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築巢(三合一)
第29章 築巢(三合一)
(二十九)
搖光峰主殿。
兩旁道童緩緩拉開了屏風, 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人端坐在蓮花墊上,雙眸緊閉,聲音沉沉:“明晝愛徒,夙冥的封印狀況如何?”
顧明晝聽他提起兔子, 神色微頓, 面無波瀾地回答:“弟子已将其封印在扶風山,一切無恙。”
顧家人的封印術法稱第一, 修真界無人敢稱第二, 更何況夙冥這些大邪, 大半都是顧家人曾經封印過的, 對于顧明晝,宗主十分放心。
宗主睜開雙眼, 望向了面前的顧明晝, 毫無懷疑地開口道:“嗯,我找你來,是有其他事。”
顧明晝面不改色, 靜靜等着宗主開口。
“在你走後, 宗門出了件大事, 你二師兄宋驚玉, 留下一封書信下山了。”
宋驚玉,宗主獨子,也是顧明晝的二師兄。
顧明晝與其并不算多麽熟悉, 曾經還因入門時的弟子大比起過争執, 此人性情要強, 凡事喜争第一, 和顧明晝蘇卿言關系都說不上好。
他沒什麽興趣,“什麽書信?”
“你來看吧。”宗主伸出手, 指尖在面前書案上的信紙扣了扣。
顧明晝俯身将信紙拾起,逐字逐句看過,神色稍變。
宋驚玉居然要跟一個魔族私奔去魔域。
【爹,孩兒欲與那魔族歸去魔域,尋找飛升秘法,在顧明晝陰影之下,孩兒永無出頭之日,撰書一封,就此永別,生恩已負,來世再報。】
顧明晝:?
有病?
修真界久無飛升之人,是因為曾經邪魔縱橫于世,導致天地靈氣稀薄。
魔族是比人類強大,但怎麽可能知道人類的飛升秘法。
更何況,什麽叫在他陰影之下永無出頭之日,差不多得了。
理由未免編得太爛了些。
顧明晝無法理解。
見他看過,宗主的聲音也漸漸冷下,心寒無比,“他竟敢打算和一個不知來歷不知姓名的魔族私奔,要我頤清宗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宗主息怒。”顧明晝淡淡開口,“興許師兄是被魔族所惑,其中另有緣由,弟子願前去調查一番。”
宗主的目的也正是如此,他緩下胸中滿腔怒火,看向身前的顧明晝,長嘆了聲,“你大師兄卿言天資不高,其他師兄弟也難成大器,衆弟子中,我原本最看好驚玉和你,現在驚玉卻也堕入魔道,實在令我心痛不已。”
宗主愛子如命,宋驚玉又天資聰穎,他向來把這個孩子擱在心尖上寵溺,沒成想竟慣壞他,讓他做出這等贻笑大方的蠢事來。
“若尋到驚玉,替我告訴他,人類與妖魔邪物永遠沒可能,這是天道倫理,不可違背,你要勸說他回頭是岸。”
顧明晝眼皮微跳,腦海裏莫名浮現兩只兔子。
怪不得師兄叮囑他千萬不得暴露沈洱的身份。
可他與沈洱是因為意外才牽扯在一起,并非有意,顧明晝自認和宋驚玉的性質可不同。
他面無波瀾地應聲下來,“弟子明白。”
宗主仍沉浸在因孽子叛逆反骨的憤怒之中,越說越氣,“更有甚者,我聽說驚玉看上的魔修竟然還是個男人,我活了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活的斷袖,男人和男人成何體統,他自己不嫌難受嗎麽他,真是氣煞我也!”
顧明晝:“……還好吧。”
“你說什麽?”宗主沒聽清,還在憤憤于宋驚玉私奔的事,“見到宋驚玉,先替我給他一巴掌,聽到沒有?”
顧明晝對此倒很情願,“弟子遵命。”
宗主見他答應這麽快,到底還是心疼自家孩子,連忙道,“當然,他若知錯就別打了,小小懲戒一番,把他給我綁回來,我再教訓他。”
顧明晝失笑了聲,說:“好。”
*
另一邊,魏燎很快便追上了沈洱。
沈洱被追至了絕路,其實本來不是絕路,但是他走着走着就偏進死胡同了,他轉身看向魏燎,掌心直冒冷汗。
魏燎眯着眼,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一把扣住沈洱的肩膀,擡手便要出劍,沈洱卻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沒想到兔子急了會咬人,吃痛松手。
沈洱連忙後退,懷中抱着超壞,他跑也跑不快,再怎麽跑也絕對跑不過修仙之人的。
除非……他把眼前這人給吃掉。
只要是人就有惡念,雖然人的惡念總是不夠純粹,吃起來也不好吃,但眼下沒有別的辦法,他要是不吃,一定會被殺掉的。
就算不為自己,為了懷裏的超壞,他也必須吃!
至于顧明晝,不讓顧明晝知道不就行了?
沈洱這麽想着,眸光便微微暗下幾分,喉間隐隐有種幹渴的滋味。
三百年沒吃過了。
化神期的修士,惡念會是什麽味道呢?
魏燎不知他在想什麽,只當沈洱還在想如何逃竄出自己的手掌心,他低嗤了聲,揉了揉手上的兔子牙印,漠然開口:“你跑到天涯海角也沒用。”
他甩出長劍,一步步朝着沈洱逼近。
沈洱就像被吓呆了一樣,立在原地。
魏燎心底冷笑,顧明晝眼光也不怎麽樣,找了個蠢貨生孩子。
眼看他舉起劍來,沈洱忽然撲上去,一腳踹在魏燎下腹,随後咬破指尖,雙指并攏,快準狠地點在魏燎的眉心。
動作幹脆利落,行雲流水。
一切只發生在瞬間,魏燎瞳孔疾縮,想要舉劍,渾身的力氣卻都好像在漸漸減弱。
他甚至可以看到眉心随着沈洱的指尖在往外溢出黑如濃墨的煙氣。
魏燎與大邪沒怎麽打過交道,除邪是顧家那種封印世家的事,修仙界又三百年沒有大邪突破封印,以至于他不知道大邪竟是這樣吞吃惡念的。
他原以為是大邪直接張開血盆大口,把人吃個一幹二淨,沒想到沈洱只是輕輕一點,他的惡念就如同流水一般湧出來了。
靈力完全無法施展,惡念的流逝讓他渾身沒有半點力氣,魏燎甚至有種自己是在野獸口下被掏吃內髒,還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氣的麋鹿。
他恍然片刻,原來大邪是這樣吃人的,而後便很快失去意識,沉沉昏迷過去。
沈洱見他暈倒,剛想繼續把惡念吃掉,懷裏的小崽卻忽然哇地一聲啼哭起來。
他愣了愣,伸手一摸,摸到手上一片濕潤——小崽居然尿了!
怎麽在這時候尿了,小崽的哭聲越來越揪心,聽得沈洱直心疼。
他不會給孩子換尿戒子啊,先去找顧明晝吧。
沈洱連忙收回手,心下焦急,顧不得再吃魏燎的惡念,抱着小崽便繼續朝搖光峰去。
*
将入夜時,烏雲蓋頂,細雨凄凄。
又迎一場秋雨。
蘇卿言一瘸一拐趕到現場時,只看到了昏倒在地的魏燎,他吓了一跳,仔細檢查傷勢,甚至沒能發現一處外傷,只能扛起魏燎先去丹峰看看醫修師姐們能不能救。
還沒走到丹峰,蘇卿言便恰巧撞見從搖光峰回來的顧明晝。
“顧師弟!”
蘇卿言驚呼出聲,這一聲也喚醒了魏燎,他緩緩睜開眼,對上了顧明晝的目光。
“他怎麽了?”顧明晝略顯困惑地看向他肩頭的魏燎,微微蹙眉。
蘇卿言沒有回答,往他身後看了一眼,沒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腦海裏浮現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咽了咽口水,聲音愈來愈弱,“沈洱剛剛……沒去找你麽?”
“什麽意思?”
顧明晝瞳孔微縮。
“剛剛魏燎把他錯當成殺人大邪,将他追出去……”
天地一瞬安靜了,陰沉的天色烏雲遮日,空氣沉悶到有些窒息。
顧明晝靜立在原地,雨霧裏,魏燎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心底卻有種新奇的感覺,這樣的顧明晝還是頭一回見,他淡聲開口,嗓子還啞着:“蘇卿言,別說了,我并非把他當成殺人大邪,就算他不殺人,我也一樣會除他。”
更何況,剛剛沈洱險些就把他殺了,但因為輕敵險些被殺,這樣的事太過可笑,他不想說。
蘇卿言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嘴角狂抽。
這人真是不知死活!
“顧明晝。”
魏燎毫不在意地深吸了一口氣,壓抑着胸前翻湧上來的血腥氣息,低聲嗤笑着:“你不會真和那大邪生了孩子吧?”
顧明晝終于有了些反應,他回過頭,眸光冷極,自魏燎的臉上掠過,緩慢走到他身邊,猛地掐住他的喉嚨。
“顧師弟!”蘇卿言不可置信地驚呼一聲,“你要幹什麽?”
魏燎險些被他手上力道掐個半死,緊緊抓住了顧明晝的手腕,咬牙從齒縫擠出幾個字,“不識好歹,我是在幫你回頭是岸。”
和大邪糾纏不清,萬一日後走漏風聲,顧明晝便是第二個遭人唾棄追剿的宋驚玉!
顧明晝沒出聲,眼眸洞黑,仿佛容納不進半點光亮,他漠然縮緊五指,魏燎徹底呼吸不上來,眼前竟開始發黑。
半晌,蘇卿言見勢不妙,連忙拔出青霄逼顧明晝松手。
顧明晝稍一側身便輕易躲過了青霄。
蘇卿言額頭直冒冷汗,心髒跳得厲害,壓低聲音勸解道:“師弟,等會再收拾他也不遲,你先去找沈洱,下着雨,別淋壞他和孩子啊!”
聽到這話,顧明晝這才從自己剛剛可怕的念頭裏回過神,他一瞬怔忪,想到沈洱和小超壞此刻不知還在哪裏淋着雨,生死未蔔。
思及此處,顧明晝立刻毫不猶豫地甩開魏燎,轉身離開,持劍朝着搖光峰的方向而去。
待他走遠,魏燎癱倒在地,眼前一片模糊不清,耳鳴陣陣。
顧明晝,剛剛是真心想殺他麽?
為了那個叫沈洱的大邪,就能讓他下死手對付自己?
蘇卿言無奈嘆息了聲,踢了一腳他,“早跟你說過那是他老婆孩子,就算沈洱是大邪,孩子也是他血脈相連親生的,你怎麽能幹出這種蠢事,這回我看你怎麽收場。”
師弟動起真格果真恐怖。
他難以想象自己方才如果沒出聲,現在會是一副什麽場景。
不過蘇卿言轉念一想,換成自己妻兒被人追殺,估計他也會氣到想要殺人。
但願沈洱平安無事,否則……
魏燎毫不在意,舔了舔唇,眼底劃過一抹興奮的亮光。
“有意思。”
*
顧明晝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符,攥緊長劍割破指尖,在符紙上寫下一串血咒,心頭默念出沈超壞的姓名與生辰八字。
黃符很快漂浮在半空,指引着顧明晝朝頤清宗後山而去。
後山是一片荒山,除了采藥弟子,幾乎無人踏足,裏面雖沒有野獸,但都是懸崖峭壁,山澗溶洞,一個不慎便會掉進萬丈深淵。
雨愈下愈大了,秋風也冷得沁入骨髓,沈洱淋了雨又要生病。
如此想着,顧明晝眉宇便蹙得更緊,他一路在山林中穿梭,跟着那張指路黃符,片刻不敢停歇。
不出半柱香。
顧明晝真的找到了沈洱。
他立在一棵參天古木面前,怔怔地望着。
——兔子窩在巨大古樹的樹洞裏,外衣脫下來緊緊裹着懷裏的小崽,周邊圍着一堆不知從哪裏找來的、暖烘烘的幹草。
簡直如同夢境一般的奇特場景。
一大一小兩只兔子安詳地在樹洞裏靜靜睡着,呼吸平穩,微微打着鼾,手邊還擱着幾個啃剩下的紅果子。
秋雨從天而落,灑在顧明晝的肩頭。
居高不下緊提着的心,緩緩落回了原處。
許是氣氛太過恬靜溫暖,令沈洱的睡顏也平添幾分柔軟。
他怔立在原地,看了良久,從未有一刻清晰地感受到沈洱安然無恙是一件多麽令他高興的事。只是看到兔子睡着,聽到與往常無異的低微鼾聲,心頭就不知不覺軟了下來。
許久,他才緩慢俯下身子,伸手想去抱沈洱。
還沒碰到人,兔子便剎那驚醒,他猛然睜開眼,慌張無措,下意識擡手就是一個兔子勾拳。
顧明晝沒接住,重重挨了一拳,他輕吸一口氣,忍住痛楚,低低道:“噓,在睡呢。”
他在說沈洱懷裏的小崽。
沈洱這才看清眼前人不是什麽來追殺他的人,而是顧明晝,他的奴隸。
心擱回了肚子,沈洱無聲瞪他一眼。
顧明晝知道他現在必定想要罵自己,但這回的确是自己沒思慮周全,便沉默地等他開口。
熟料沈洱第一句卻是——
“你們這破宗門,哪來那麽多路?”
聽着兔子咬牙切齒的憤慨之言,顧明晝愣了愣。
沈洱本是想去那搖光峰找顧明晝的,他明明是沿着蘇卿言指的路跑的,可跑着跑着,眼前的路越來越陡峭難行,好像到了其他山上。
雖然沈洱隐隐覺得自己是又迷路了,就像上次在琉璃城迷路一樣,但是也只能硬着頭皮走。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山裏了。
雨越下越大,沈洱害怕小超壞會淋雨生病,只能用衣服遮住小崽。
恰巧路過一顆三人環抱的巨大古樹,樹心似是被熊寄居過,掏出一個大洞來,是個得天獨厚的避雨之地。
于是他就躲進了樹洞裏,打算等雨停再找路。
懷裏的小崽倒是很省心,一直不哭不鬧,睜着圓圓的大眼睛,看着沈洱,咯咯地笑着,好像還以為沈洱在帶着他玩。
他摘了些果子吃,用幹草築出一個暖洋洋的巢穴,又給小崽喂過奶,用外衣把小崽的屁屁弄幹淨。
做完一切,沈洱感覺自己覺醒了什麽原始的本性,就好像他就應該住在洞裏、窩在草上似的,在溫暖的樹洞裏,不知不覺就舒服得睡着了。
聽着沈洱絮絮叨叨地埋怨,顧明晝靜靜笑了聲。
“你笑什麽?”
沈洱瞥他一眼,臉上微微發紅,有些羞恥,“本座的姓顧的奴隸,本座睡在樹洞很好笑麽,你是不是又在心裏嘲笑本座?”
話音落下,顧明晝搖了搖頭,緩慢擡眼看他,忽然伸出手,在兔子柔軟的墨發上輕輕摸了摸。
力道很輕,很溫柔,離得這樣近,甚至能夠清楚看到他眼底的缱绻笑意,沈洱一瞬看得呆滞。
“沒有,我在想……”他說,“尊上沒有我也能照顧好自己,很厲害。”
第一次被顧明晝這樣誇獎,沈洱臉頰和耳根莫名開始發燙,心跳都快了幾分,他連忙把顧明晝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拍開。
“用你說麽,本座早知道指望不上你了。”
這人幹嘛突然對他大獻殷勤?
沈洱臉紅紅的,不想承認自己居然有一點喜歡被顧明晝誇贊的感覺。
他想不太明白,為什麽顧明晝誇他的時候,和左右護法誇他的感覺不一樣。
左右護法明明連他第一次打獵,獵到只掉了毛的老母雞,都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可顧明晝只是簡簡單單說了一句很厲害,沈洱心底就隐隐有些得意,甚至有種想晃晃尾巴的沖動。
難道是因為顧明晝是他的死敵,被死敵誇獎,所以感覺更爽麽?
沈洱正胡思亂想着,顧明晝卻出了聲,聲音難得溫柔,“回去麽?”
聞言,沈洱想起那個可惡的魏燎,磨了磨牙道,“回去可以,本座要你揍一個人。”
顧明晝毫不猶豫,“好。”
沈洱:?
他還沒說是誰呢,顧明晝怎麽今天答應得這麽快?
沈洱試探着惡狠狠開口,“是會揍得很痛的那種,可能會把他打死,或者下半輩子不能生育。”
顧明晝沉思片刻,“好。”
沈洱:?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這人幾時答應他答應得這麽痛快利落過?
其中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可怕原因,沈洱毛骨悚然,不敢深思。
圈套,一定是圈套,他才不要中計!
忽然間,樹外的雨聲更大了些,淅淅瀝瀝的秋雨吹打在林間落葉上,噼啪作響。
顧明晝望着面前的樹洞,心尖微微癢了幾分,先前他知道兔子會假孕之後,也查過一些有關兔子這種小獸的書目。
聽說兔子懷孕之後會築巢,用幹草打造一個溫暖安全的小窩,在這個小窩裏,兔子會很有安全感。
他今日才知兔子的世界是這樣的。
看起來的确很暖和舒适,而且,有種令人心安的幸福的味道。
顧明晝倏忽低聲開口,笑了笑,“尊上不急回去的話,可否讓我進去躲雨?”
聞言,沈洱微微一滞。
他本以為顧明晝會覺得他窩在樹洞很可笑,就連沈洱自己,被發現的時候也覺得有點丢人來着。
但現在,顧明晝說他也想鑽進樹洞裏,沈洱突然就感覺好像也不是那麽丢人了。
半晌,沈洱挪了挪身子,從樹洞洞口讓出一小片地方,他故作嫌棄道,“進來吧,真是拿你沒辦法。”
顧明晝笑了聲,很快便鑽了進來,無比自然地從沈洱懷中抱過小崽。
他一進來,巨大的樹洞都顯得狹窄許多,沈洱被他擠去角落,開始後悔答應讓顧明晝進來了。
煩人的顧明晝,長那麽大一坨幹嘛?
兩人膝蓋相抵,緊緊貼依,溫暖的呼吸很快粘連糾纏在一處,不可分交。
天地寧靜,只聽得到雨聲和心跳。
兔子身上淡淡的香氣在潮濕空氣裏氤氲,兔子的側臉很好看,兔子的呼吸也很溫熱,吹拂在他頸側,令顧明晝有些無措,他垂下眼睫,按耐住心口湧現上來的躁動。
又來了,他的心又像中了詛咒一樣,跳得很快,快到讓他下意識想要按住胸口,擔心會被某些人聽到。
真的是詛咒麽?
為何知道沈洱失蹤的那刻,他會心慌意亂緊張失措?
為何見到沈洱和孩子沒事,又會立刻安心感到慶幸?
其實,他又不是兔子,怎會蠢到以為是詛咒。
顧明晝自嘲地低笑了聲。
原來祖母說他自欺欺人,是這個意思。
他沉沉望着沈洱的發頂,俯下身子,忽然有種想要再靠近眼前人一些的沖動,可他忍下來,只在懷裏小崽的額頭輕輕親了親。
“什麽時候回去?”沈洱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問顧明晝。
“等雨停了再走吧。”
他突然不那麽急着回去了。
“誰管你,你不要擠着本座,”兔子嘟囔了一聲,覺得顧明晝比他還要奇怪,“顧明晝,你今天是不是腦子壞了……”
顧明晝淡笑了聲,沒有反駁。
興許他真的腦子壞了罷,但是,漫長人生偶爾犯一次蠢,又有何不可?
家的構造竟可以如此簡單,一顆遮風避雨的參天古木,容納着他和他失而複得的兩只兔子。
顧明晝閉了閉眼,坦誠聽到自己的心聲——
萬幸,一切都好。
他是個幸運的人。
*
翌日一早。
從飛書得知沈洱安然無恙的消息,蘇卿言立刻趕到了顧明晝的住處,望着正在啃鴨腿的沈洱,就連他都不自覺松了口氣,有種要熱淚盈眶的沖動。
幸好沈洱沒事。
否則顧明晝真要大開殺戒了,多恐怖。
“顧師弟?”蘇卿言給沈洱帶了一些香梨,朝內室看去,正巧看到捏着哨子逗小崽高興的顧明晝。
他忍不住暗暗咂舌,師弟這是完全進入老父親這個角色了。
聽到他的聲音,顧明晝擡起眼,輕輕“嗯”了聲,“師兄來還帶什麽東西。”
蘇卿言笑了笑,把香梨擱在桌上,“客氣什麽,總也不好空着手來不是?”
顧明晝:“下次帶點貴的。”
蘇卿言:……
我欠你的是。
不遠處,吃着鴨腿的沈洱望見他帶來的香梨,拿起一個啃了口,甜滋滋的汁水很快沖淡了口中的膩感。
他假裝埋頭吃着,實則豎起耳朵聽他們交談。
“那個,魏燎的事情……”蘇卿言此行前來,其實不止是為了探望沈洱,想必顧明晝也能明白。
果然,顧明晝自床頭起身,将哨子挂在腰間,瞥了一眼蘇卿言,“師兄竟還在意其他宗門之人的死活,未免太博愛了幾分。”
蘇卿言撓了撓臉,讪讪道:“你知道的,他畢竟是我表弟,你打死他,我不好跟家裏交待。”
魏燎是劍仙蘇家旁支的孩子,也是唯一繼承到劍仙天資的蘇家人,而蘇家嫡系長子蘇卿言,雖同樣拜入宗門,卻天賦平平,不擅劍術。
聞言,顧明晝自桌上撿起一只梨子,拿在手心仔細端詳,低聲道:“這是魏燎與我的仇怨,與師兄何幹,盡管讓劍仙來尋我報仇。”
蘇卿言險些被這話嗆死,苦口婆心道,“等到我爹尋你還了得,要我說,能不能讓他過來給沈洱道個歉,沈洱想怎麽打怎麽罵都行,只要沈洱一句話,我立刻去提他過來。”
顧明晝沒有回答,眸光漸冷下去。
蘇卿言被他這眼神盯着,渾身都發毛,連忙轉開眸子,看向還在和鴨腿撕扯搏鬥的沈洱,“沈洱,尊上,能不能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話音落下,沈洱擡起頭,看向蘇卿言。
他一下子想起昨日蘇卿言“舍生取義”去抱魏燎大腿的情景,沈洱煞有介事地擰眉思考片刻,道:“行啊。”
聽到他的話,蘇卿言面色稍緩,感動地道,“昨天真是沒白救尊上,我就知道尊上一定心腸很軟……”
他還沒說完,又聽沈洱道:“要想本座原諒他很簡單,讓他跟本座用天道起誓,一輩子當本座的奴隸吧!”
蘇卿言:?
你們兩口子沒一個有善心的麽?
“師兄求他還不如求我。”
顧明晝也覺得好笑,他家兔子分明跟他一樣記仇,蘇卿言竟能說出沈洱心腸很軟這種胡言亂語來,這下可好,要跟他一樣永生永世當兔子的奴隸了……
頓了頓,顧明晝反應過來,若是沈洱要魏燎當他的奴隸,豈非日後要三個人一起相處?
“不可。”顧明晝驟然開口,“要什麽奴隸,人可以被殺但不可以被羞辱。”
蘇卿言弱弱開腔:“那個,被殺還不如被羞辱呢。”
“師兄不必說了。”顧明晝眉頭緊蹙,不容置疑地道,“總之我不同意。”
聽到顧明晝跟自己唱反調,沈洱一拍桌子,氣勢洶洶道:“本座的姓顧的奴隸,你沒有資格替本座權宜,此事本座已經決定了,既然是表侄的表弟,本座可以網開一面,饒他不死。”
說罷,他轉頭看向蘇卿言,大發慈悲似的道:“去吧表侄,叫他過來給本座負荊請罪,本座可以饒他一命,讓他當本座的奴隸贖罪。”
蘇卿言:“……”
這倆人怎麽說的好像魏燎已經感恩戴德要上趕着當奴隸似的。
昨日險些被顧明晝殺了,此時魏燎還不知在哪處躲着,他還真是天生老媽子命,伺候完這邊伺候那邊。
“那我這去找他說,昨日的事,的确是魏燎做錯了,我替他給尊上道個歉。”蘇卿言習慣性地給自家弟弟擦屁股。
臨要踏出門檻時,卻聽沈洱極小聲地開口,“還有,昨天謝謝。”
蘇卿言腳下微頓。
他輕笑一聲,繼續邁步離開,只是腳步略微輕快了些。
顧明晝自然也聽到了沈洱的話,他眸光微暗,看向手心裏蘇卿言送來的香梨,收回目光,重重咬下一口,
——蠢兔子怎麽沒跟他說過謝謝。
沈洱沒有想那麽多,雖然謝謝兩個字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是很別扭,但是看到蘇卿言給自己道歉,他又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這件事跟蘇卿言又沒關系,蘇卿言救了超壞,他不讨厭蘇卿言。
“昨日和師兄做什麽了?”顧明晝狀似無意地淡聲問。
沈洱頭也沒擡,咔嚓咔嚓地啃着梨,“沒做什麽,你師兄人還挺不錯的,比你強多了。”
顧明晝臉色黑了黑,似笑非笑道:“是麽,我差在哪?”
“人家脾氣又好,還很善良,有責任心,會替不聽話的弟弟道歉……”沈洱一條條數着,頓了頓,又開始數顧明晝的不是,“你脾氣差,心眼還壞,之前說我沒有懷孕,總想逃避責任,還出爾反爾。”
顧明晝指尖蜷緊,眯了眯眼,“是麽,原來我在尊上心裏是這樣。”
沈洱樂了,“不然本座難道會覺得你很好麽?”
一個封印他三百年的混賬人類,沈洱覺得自己沒有動手把顧明晝幹掉已經很大度了,雖然他只是想要多折磨報複顧明晝一陣。
“也是,”顧明晝笑意不達眼底,低聲緩緩道,“蘇師兄是比我好,只是我以為當初師兄把你新衣服毀壞,你一直不喜歡他來着。哦,對了,那衣服好像是我買的。”
他重點在那件衣服。
沈洱卻完全無視,恍然大悟道,“你說得對,本座才想起來,那你倆一樣活該。”
顧明晝:……
頭疼,跟兔子沒法交流。
為什麽兔子這麽厭惡他?
他到底犯過什麽彌天大罪,讓沈洱對他無法改觀。如果不找出症結所在,沈洱豈不是永遠把他當成仇人看待?
顧明晝輕吸了一口氣,緩下聲音道:“蘇師兄暫且不論,魏燎就算了吧,他性情頑劣好鬥,你跟他相處不來,他會傷你。”
“本座才不怕他呢,”沈洱哼哼兩聲,又覺得奇怪,“那個魏燎是你很熟的人麽,你護着他做什麽?”
顧明晝默了默,“我沒護着他,也跟他不熟。”
有時他也會懷疑,兔子是真的聽不懂自己話裏的暗示麽。
他只是不想兔子周圍多一個礙眼的魏燎,即便是什麽所謂的奴隸,有他一個就夠了。
顧明晝跟魏燎沒什麽仇怨,自認與他交情也不算深厚,只是魏燎喜歡纏着他切磋劍術,顧明晝煩不勝煩。
昨日的事,是他第一次跟魏燎撕破臉面。
仍然是那句話,若是妖魔,一劍殺了便是,可人與人的糾葛,卻不是簡單一劍了之的。
“魏燎是我初入頤清宗時認識的人。”他淡淡開口。
那時恰逢弟子大比,頤清宗和蓬海山向來不對付,次次相遇都要争個高下。
顧明晝作為新弟子,第一次見到魏燎。
對方那時脾性比現在還要高傲,目中無人,大比第一天,為了折辱欺負頤清宗弟子,揚言要跟頤清宗弟子打賭,誰輸了擂臺,就要跪下喊他一聲祖宗,反之他便喊對方一聲。
和其他弟子打了七八個回合,魏燎的實力與他惡劣的脾性很快在所有宗門出了名,無人能敵,無人敢惹。
而那時的顧明晝也不過是個普通外門弟子,他不喜争鬥,便沒有展露出修為和實力,于是在衆人眼中他身無所長。
可偏偏他運氣不好,抽簽抽中要和魏燎打擂。
蘇卿言好心提點他,讓他不要和自己這個性情惡劣的表弟沖撞上,上場直接認輸就好,魏燎對于弱者不感興趣,也就不會多生事端。
顧明晝應下來。
可豈料,剛上擂臺魏燎便一劍殺過來。
原是魏燎發覺自己探不出顧明晝修為,便篤定顧明晝一定修為在自己之上。
事實也确實如此,顧明晝迎劍而上。
三個回合,魏燎便敗下陣來。
化神和煉虛之中隔着一整個大境界,雖然看着不多,但修為越高,想有所進益就比登天還難,顧明晝打魏燎相當于成年人毆打三歲孩童,魏燎毫無勝算。
顧明晝至今都記得魏燎那日的神情,他眼底沒有半分恥辱,反倒隐隐泛着一絲嗜血的興奮。
魏燎乖乖遵守了承諾,跪在地上,帶着笑意揚聲喊了他一聲祖宗。
至此顧明晝名聲大噪,後來被人搜刮底細,又傳出他是封印世族顧家的孩子,能夠封印天下大邪,一時間聞名于修真界。
能屈能伸,争強好鬥,且沒有下限。
顧明晝是這樣評價魏燎的。
這種人很危險,所以顧明晝不願與其交往,每每碰面也是能避則避,只是沒想到昨日會恰巧讓沈洱撞上魏燎。
早知如此,他絕對不會留沈洱和超壞在蘇卿言那裏。
沈洱聽完他講述與魏燎相識的過程,面色莫名詭異幾分。
顧明晝不解,低聲問:“怎麽了?”
沈洱卻像發現什麽驚天大秘聞一樣,嘿嘿怪笑兩聲,“本座好像發現了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顧明晝心頭一跳,眸光下意識躲閃開他朝自己看來的目光,指尖不自覺地掐進了掌心。
半晌,沈洱笑眯眯地盯着他,大喊出聲:“你喜歡魏燎,本座說得對不對!明明可以隐藏實力裝傻充愣,卻故意要上場吸引魏燎的注意力,你這個口是心非的人,說着跟魏燎不熟,然後又滔滔不絕講了一通和魏燎的過去,你一定是喜歡魏燎的死斷袖!”
顧明晝:?
被蘇卿言架着趕來道歉認罪,剛踏進門檻的魏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