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是夜(十二)
第57章 他是夜(十二)
神明必須給進入其私人領域的玩家發布副本任務, 這是本次休閑副本唯一不可動搖的鐵則。
哪怕肆無忌憚如封盡,也無法對此置若罔聞。
但易水拿到他領域坐标是一回事,最終究竟能不能進去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到這裏, 封盡扼住易水咽喉的指腹無聲無息地抵在了他的頸動脈上。
“想要祝福, 去找極哥。別在這裏瞎挑釁我。”
這是顯而易見的威脅, 也是這位災神所給出的最終警告。
然而易水聞言只是略微側了下頭, 再次和封盡對上了視線。而這樣的動作,也讓他自身的頸動脈愈發貼近了封盡的掌心。
封盡見狀眼皮壓低了幾分, 他的視線從易水逐漸泛青的脖頸處劃到對方依舊看不出情緒的臉上, 幾秒後終究是放松了些許力度道:“找死?”
“我很惜命。”以前在絕路上跌跌撞撞時惜命, 現在看到一線曙光後就更惜命了。
易水忍受着因疼痛而有些幹澀的嗓子, 直接将話題引向了他真正想說的地方:
“我對死亡沒有任何設想,真正準備好死亡、甚至于早就為自己選好了死法的,是您吧?”
封盡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他就這麽眸光晦暗的看着易水,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您為什麽送我那把弓。今天看到您的領域後,我突然有了一種直覺, 可能是因為您太累了,所以想在未來的某一天,在最熟悉的弓箭下沉眠。”
易水這些話說的半真半假。他對封盡送弓的用意有所察覺是真話, 但他真正察覺到的時機卻不像話裏說的那麽晚。
事實上早在封盡選擇送他同樣式弓箭的那一瞬間, 他就起過封盡是不是想要他在将來某一天, 用這把弓給他送終的念頭。在他實驗弓箭強度時封盡突然出現更是印證了這一點。
只不過當時他怕麻煩,也不想當那個被選中的拉弓工具人和倒黴蛋, 所以自始至終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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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懦弱到想死的地步, 但你說的也不算錯。”
封盡看不起輕生的人, 更不會這麽做。不過這并不妨礙他早早地給自己選好了死法,因為誰也說不準他什麽時候會失控。
在那一天到來前他會竭力求生, 等那一天真的來了,他最可能的結局是死在和異獸的厮殺裏,而最合适的死法則是由極哥動手了結一切。
但最可能、最合适不代表最合他心意。
比起和他天性不合的極哥,能輕而易舉挑起他戰鬥欲的易水才是他最青睐的處刑人。
他送易水弓箭固然有讓易水防身的意思,卻也的确包含着希望對方盡快變強、強到以一場酣暢淋漓、棋逢對手的交鋒為他送葬的隐意。
他一直以為易水沒意識到這一點,沒想到這個小崽子完全就是在裝傻。
“易水,我确實很中意你。只是太可惜了……”
今夜封盡的情緒一直不太穩定,因為這個宴會廳裏的強者成分完全超标。他根本不想看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觥籌交錯,也不想去聽他們的廢話連篇。
每當有人去宴會桌上拿起酒杯時,他閉眼聽着酒杯與冰塊的碰撞聲,想起的卻是冷兵器碰撞時的尖銳争鳴。就連偶爾瞥過角落的燭火時,封盡都莫名有種那些火焰是鮮血在燃燒的錯覺。
但此時此刻,在說到“可惜”二字時,封盡所有的躁動都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寂。因為那一剎那,自心底浮起的遺憾壓倒性地蓋過了一切。
封盡知道易水突然提及弓箭的事,是想以此為條件換取祝福。
如果是一百年前易水這麽說,甚至哪怕是十年前,他都會毫無疑問地答應下來。縱使為人賜福這種事在此之前從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他也依舊會答應這個小崽子。
因為他想見到易水于血與火中拉開弓弦,連□□到靈魂都宛若燃燒的樣子。
他渴求這樣的戰鬥,渴求這樣的對手。對于這樣的易水,他根本就沒有底線。
但就像他剛才說的那樣,太可惜了。
“真可惜啊……我等不到那時候了。”
他的狂性早已在理智邊緣搖搖欲墜,別說花上一百年等待易水成長到與他一戰的地步,哪怕僅僅只是十年,他都不一定撐得住。
所以真的太可惜了。封盡不禁閉了閉眼。
光是想象易水成神後的未來,想象他終有一日會射出連時間長河都能動搖的一箭,那種鋪天蓋地的遺憾之情就洶湧澎湃地吞噬着他所有的情緒。
“不需要你等待。”最終打斷這種情緒的,卻是易水平淡至極的一句話。
在封盡沉郁得過分的眸光中,易水開口道:“你聽過量子力學嗎?”
“之前我蹭過物理系的課,其中一節課講的是微觀粒子的運動規律。”
封盡不清楚易水為什麽突然将話題扯到了物理上,但當易水繼續說下去後,無論是剛才吞噬了一切的遺憾,還是其他亂七八糟的情緒都第一次徹徹底底地從封盡心底褪去。
只聽易水繼續道:“我當時就在想,既然人類由原子構成,那麽構成人體的原子具體是如何運動的?”
“如果人體的原子運動被外力改變,那麽人類本身會變成什麽樣?”
“這些問題我沒有找到答案。”
“後來我又旁聽了一些有關時間的課程。時間是什麽呢?它是一個用以描述物質運動過程的概念。既然是描述物質運動,那麽物質這個大概念裏是不是也包括原子?”
說到這裏易水笑了笑:“在我得到和時間有關的稱號後,我就時不時回想着曾經聽過的這些課程,腦子裏也常常冒出一些念頭。比如……”
“比如在使用時間神力時,如果我并不将它作用于整個人或是整個物體,而是只作用于構成人體的一部分原子。”
“如果我讓人體的部分原子加速、部分原子減速、部分原子暫停,被改變原子運動軌跡的人類乃至神明,會變成什麽樣?”
“他們的軀體是會崩潰、異變,又或者僅僅只是短暫的身體不協調?”
易水也不清楚這麽做會怎麽樣。
在起了這樣的設想後,出于對生命的敬畏,他從來沒有真正嘗試過,也不想去嘗試,只是将這樣的設想作為最後的底牌。
即便到了現在,他也沒有實踐的打算。不過是以此在給封盡畫餅而已。
“原子每一秒的躍動都是個天文數字。我能操縱一千秒的光陰,所以你不必等待。”
“因為你離死亡,可能只有一毫秒的時間。”
單純的時間減速、時間減速乃至時間暫停,以主神的力量應該能抵抗一二。可如果将時間神力集中作用在肉眼不可見的原子方面,哪怕再高位的神明都同樣防不勝防。
封盡不是聽不出易水話語裏存在着很大程度的假設,但他也聽得出,只要易水狠得下心,這所有的假設皆可能成真。
這是他活了上萬年,第一次見到有人能從這樣的角度來解析神明的力量。
如果以易水所說的方式來運用時間神力,那麽在那一千秒內,他近乎擁有了造物主般的權柄。
許久許久,神情晦澀的封盡終于開口道:
“小崽子,你知道在重力之神的副本裏,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我厭惡岩漿,厭惡火焰,但我當時在想……”說着,他的指腹從易水的脖頸移到了易水的眼角處,“死在岩漿烈火裏,死在你那樣的箭矢下,好像也不錯。”
“因為你當時,就像是在燃燒一樣。”那樣執拗着追逐着什麽的熱度,只一瞬間,就将他的滿腔煩躁滿身冷意燒得幹幹淨淨。
于是自那時起,他就注意到了易水。
也是自那時起,他就期待起了這個人類成長到巅峰時、徹徹底底燃燒的那一剎那。
就像現在一樣——他的眼睛又在燃燒了。
無須等待十年,無須等待百年。
只是幾句話的時間,封盡就已然窺見了一部分未來的、獨屬于易水的盛景。
僅僅就這一部分罷了,竟然如星火燎原般,連他深埋的求生欲都緩緩點燃。
無論如何,他都想親眼看看這個小崽子的未來。
“小崽子,我改主意了。”災神的嗓音冰涼而壓抑,與之截然不同的是他按在易水眼下的指腹處透出的愈來愈燙的體溫,以及那暗金色眼底徘徊着的、如同餘燼般似燃非燃的火光。
“第七天來我的領地,我給你祝福。”
封盡說完後掃了一眼易水不帶半點水汽的衣服,又瞥了下神座上仍舊閉着雙眼的極哥,然後嗤笑了一聲離開了這個宴會廳。
他早就說過了,在場的所有神明,沒有一個會拒絕易水。
即便是以暴烈著稱的海神沃忒,嘴上說盡了威脅之語,卻從頭至尾沒讓海流和暴雨沾濕易水分毫。
即便是腦子裏根本沒有祝福他人這個概念的自己,到頭來根本沒有除允諾外的第二個選項。
即便是如今高居首座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極哥,在易水離去前也一定會開口給出自己領域的坐标。
事實也的确如此。
在易水撤掉幻覺神格的能力後,他的目光再一次從臺階上的那些主神身上掠過,以此确認剛才是否有人關注他與封盡的談話。
而當他的視線從最末劃到首位時,那位一直閉目養神的幸運之神恰巧睜開了眼。
也許并非恰巧。
易水和封極那雙荒蕪冷寂的眼驟然對視了一瞬,然後隔着半個嘈雜的宴會廳,他聽到了一個低啞卻清晰得過分的聲音。
那個聲音并未多說什麽,只是極低極緩地報出了一個坐标。
顯而易見,那是封極私人領域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