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是月(七)
第22章 他是月(七)
“真是傲慢啊……”
半響之後, 閉眼躺在沙發上的易水自言自語般地說出了這句話來。
即便以帝王的身份出現于此,即便這僅僅只是一個游戲罷了,你仍舊要肆無忌憚地對着這個宇宙宣告自己的到來麽?
原本這個副本裏存在多位玩家就已經為他的通關平添了不少變數, 沒想到連整個副本裏最重要的一位角色都極有可能被神明代替了。
話說他剛進副本的時候在想什麽來着?這個副本的難度終于正常了?
呵呵。連那位災厄之神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裏了, 他的副本難度真的還正常得起來嗎?
說到底他不過就是想以S級評價通關罷了, 怎麽就這麽難呢?
而之後那一周裏, 易水除了搜集信息印證一下安克發來的情報外,一直都安安穩穩地待在皇宮內專供畫師作畫的偏殿中。
至于他在偏殿裏畫什麽……畫克塔斯的肖像畫。
易水很清楚撇開那些加成和能力以後, 自己在畫畫上究竟是個什麽水平。
當初他在畫那幅《月》的時候, 每天除了短暫的睡眠時間以外, 他幾乎将其他所有的時間都砸在了那幅畫上。
哪怕這樣, 都直到回到這顆星球上的前一天,他才堪堪完成了那幅畫。
總的來說,他這完全就是水平不夠,時間來湊。
要不是視覺和觸覺的加成使他得以讓畫的色彩、布局和筆觸趨于平衡,要不是那感知星辰之力對于繪畫宇宙星辰有着一定的附加作用, 他哪裏進得了皇宮當什麽畫師?
可他現在不畫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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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每個畫師進入皇宮後都得在一周內為克塔斯畫一幅肖像畫。
這件事早已成了慣例,根本沒那麽容易因為他一個人而改變。
況且他這次進副本連一年都還沒到,比起找個理由推托然後不知何時又被要求作畫, 他還不如先試着畫看看再說。
其實有那麽一瞬間, 易水甚至在想自己結束這個副本後是不是該去報幾個興趣班了。
因為他發現最近他要想通關這些副本, 需要的技能似乎也太多了一點。
要是以後的副本難度繼續升高的話,他覺得即便自己真的十項全能了, 說不定都沒辦法應付這種讓人頭疼的局面。
“你這肖像畫畫得倒是挺特別的。”
畫師們在偏殿裏的畫室和他們的居所一樣, 都是單人單間。
此刻開口的這位中年畫師之所以會出現在易水作畫的地方, 是因為他是被易水特意請過來看看他剛畫好的這幅畫是否還過得去的。
畢竟在這方面,還是這些有着真才實學的畫家更有經驗一些。
那位頭發已然有些發白的中年畫師此時正仔細欣賞着易水剛剛完成的畫作。
只見這幅油畫整體呈現出一種迷蒙而沉郁的幽暗色調。
畫上那淺薄的月光正透過主殿高處的镂空窗戶, 于王座臺階處投下細碎而朦胧的光影。
而此刻那位坐在冷寂王座上的帝王,仿佛連面容都被隐約模糊在了那夜色之中。
可與略有些模糊的面容不同的是,他原本的灰發金眸因失去光線而愈發深沉了幾分。以至于在這樣混沌的畫面裏,它們反而顯得尤為鮮明。
中年畫師繪畫經驗何其豐富。
他一眼就看出了易水是故意沒有畫清克塔斯面容的。
于是他又端詳了一會兒畫作後,便笑容和善地對身側的易水說道:
“其實你這麽畫也不錯。畢竟最近那位王者越來越不喜歡旁人在他眼前晃悠了。現在別說我們這群畫師了,就連那些大臣都不一定能見上他一面。”
“而今年我們給他肖像畫時,那位也根本不見我們,甚至他連近來的照片都不存在一張。所以這段時間裏,我們給他畫肖像畫完全是靠自己對他的印象。”
“你這樣既避免了在繪畫他容貌時出錯的可能,又借此突出了他的氣質,确實是個好方法。”
“雖然作為你剛進皇宮後的練手作來說,你這麽畫确實沒什麽問題。但等到明年你和我們同時給那位畫肖像畫的時候,你可就不能這麽取巧了。”
“再說回這幅畫吧。從你先前獻上的那幅畫和這幅畫來看,你對色彩的調配和對細節的把握完全是天才水準。現在缺的也就只是一些經驗而已。”
“所以你不必擔心什麽,你畫得真的很不錯。”
皇宮裏的畫師除了剛入皇宮要畫克塔斯的肖像畫外,每年年初他們也得為這位帝王畫上一幅。
而那一幅畫作遠比如今這個要正式得多。
至少怎麽也得面容清楚。
對于這位畫師善意的提醒和鼓勵,易水最終笑着和對方道了謝。
只是對方誤會了他在畫裏模糊克塔斯長相的用意。
他之所以這麽做,不是因為他無法精準地畫出這位王者的長相,也不是因為他不擅長人物畫而選擇了揚長避短——這是他故意這麽做的。
因為他想弄清一件事。
弄清克塔斯和封盡究竟是否是同一個人的這件事。
每個畫師進入皇宮後除了要給克塔斯畫一幅肖像畫外,他們還得将那幅畫給那位帝王過目。
而這也能再一次檢測新畫師的大致水平,以防有誰用別人的畫作來魚目混珠。
于是時隔一周,易水倒是又一次見到了克塔斯。
這一次他發現他身上的那種倦怠感仿佛愈發得沉重了幾分。
甚至不僅是倦怠感,對方骨子裏那種仿佛經過無數光陰、無數戰鬥而造就的壓抑與瘋狂,此時此刻似乎也若有若無地叫嚣了起來。
這家夥的情緒看上去還真是不太穩定啊……
如果他真是封盡的話,他到底是怎麽拖着這樣的精神狀态繼續擊退那些異獸的?
諸神要都是這種情況,他們選擇度假一段時間倒是明智得很。
否則要不了多久,他們說不定就會被這樣的壓力給逼瘋了。
“你這畫的是我?”
原本克塔斯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易水獻上的油畫。
然而當他瞥到畫中之人的右手時,他最初那懶散而提不起勁的神色卻不經意地收斂了幾分。
等到他對着易水問完這句話後,他竟又擡眼打量了這幅畫一會兒。
大概剛才誇易水畫作的那個畫師也想不到,就這麽一幅在皇宮裏僅僅只能說是平均水準的油畫,竟然能惹得這位王者如此注目。
然而此刻克塔斯看的根本不是整幅畫冷淡而憂郁的配色,也不是畫家于畫中顯現的、細膩而趨于完美的筆觸。
他甚至都沒怎麽在意畫上相較于他如今模樣而顯得更深一些的發色眸色。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視着畫裏那個坐在王座上的男人右手中指所戴的金戒指。
克塔斯向來不怎麽戴戒指。
而封盡則是一直都不戴戒指。
在易水見到封盡的那幾次裏,這個男人的右手上除了似是經常拉弓而造成的薄繭外,便再無任何飾物。
戴戒指的從來都不是這位神明,而是另有其人。
比如說——那個位于第一神座上的男人。
此時易水自然也注意到了克塔斯投向畫中之人手指的目光。
于是他順勢以一種滿含歉意的聲音說道:
“您是不喜歡這枚戒指嗎?”
“真是抱歉……我在畫完這幅畫後覺得整幅畫的色調似乎有些太暗了點,所以才在最後加上了這枚暗金色戒指。”
“如果您不喜歡的話,我可以立即為您重畫一幅。”
克塔斯聽到易水提及色調之事後,就這麽又瞥了一眼那幅畫。
這一次他在仔細看了下整幅畫後,他才弄明白為什麽自己第一眼看到這幅畫時,會覺得易水畫的是別人。
客觀來說,這幅畫的人和他還是很像的。
只是似乎因為這幅畫整體偏于冷色調的緣故,以至于畫中之人那原本偏麥色的膚色略微顯得蒼白了一些。
然而比起他來說,這幅畫上的人卻更像另一個家夥。
他指的不僅是外貌、戒指,還有畫上那個家夥的氣場。
“在你眼裏,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聽到克塔斯提出這個問題的瞬間,易水的腦子裏飛快地劃過“你不是人”這四個字。
随後他腦子裏浮現的另一個答案則是“你像個精神病人”。
當然,這兩個作死的答案他一個也不會真的說出
諵碸
口。
易水最後只是回答對方道:“您是個好人。”
不管怎麽樣,回答好人總歸是不會錯的吧?
克塔斯聞言卻驟然愣了一下。
而下一秒,他忽然擡手蓋着臉,然後像是聽到什麽有趣的笑話一般,就這麽放肆地大笑了起來。
這是個什麽鬼答案?這個小崽子究竟是怎麽想到這麽個奇葩答案的?
半響過後,這個男人才停下了笑聲。
緊接着他就用那猶帶着幾分沙啞的嗓音說道:“說點別的。”
易水聞言直接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道:
“您手握權柄,心懷宇宙。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這就是你最後畫出這幅畫的原因?”
聽到這裏,克塔斯斂去笑意的臉上漸漸露出一種微妙的神色。
他撩起眼皮第四次看向了易水最新的畫作。
畫裏的男人并未向他平日裏那般靠在王座上。
那個男人背脊挺直而微微前傾,堅實的右手手肘随意地搭在王座扶手上,而那帶着金色戒指的右手則是略微擡起抵着他的額頭。
那副姿态實在是既高高在上而又游刃有餘。
并且許是月光太冷的緣故,他那不怎麽看得清面容的臉上也沒有半分陰鸷而狂放的笑容,只有一種似是與生俱來的傲慢與漠然。
怪不得他一眼看去會将畫上的家夥當成另一個人。
那冷色調下的發色眸色乃至膚色,以及易水于畫裏所塑造出的氣場,在他看來固然和他有七分相像。
但畫裏的人卻和另一個家夥有九分相像。
看樣子易水似乎對他的認知存在着些許偏差,以至于最後陰差陽錯地畫出了這麽一幅畫來。
想到這裏,大概是對易水的這幅畫和其剛才所言勾起了興趣,克塔斯難得和他繼續聊了下去:
“無論是你畫的還是你形容的,比起我來,他都更像另一個人。”
對此,易水只是狀似疑惑地看了克塔斯一眼。
克塔斯倒也沒什麽遮遮掩掩的意思,他很幹脆地給出了答案:
“他更像我的兄長。”
——在安克發來的情報裏,克塔斯是獨生子。
——而在他搜集到的信息裏,克塔斯也是獨生子。
然而這一刻,易水卻沒有将心底的想法表露出分毫來。
畢竟說不定人家就有個義兄之類的存在、并且恰好長得和他比較像呢?
于是易水就這麽恰到好處地接了一句:“您的兄長?”
“他叫弗切。你沒聽過也是正常的,畢竟這個宇宙裏除了我,應該沒人知曉他的存在。”
不好意思,我想我可能真的知曉他的存在。
如果說克塔斯和catastrophe(災厄)還可以說是宇宙裏語言繁多所造就的巧合。
那麽弗切和fortunate(幸運)呢?
他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全都猜對了。
第一神位上的神明是幸運之神。
第二神位上的神明是災厄之神。
而幸運之神和災厄之神,是兄弟。
先前在封盡的記憶裏,易水曾單方面地見過那位幸運之神。
他固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他卻瞥見了對方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較寬的銀灰色戒指。
而且對方的膚色較之封盡來說要略微蒼白一些。
事實上易水作畫時特意選擇使用冷色調、并且将畫裏的王者營造出那種氣場來,原本就是想讓畫中之人看上去與那位幸運之神相似。
他想借着這幅畫來試探克塔斯究竟是否是封盡,然後順帶着再試探一下關于第一神座上那位神明的情報。
沒想到他話還沒說幾句,這個男人自己就将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出來了。
想到這裏,易水卻莫名有些煩躁起來。
他一再試探克塔斯的真正身份,早已不是因為先前他可能得罪封盡之事了。
畢竟如果封盡想找他麻煩的話,根本沒必要等到現在。
這位神明似乎并不是睚眦必報的性格,這家夥也根本沒有将他論壇ID的事放在心上。
而易水之所以如此在意克塔斯究竟是否為災厄之神,主要有三個原因。
一是因為他由于某些緣由,對于災厄這個神格稍微有些遷怒。
二是因為他想知道神明現在是不是已經在插手玩家們的副本任務了。
這是如今身為弱者的他對于強者下意識的忌憚。
如果諸神真的開始随意插手副本的話,那麽之後的游戲副本變數可就太多了。
至于第三點……其實是因為封盡的兩次取名時所用的語言。
無論是先前的catastrophe還是之後的fortunate,它們都是地球上的英語。
早在易水于這個宇宙裏尋找地球蹤跡時,他就對比過地球上的語言在這個宇宙裏是否存在。
結果是他并沒有在這裏找到相同的語言。
而他所在的游戲之外宇宙裏如今也不存在這種語言。
但克塔斯卻偏偏用了它。
這意味着什麽?
這是否意味着,這位神明、或者說諸神穿梭于無盡宇宙時,曾去往過地球所在的那個宇宙?
這是否意味着,地球真的存在于無數宇宙中的某一處?
念此,易水不禁垂眼掩住了自己如今的神色。
而此刻的克塔斯,也就是封盡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徹底掉馬了。
不過即便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掉馬了,他也沒打算在那位幸運之神的事情上說得太多。
于是他只是略微又提了一句道:
“況且他現在也沒空出現在這裏,畢竟他最近忙得很。”
然而說到這件事時,封盡仿佛想到了什麽趣事一般扯起了嘴角。連帶着他先前打算就此結束這個話題的念頭都随之淡薄了幾分。
易水見狀後似是什麽都沒發現地說道:
“這麽說可能有些不自量力……但是,有什麽我能效勞的嗎?”
“您為這個宇宙做了太多,我也想回敬您點什麽。”
封盡聽到這話後又一次笑了起來。
這一次他的笑容破天荒地帶上了點調侃的意味,而這份調侃顯然是沖着那位幸運之神去的。
“算了吧,這件事你應該幫不上什麽忙。”
“因為他最近一直在注視着一個……”
說到這裏,封盡将那已經到了嘴邊的“人類”二字給咽了下去。而最後他重新說出來的話是:
“他最近一直在注視着一個人。”
易水聞言也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
只是他此刻的心情絕非是封盡那看戲般的調侃,說真的他現在反而覺得有點無語。
因為從絲碧瑞特和那位女神的話來看,那位幸運之神注視的人應該就是他沒錯了。
而封盡既然知道他哥一直在看着一個人,難道他就不知道對方注視着的究竟是誰麽?
考慮到先前絲碧瑞特看幸運之神記憶時,也沒有看到屏幕上那位玩家的模樣,說不定封盡和其他神明還真不知道幸運之神注視的到底是誰。
而這次進入副本後,易水依舊若有若無地感覺到了來自于某位神明的視線。
所以如果那位幸運之神真的也和往常一樣在看着這個副本的話……
這一剎那,易水不禁神色微妙地瞥了不遠處的封盡一眼。
這位災厄之神,你在說你哥八卦的時候,知道他現在可能正在聽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