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是夜(十五)

第60章 他是夜(十五)

沃忒的祝福讓易水沉默了許久, 随後他突然問了一句誰也沒想到的問題:

“所謂的海洋偏愛我,究竟會有多偏愛?”

饒是沃忒聞言也不禁詫異地挑了下眉。他略微後仰撐着船首,居高臨下地再度打量了易水一會兒才道:

“誰都知道, 海洋裏珍寶繁多。但從現在起, 你會是淺海深海、海上海下最璀璨的那一個。”

“無數人類、無盡種族, 只要你出現, 海洋就只偏愛你。”

然而這樣的解釋卻讓易水更加沉默。

于無盡夜色中,連沃忒也無法辨明此刻他眼眸下覆着的是何種情緒。在他探究地投去視線時, 易水已經感謝完他的祝福獨自離開了。

在奔赴其他神明領域時, 易水疲倦地閉了閉眼。

毫無疑問, 沃忒足夠慷慨。他給出的祝福遠超那所謂的一次性神格獎勵。甚至自此以後, 他會在海洋中無往不利。可這偏偏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從不是獨一人的偏愛,也不是光輝璀璨的未來。他要的是海洋恩澤萬物,他要的海嘯之下,衆生猶活。

至于他自己的存在,反而是最無所謂的東西。

聽說神明的祝福一生一次, 并且只能發自本心。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向對方指定祝福內容,只能心存妄想地去碰運氣罷了。

在連續七天六夜通關九十八個副本後,仗着身體素質一再提升而不曾閉眼、也不曾停歇的易水罕見地猶豫了起來。

早在第七天零點時, 他就嘗試過進入封盡的神明領域。然而那裏顯示的卻是禁止通行, 并且封極的領域也處在同樣的狀态。

直到第七天夜晚22:00, 兩者的神域卻又同時開放。這期間發生了什麽,易水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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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問題是, 他究竟是先去幸運的領域, 還是直接追求災厄的祝福?

思考過後易水終是踏入了封極的地界。

一是因為這位神明早已言明讓他于第七天夜裏找他, 或許已經對今日發生的事情有所預料;二是因為他寄希望于一次性的幸運神格能讓他從封盡處獲得想要的祝福。

并且如果這個副本耗時太久,他可以提前退出前往災厄之神的領域。據他了解, 封盡最可能給出的通關條件是和他戰鬥。

自己的稱號能力使用時間有限,所以那場戰鬥必定會在30分鐘內結束。他只要在23:30分左右前往封盡那裏就來得及。

粗略算好時間後,已經抵達幸運之神領域的易水下意識地掃視了一下四周。

——普通。

——太普通了。

掃視過後,易水的腦子裏下意識地浮現了上面兩句話。

這份普通不是指封極的領域平平凡凡,相反,伫立在一片荒蕪中的神殿看着足夠歷史悠久、足夠窮奢極侈。從穹頂投落的月光劃過緊閉的殿門,更是讓它顯得神秘而厚重,冷漠又淩然。

任誰來看,這都會是神明的居所。但說到底,這僅僅只是個神殿而已。

比起其他神明隐約透露出內心狀态的那些領域,這樣規整的神殿更像是封極營造出的一個假象,以便将所有可能的窺探拒之門外。

壓下心底的猜測後,易水擡眼看向了遠處已然高坐在神座上的幸運之神。

說起來先前雖然有不少神明、包括封盡都曾多次表示過幸運青睐他,但直到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正面接觸這位神明。

這對同為主神的兄弟有着極為相似的灰發金眼。然而封極的發色眸色更深,深到連神明身上壓抑不住的瘋狂都被一同掩埋了一般。

此時封極也在看着他。

神殿的數量臺階遠超夜宴。

這一層層墨玉階梯仿佛将臺階之上、臺階之下劃分成了兩個世界——前者為神,後者為人。

直到封極開口,這份不知緣何而來的偌大壓力和近乎死般的沉寂才被打破:

“能來到這裏的,或天生運氣遠超常人,或正被幸運所垂青。”

“那麽,走向我。”

“走到我面前,來到我身邊。然後,幸運會予你一切。”

但凡能出現在主神副本裏的玩家都非普通之輩,也很少有那種喜怒形于色的存在。但封極剛才的話實在信息量巨大,以至于易水身側的玩家都略微有些騷動起來。

因為他們聽出了封極的言外之意。

從封極的話來看,這位極有可能是幸運之神,而他給出的通關條件是從臺階下走到他身側。

以上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位或許是諸神之首的存在給出的通關獎勵幾乎等同于予取予求!

雖然不知道這位是抱着怎樣的态度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清楚從這裏走到神座前會發生什麽,但沖着這一點,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們也得硬着頭皮試一試。

在其他玩家已經開始嘗試向前邁步時,易水卻神色微妙地回想了一下剛才封極的言論。

這位幸運之神每一句話都沒有特定的主語,偏偏每一句話都像是在意有所指。

如果他沒有自我意識過剩的話……他怎麽都覺着剛剛封極是特意對他說的這些話。而那份予取予求的通關獎勵,從一開始就是對方單獨為他所開。

究竟是不是他想的那樣,稍等一會兒就知道了。

思緒翻轉間,易水将目光投向了其他玩家。

這時候才過了十秒不到而已,竟然已經有玩家宣告失敗了。

易水看得很清楚,對方僅僅就是普普通通地向前邁了一步罷了,便忽然腳下打滑暈死過去,随後就被送出了副本。而其他玩家也都大同小異,哪怕有人借着道具、天賦撐過片刻,也在臺階中途遺憾離場。

不過十分鐘,整座神殿除了高坐的神明,竟只剩下他一人。

這時候易水不禁回想起了封極最初的那句話:

[能來到這裏的,或天生運氣遠超常人,或正被幸運所垂青。]

或許這位神明還有一句話沒說。這麽想着的同時,易水向前邁開了第一步。

無事發生。

那一刻,易水終是明了了對方當時并未明言的那句話。那句話是:

[與生俱來的運氣能讓你們來到這裏,但沒有幸運的垂青,終将寸步難行。]

他到底何德何能,能讓幸運青睐至此。

就為了那麽一個還未确定能否得到的時間神格嗎?總不能這位真的看上他了吧?

于心底近乎自嘲地笑了一下後,易水邁開了第二步。

這時候神殿內的景象終于發生了變化。殿內所有的階梯都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海嘯。

鋪天蓋地的海嘯,洶湧磅礴的海嘯,似曾相識的海嘯。

那是一場僅存于易水記憶中、他是生是死都不會忘卻的海嘯。

那是一切的源頭,一切悔恨與瘋狂的起始。

這一定是幻境。

易水幾乎一瞬間就得出了結論。因為這場導致他所有親人生死不知、導致他穿越至此的海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此地重現。

但這又不像是幻境。

因為這場席卷整個海洋的海嘯裏并沒有他的任何親友,甚至連他本身也不在那狂肆的波濤之中。

易水獨自在岸邊站了一會兒,注意到遠處滔天海浪後若隐若現的神座後,他便無所謂地緩步走了過去。

他怕的從來都不是海嘯。這樣的浪潮無法擋住他分毫。

出乎易水預料的是,他走向封極神座的那一路極為順暢。甚至他每向前邁出一步,漫天的海潮就褪去一分。

等他走到了封極神座前回首望去後,海岸上只剩下一片廢墟、滿地荒蕪。

與此同時,一切景象如煙消雲散。當他再擡眼時,已經再度身處于封極的神殿中,并且離封極的神座只有一步之遙。

既然剛剛那場猶如幻像般的海嘯根本不曾阻礙他的前進,那它出現的意義又是什麽?

“那是你的領域。”

最終打斷易水思緒的,是封極低啞的陳述聲。

而他的話也讓易水明白了剛才的景象是怎麽回事。封極不知道是用了什麽手段沒讓私人領域具象化他本身的內心,反而使得它具現化出了踏足者的心境。

而他,正是那位踏足者。

“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封極右手搭在堅硬而冰冷的神座上,似感慨的話語也因為荒蕪夜色平添幾分涼意。

“連封盡的地界都存在着樂園,你的領域竟然比他更加荒蕪。”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個清醒的瘋子。所以時間神格會為你傾倒,我毫不意外。”

那是唯有失去過一切、又決意點燃自己的人才會有的眼神。而神格本就誕生于執念,這樣的易水與時間神格互相吸引,實在再正常不過。

所以幸運之神對他的這份青睐果真是因為時間神格麽?聽到封極主動提起有關神格的話題,易水并未将其岔開或是提及通關獎勵這件事,而是頗為坦白地說道:

“我确實想要時間神格。但我從沒打算撫平一切遺憾,做什麽守衛一切的英雄。”

時間神格光是聽起來就有着無限可能。無論是逆轉光陰還是死而複生,都代表着近乎所有種族的終極妄想。哪怕是神明都不曾例外。

越是了解到神明的力量,易水越是懷疑這樣逆天的神格是否真的存在。

以等價交換的原則來說,使用這樣的力量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易水想要時間神格不是為了永恒的壽命、淩駕諸神之上的力量。但他仍舊是為了一己私欲,哪怕下一秒便死在這份私欲下,他也在所不惜。

他不知道封極究竟想要時間神格做什麽。但他這種朝不保夕的家夥,根本沒辦法給對方有關時間的任何承諾,更沒辦法以此來和封極交易。

他雖是海嘯面前的逃犯,卻不想成為騙子。與其在之後面對這位諸神之首的怒火,還不如一開始就将這事給說清楚。

“無礙。”封極聽到這話後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瞬。

“我想要的從來就不是時間神格,而是一個象征而已。”

封極從沒有想過要扭轉時間、改變過去,他更沒有什麽想達成的未來。

但身為長生種,在無盡光陰的觥籌交錯下送走一位又一位的親朋,即便是他,于漫漫長夜裏,也有過意興闌珊的時候。

他對時間神格有所偏好,只是因為他想要一個象征。一個只要存在于世,就能讓一切悲劇有所寄托的象征。

畢竟人人都覺得只要能掌控時間,就可以扭轉一切,哪怕是離別、哪怕是失去、哪怕是死亡。

即便是神明也是如此。

有了這樣的象征,再瘋狂的情緒、再瘋狂的念頭都像是有了枷鎖。至于易水得到時間神格後究竟是否使用、如何使用,他都無所謂。

易水聞言卻沉默了下來。

封極似乎誤解了易水的這份沉默,他以為易水仍舊對這次的副本和通關獎勵心存疑惑。

“這次的副本只是走個過場。”

“我很中意你。是那種只要看到你,就不會感到不滿意的中意。所以你想要什麽都無所謂。”

“如果再早一點遇見你,我或許會向你索求更多,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我不會愛人,也從不奢求愛。無論是如父、如兄、如親、如友,都随你喜好。”

“你的生死,才是我的唯一底線。”

易水知道封極說的是實話。他對自己別無所求。他的底線甚至低到只要他活着而已。

偏偏這唯一底線,讓易水如鲠在喉、沉默至今。

因為他的生死從不是他自己的底線。

未蔔的前路使得易水根本說不出自己會全身而退的話來。

這位神明現在看着比封盡清醒,倘若真的發起瘋來,明擺着會比封盡還瘋。更何況……

易水垂眸地掃了一眼封極的右手,對方右手中指的那枚金色寬戒側面有一道深刻的劃痕。易水這些天一直在練箭,不難看出那是箭矢的劃痕。

而諸神之中能傷到封極、并且擅用弓箭的,除了封盡還會有誰?再聯想到第七天白天兩人領域全部禁止通行的狀态,易水稍微有點腦子都能猜到發生了什麽。

這兩人明顯是打了一架。考慮到先前茍延殘喘告訴他的、封極和封盡于夜宴上的對話,基本可以肯定他們是因為他的事而打起來的了。

哪怕易水看得隐蔽,封極依舊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然後随之發現了戒指上的痕跡。

瞥見這道劃痕後,這位神明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下一秒他便将戒指摘下置于掌間,似是在用神力将其重新鑄造。與此同時,他愈發沉郁的嗓音在殿內響起:

“我一再警告過封盡,讓他別去招惹你。”

“他是頭野獸。野獸在荒原上饑餓一生,奄奄一息,瀕死前卻遇到了僅存的獵物。你說他會任由獵物奔逃,還是于死前啃噬對方,與其一同踏入饑荒地獄?”

随着他話音的落下,那枚戒指也已重鑄完畢。只是這寬戒的型號是不是和之前不太一樣?

就在易水若有所覺時,封極擡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後将寬戒推向了他的右手拇指。

——這是他拉弓引弦時的位置。

“易水。”

或許是因為易水遲遲沒有開口索求通關獎勵,封極在戴完扳指後以一種難辨喜怒的口吻直接開口給出了祝福:

“幸運注視你。”

“幸運庇佑你。”

“幸運予你一切,引你前行。”

“自此後起,千年萬年,幸運與你同行。”

聽完這段話,易水突然間有點毛骨悚然。

比起一次性的幸運神格,他當然更想要幸運之神的祝福。而封極是唯一看穿了他所求、并慷慨地給予了一切的神明,與此同時,這也是迄今為止他所遇到過的最危險的神明。

以他想要打破規則、逆轉光陰的情況來說,他很難有什麽千年萬年。所以現在的封極說的越認真,他就越發無法想象将來他發瘋時的模樣。

易水和封極暗金色的瞳孔靜靜對視着。

他相信,無論是如父如兄,如親如友,封極都會做到極致。

可惜。他卻無法于此刻給出任何近乎承諾的回應。他也更不可能冒着将一切希望毀于一旦的風險,像其說明自己未來的打算。

于是最後,他只能開口說了一句:“……極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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