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二八,卯時雲散,天色淨藍,日光斜落小院。
日冕移影,太陽又上爬幾分,光線終于掃進小院角落。
牆角幾棵柿子樹幾日前就挂了果,經秋霜催過,染上橙紅。果子快要熟透,背光的大肚泛着晶瑩金紅,剔透如玉。
霎時風動,抖下幾片黃葉。
落葉輕墜上斑駁發髻,樹下幾個婆子正在說話,鼻間噴灑霧氣。
最右側王婆子晃了晃頭,提着灑水壺甩出條弧線,細細水珠串線追上,部分壓着黃葉入泥,餘下大都撲向盆中綠菊。
“你們聽說了麽?昨日裏玉兒小姐又挨夫人罰了。”王婆子砸着嘴看向左側。邊上是施府有名的幾個碎嘴婆子,剛湊在一處,聞言不由神情各異。不知是誰一聲短嘆,帶着秋晨凄寒,化作無形雲煙籠上衆人衣襟發梢。
雖皆知是常事,卻難不唏噓。
靜躺地面的落葉連同泥灰一道,被掃帚揚起壓下,另幾人給張婆子讓開位置,由着她清掃四周。
“本來就是個沒了爹娘的孤女,還可憐她幹什麽?”張婆子放下掃帚,撇撇嘴角,打着哈欠又向其餘人道:“老爺夫人留下她,給她一口飯吃,這已經算是好心,你們哪有什麽閑工夫管主人家的事情?”
話音剛落,水壺被重重放下。
聞言,王婆子睨着眼低聲嘟囔道:“你們不知道,咱們老爺之所以将她接過來,是那玉兒小姐家還有些財帛需得人繼承,偏生她那脈血親單薄,實際上是咱們老爺撈了好處才對。”
“還有,咱們老爺不是濟州吏目麽,将她留着,那日後但凡有個什麽要求人的,将她送過去……”
“诶!”
話還未停,旁邊趙婆子輕碰碰她的肩,一雙眼往後斜了斜,示意她快些閉嘴。
王婆子順着目光瞟去,見管家婆子正向這邊來,于是也不情不願噤了聲。
院中随之安靜下來,衆婆子各自散去忙碌,不再多言,只那張婆子愈發賣力,揮舞着掃帚劃過地面,沙沙響個不停。
響聲穿過半舊木門,鑽進施玉兒耳中——那些婆子終于消停,她揉了揉眉梢,微垂的雙眼中疲憊未消。
深秋濕寒,屋內悶潮,鼻息間總有些淡淡黴氣,揮之不去。她起身緩緩行向窗畔,聽到掃地聲遠去,才将窗子支起。
昏暗的屋子瞬時明亮許多,她擡手遮了遮光,冷風便從袖口灌入,霎時刺遍全身,直入肺腑。
施玉兒緊了緊衣襟袖口,轉身擡眼,看着擁擠簡陋的小屋,怔了怔神。
牆邊小榻上鋪着樸素但幹淨的床褥,夜裏輾轉難眠時的吱嘎聲猶在耳畔。
角落兩方箱籠中,寥寥幾件單衣疊放得整整齊齊,近旁是座紅漆斑駁的妝臺,昏昏銅鏡中映出柄模糊的桃木梳,再照遠些,便是張陳舊小幾。小幾上擺了盞油燈,燈油幾乎耗盡,燈下佛經抄本剛剛被風翻開。
分明日常起居全在此處,早該習以為常,卻驟然生出幾分哀傷。
施玉兒折回小幾旁,随手将被風吹亂的書抖平整後,漫不經心翻看着。翻到末頁,見有幾行空缺,她默了良久,随即提筆将最後幾行謄抄完整。
筆剛放下,王婆子聒噪的聲音複又傳來,其餘人緊随其後,嚼舌絮叨,無止無休。大約是管家婆子已經離開三進院,這群婆子便再不顧忌誰了。
施玉兒歸置好佛經抄本,不再理會窗外嘈雜,伏案枕臂。
她的目光斜斜望向窗下牆邊的白瓷瓶,瓶中是枝放置已久的幹桂花,馥郁馨香早已散盡,眼睛微微阖起,掩去其中疲憊,呼吸愈發輕緩。
恍惚間,似有桂花香入鼻,她又回到了那個時候。
那時父親還未被海難吞沒,母親仍然康健安樂,她亦有家可歸,而非寄人籬下。
這是她無數次夢回的場景,如細網般在她籠在不可溯回的曾經。
這個夢混混沌沌、浮浮沉沉,施玉兒的眉間微蹙着,緊閉的眸間在扇般的睫中沁出水光來,貝齒咬着殷紅的唇,鈍痛感将她從夢境中拉回現實。
一滴清淚順着她的眼角滑下,她微支起身子來,将支摘窗合上,隐在麻紙透進渾濁的光中,無聲嘶啞着哀鳴。
她就如斷翼的幼鳥,身如浮萍,彷徨着在揣測與擔驚受怕中度日。
桂枝上的花瓣已經有些蔫,鵝黃的圓瓣飄落在平案之上,景亦舊時景,只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就連是要落淚,也只能藏在見不得光的角落,不要叫自己再受多些蹉跎。
窗外忽有子規啼。
施玉兒想用帕子将眼角的淚漬拭淨,卻還是忍不住淚如珠般灑下。
雀啼忽止,她的哭聲一滞,将埋在嗓間的嗚咽忍下,微側身通紅的眼眶望向木門的方向,細白的指尖不自覺在案面上蜷縮。
她的足尖微微縮進裙擺內,睫上一顆豆大的淚珠砸在手背,如枯木般緊繃着坐在窗邊,越過屋內的暗從窗旁的明到門前的亮,淚眼朦胧間靜聽着等門外的人有所動靜。
來送早飯的侍女踮着步,小心翼翼将食盒放下,側身貼上老舊木門悄悄細聽。
半響,才輕扣響門扉,帶着三分趾高氣昂道:“姑娘,夫人叫你用飯後将抄好了的佛經送到落桃院去,火盆已經燒好了,都在屋裏候着你呢。”
施玉兒咽下一口平案上的清茶,潤了潤嗓子,才低聲應答,待到門外沒了聲音,她才複将窗支起,撫平心緒,挪步至門前。
許是眸裏還滲着一絲水光,她推開門時竟覺有金光灑下,不由得半眯了眸,微垂首,片刻後才彎腰将階上的食盒提到屋裏來。
食盒裏是最簡單不過的三菜一湯,與府中旁的小姐份例一般,畢竟濟州吏目不算多麽有權勢的官職,且近年聖上禦下愈嚴,沈丞相輔上懲戒貪官污吏,就算她彼時尚在閨中亦是有所耳聞。
飯菜雖已有些溫冷,但好歹可以果腹。
施玉兒拿出帕子細細擦淨竹筷,又從壺中接出半杯清水放在碗旁,檀唇微彎,眸中劃過一絲嘲諷與悲涼,她的好二叔拿了她家的財産,在族中記着明帳,這些細枝末節表面功夫倒是做的純粹。
炒菜的豬油半凝在葉面,她只撿出最底下還留着餘溫的菜,在清水中洗過一趟後才送入嘴中。
每個月施府送帳時,她施玉兒的院裏花銷是所有院中最高的,每個月有足足二十兩銀子,除了每月的用度之外,大抵全都是耗在了這些炒菜的油錢上。
入嘴的菜泛着些苦味,她細細地咀嚼着,就連眉都不曾蹙一下,一直到碗中的飯用盡,她才擱筷,将幾乎未曾動過的菜收回食盒,放到院內石桌之上。
食盒擱在院內石桌上,蓋住中心的破碎。卻有兩道縫隙,細細長長,自盒下延出,蜿蜒至石桌邊緣,猶然與地面青石磚隙相連。
磚隙中原本掙紮着頂出幾株野草,前些時日院中婆子借來鋤頭,撬開石磚,将野草鏟得幹幹淨淨。
施玉兒的唇齒間還泛着稍帶膩味的清苦,她用帕子稍掩了掩唇,踱回屋內,飲閉清茶,眸子落到平案上的一摞華嚴經之上。
五十遍,她抄了整整一夜。
她的院子裏只有兩個做活的粗使丫環,此時都被支走,施玉兒并不去尋人,她心裏明白,就算是去尋了,大抵也沒有人來幫她。
一摞經書不算重,她将經書抱起後便往落桃院走去,院外的幾個婆子已經不見蹤影,只牆角出探出一個探究的發頂來,不過一瞬又縮了回去。
抄本的邊角在她的指尖壓出紅痕,她半垂着眸子緩步走着,抄本堆的有些高,每走快一步,便要落到地上去,如斷牆般岌岌可危。
行過花園,桂花落在她的肩上,灑在抄本的面上,施玉兒貼着牆角,在最後一條巷子拐彎時卻與一堵人牆相撞,她步子不穩,壘起的抄本便如雨落在地。
她扶着牆角堪堪站穩,退步間踩皺了抄本的頁面,在紙頁上落下足印。
牆面冰冷,她的心一下子墜到谷底。
秋日寒涼的空氣争先搶後地鑽入施玉兒的鼻間,她沉默着移開步子,并不擡頭,蹲下身來将地上的抄本撿起。
一只指節修長的手忽然間落入她的視線,只聽一道低而沉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語氣平靜,沒甚麽波瀾。
“在下眼盲,沖撞到姑娘,實在是抱歉。”
施玉兒一驚,拾物的動作頓住,擡眼望去,只望見男人微阖着眸子的模樣,鼻梁高挺,薄唇緊抿。
好似察覺到她的打量,那人一雙眸子竟然動了動,朝着她的方向望來。
施玉兒滞了一滞,握着抄本的手指不覺縮緊,這人雖言自己眼盲,但一雙眼裏卻似夾着點點寒星,狹長的鳳眼微垂,濃黑的長睫如扇般蓋起。
他的左手懸在半空,右手将地面一本攤開的抄本細細撫平拾起,身上的直綴長袍穿的一絲不茍,看起來應當是個性情冷漠、不近人情之人。
許久未聽到回答,沈臨川微側了側首,尋着方才聲音來源的方向,又問道:“姑娘,你可還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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