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是日（八）
第8章 他是日（八）
易水是真的不想再死在副本大結局的時候了。
他一向厭惡着死亡所帶來的疼痛與遺忘，更厭惡着死亡這個詞本身。
哪怕副本裏的死亡與現實毫無關系，可易水就是不想死——畢竟求生是他的本能。
然而……
這一刻，易水沉默地擡眼注視着此時于空中急掠的猙獰惡龍，又垂眼瞥了下自己被這頭惡龍的利爪給扼住的、正流着血液的肩膀，最後他就這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
所以事情到底為什麽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呢？
說起來這已經是他在這個副本裏待的第三年了。
前兩年他一直安安穩穩地做着他的商人。等到生意有些起色後，他又去找原先和他所在家族有交情的人合作，與其一起發家致富。
反正說來說去，他就是半點沒有去尋找方法恢複修為的意思。
這種情況下，最初倒是偶爾還有那麽一兩個人來找他的麻煩。但他在又用了一次重力之神的神力後，關于他被神靈庇佑的說法頓時變得愈傳愈廣。
到最後，也就沒什麽無聊的家夥再來自讨沒趣了。
等到第三年，人族和妖魔之間的大戰驟然爆發之後，易水完全不心疼地賣掉了自己所有的家當，然後直接用那筆巨款懸賞起了入侵人族地界的一些妖魔首領們。
或許是財帛動人心。自那以後，不少刺客游俠之類的人物也都湧入了戰場。
某些戰場上的妖魔甚至因此而群龍無首了。與之相對的，人族頓時抓住機會接連獲得了大捷。
于是一時間易水也随之聲名鵲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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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一人之力終究是有限的。好在人族向來不缺豪富，也不缺想要名聲的人。所以接下來許多地界都推行起了這種懸賞妖魔的方式，人族于這場戰鬥中也逐漸占了上風。
眼見一切差不多快結束了，為了防止被妖魔們報複、也為了活到大結局，離開主戰場後的易水直接就找了個偏遠的城鎮待着。
當時他還想着自己是不是該用剩下的那點時間尋找看看神靈的蹤跡——畢竟千年前，易家完全可以說是與神靈相處的最融洽的家族。
以至于在世人眼中，這個家族的顯赫聲名與千年榮光未嘗沒有神靈的因素在裏面。
所以如果他真的能找到神靈讓其現身的話，他的通關評價說不定還能因此而提高一些。
然而就在易水即将付諸行動時，他先一步被一頭闖進人族地界的妖魔給擄走了。
甚至如今擄走他的那頭巨龍，還是主戰場上那些妖魔的首領。
這種時候，易水都不想去思考對方究竟是冒着怎樣的危險深入人族陣地的。
他就想問一問對方，他有這麽招人恨嗎？
究竟是多大仇多大怨，這群妖魔才這麽跟他不死不休啊？
此時此刻，被巨龍像是拎着獵物一般拎在空中的易水連假笑都懶得笑了。因為在巨龍的高速飛行下，撲面而來的飓風刮得他有點臉疼。
況且緊接着，他所感覺到的就不僅是臉疼了。事實上易水還從遠方的地底處隐約感覺到了一種陌生而熟悉的灼熱感。
——那是岩漿特有的熱度。
幾乎是同一時刻，正抓着他肩膀的那頭巨龍也嗓音粗粝地開口了：
“人族的小崽子，覺得這地方眼熟嗎？”
眼熟，當然眼熟。
這不就是兩年多前他差點被處以岩漿之刑的地方嗎？他能不眼熟嗎？
被對方那震耳欲聾的嗓音給震得有些頭皮發麻的易水在心底無所謂的回道。
“因為你弄出來的懸賞，我的族人這段時間裏就像是日日夜夜都待在這沸騰的岩漿裏一樣。你叫易水是吧？你現在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有啊。比如說他想采訪一下那些妖魔在岩漿裏泡澡的感想。
吐槽歸這麽吐槽，易水注意到對方那暗藏殺意的話語後，只是撩起眼皮地掃了那頭龍一眼。
随後他就這麽臉色平靜地回了一句：
“我是人。”
他是人，并且還是個弱小的人類。
否則他現在哪會待在這種火爐一樣的地方，安安靜靜地聽這頭惡龍在他耳邊嗡嗡嗡？
其實在看到岩漿的那一瞬間，易水就猜到自己今天怕是兇多吉少了。
當年他在這裏茍住了一條命，而現在這頭龍又特意帶他來這裏，明顯是想借此讓他回憶當時的情景。
再結合這家夥對他那明明白白的殺意來看，它估計是想讓他在那瀕死的恐懼與不甘中死去。
考慮到自己正面對戰打不贏對方，而這個地方又空曠偏僻到連想逃都難得很的地步，易水反而看開了不少。
既然這家夥怎麽也不會放過他，那他也沒必要擔心這擔心那的，想說什麽說就是了。
況且他也沒說錯。
這個世界各個種族的生存空間有限，人族和妖魔為了生存本就處于對立的立場。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兩個又有什麽好多說的？
巨龍聞言後倒是沒有他先前擄走易水時那麽暴怒，它只是拎着易水直接俯身朝着深淵下的岩漿處飛去。
等到離岩漿只有十來米的距離時，那頭龍就這麽擡起了它那對易水而言過于巨大的爪子，然後招呼也不打一個的将人給扔了下去。
那一瞬間，已經有所預料的易水立刻使用了重力之神的力量，這才沒有直直地墜入于岩漿中。
“說起來，最近我聽說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此刻這頭紅色巨龍就這麽睜着它那金色的眸子玩味地注視着易水。
它固然對易水沒有直接墜入岩漿中存了點疑惑之情，但這點疑惑它卻沒有問出口，它只是語氣陰冷而戲谑地繼續說道：
“這些年來人族裏好像一再流傳着你被神靈庇佑之類的話，甚至不少人對此深信不疑？這可就好笑得很了……”
“畢竟前些年你們易家在戰場上死到只剩下你一個時，你不是還開口罵了那群神靈嗎？”
“雖然你們人族的一些詞啊賦啊什麽的我一向不太聽得懂，也懶得去聽，但你當時說話的語氣我還是聽得出來的——你那明顯是在怨憤神靈沒有出現吧？”
“要不是當時是陰雨天，我又親眼見到了那道雷霆只是偶然才劈到了你，連我都要懷疑那玩意兒是所謂的神靈震怒所致了。”
“結果現在，你們人族竟然說你被神靈庇佑着？所以難不成是我當時聽岔了，還是說神靈們已經大度到了這種地步？”
“對了。我還聽說兩年前你在岩漿上為神靈獻舞、得到了神靈垂憐，所以才勉強保住了一條命。既然你現在就站在岩漿上，那麽你就再跳一曲吧。”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樣的舞蹈會讓人覺得連神靈垂憐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況且我也想知道，究竟有沒有神靈會來救你的命！”
所以這就是對方的目的嗎？
聽到最後一句時，易水總算是弄清了今日之事的前因後果。
這頭巨龍不僅僅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懸賞妖魔之人而對他深惡痛絕，這家夥也是因為他是目前看上去離那群神靈最近的家夥。
如今的戰局已然對妖魔萬分不利，要是神靈再突然插手此戰的話，那麽妖魔恐怕就真的要徹底涼涼了。
這大概就是那家夥即便冒險深入人族之地，也要将他給擄出來的主要原因。
而這也意味着，他今日恐怕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無論神靈出不出現，他也很難在一頭如此仇恨他的巨龍面前逃脫。
看這家夥如今的神色，它怕是死也要拖着他一起死。
不過話說回來……
易水回想着這頭巨龍剛才所說的話，原本那無所謂的神色也逐漸沉郁了起來。
他原以為兩年前那群人口中那“不敬神靈”的罪名是胡扯出來的，結果從這頭龍的話來看，副本裏設定的那個易水當年竟然真的罵了神靈嗎？
就算沒罵，肯定也是說了些怨怼之語的。所以敢情人家根本就沒冤枉他啊？！
怪不得當時那些中立派對他的态度有點一言難盡，這貌似完全是設定裏的易水自己作出來的。最後那些人選擇了放他一條生路，恐怕還是念了些舊情的結果。
而這麽一想的話，當初他面對的豈不更是必死之局了嗎？
要不是當初他随口扯出了一個神靈垂憐的理由來，他怕是還真沒辦法活過那樣的開局。
想到這裏，易水的背後破天荒地浮起了些許冷汗。
如果說他先前的三個副本還能算是九死一生的話，他怎麽覺得這次的副本完全就是那十死無生的模式呢？不是他吹，這種難度真的真的很不對勁！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情況？該不會有哪個神明在默默給他下絆子吧？
不是說神明都是副本的旁觀者的呢？
本來就有些多疑的易水一旦開啓腦洞來，簡直快一發不可收拾了。要不是現在局勢太過危險，他怕是能就地坐下來思考個一整天。
“怎麽？你不想跳？”
看到那頭巨龍那銳利的獠牙、聽到對方已然殺機畢露的話語後，易水頓時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後就這麽開口回道：
“跳。當然跳。”
這一舞與當年之舞既相似又不同。
如果說上次之舞如蒼鷹回旋、鴻雁墜落，從裏到外都透着一種比火焰更熾熱的瘋狂之意的話。
那麽這一舞，則更像是折翼蒼鷹振翅而飛、迷途孤鴻聲嘶而鳴。
——這是一場仿佛連太陽都能點燃的舞蹈。
生與死，喜與悲，怨與恨，堅忍與決絕。
在易水那冷淡而平靜的神色下，這一切偏偏被體現得淋漓盡致。
此時此刻，就連原本對易水滿懷偏見、滿心殺意的巨龍瞥見這樣的舞蹈後，都有那麽一剎那的失神。
妖魔也是可以化作人形的，所以易水那張在岩漿烈火的輝映下愈發驚心動魄的臉，顯然也在妖魔們的審美範圍內。
那一刻，就連惡龍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易水這樣的舞蹈，确實足以讓神靈垂眸。
事實上這又豈止是讓神靈垂眸？
哪怕是神靈為之動心，或許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