸過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臉頰,用壓得極低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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