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盞燈

第十三盞燈

“放心,我沒有去冒險。”

像是知道她心裏在擔心什麽,慵懶而低沉的少年嗓音響起。

中原中也掀開門簾走進來,将手裏的東西遞給鍋爐爺爺,彎腰,用手背摸了摸她額心,“熱度稍微降下來了嗎。”

指尖拂過額角的碎發,在觸碰到平複的體溫時,心裏終于松了口氣。

但他面上還是什麽都沒有顯露,只是接過鍋爐爺爺手裏的毛巾:“我來吧。”

等到将重新擰幹的毛巾敷上小鳥游結奈的額頭。

他才站起身來向鍋爐爺爺微微鞠躬:“給您添麻煩了。”

于是小鳥游結奈也和他一起,向那位和藹的長者彎了彎眼睛:“給您添麻煩了。”

還真是懂禮貌的兩個孩子。

鍋爐爺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用這麽客氣。

他在湯屋呆了四十年,什麽樣的妖怪、神明沒見過,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面前這兩個孩子一樣的。

一個似人非人。

一個似神非神。

這樣的命運注定他們的人生必定坎坷紛擾,尤其是那個小丫頭。

“你的病不是娘胎裏帶來的,而是一種詛咒,這種詛咒十分不常見,還是我聽一位已經消逝的神明大人偶爾提到過,詛咒一天不解除,你就會慢慢燈枯油盡。”

鍋爐爺爺忖度了許久,還是決定将話說出來。

“梅太那小子開的藥是不錯,但還需要一味藥引。”

中原中也:“什麽藥引?”

鍋爐爺爺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頓了頓,才緩緩開口。

“神明的第一滴眼淚。”

“那些神明大人也會流眼淚?”

打破屋內寂靜的,是良太郎的啧啧稱奇,“他們不都是‘pika’就從光輝裏降生,再‘pada’一下就長大了?”

“‘pika’‘pada’,你小子以為是長葫蘆?”

鍋爐爺爺瞪了良太郎一眼,但鑒于這熊孩子某種程度上緩解了壓抑氣氛,因此他只是又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言歸正傳。

“你們都知道,神明和我們這些妖怪、包括人類的降生不一樣,信仰的集聚、福澤的積累、又或者只是某位先神的心血來潮……這些聚集在一起,才會導致一位神明的降生。”

“因此成神之日,既可能是呱呱墜地之日,也可能是功德圓滿、被晉封的日子。”

說到這裏,鍋爐爺爺住了口。

“所以,要找到‘神明的第一滴眼淚’,會很難。”

小鳥游結奈幫他補齊後面的那句話。

呱呱墜地,意味着降生的剎那就流過淚。

而即使是像日本神話故事裏記載過的“承載着笑意和運”降生的神明,也難免會“因見到人類的悲慘、貧窮、戰亂而流下慈悲的淚水”。

日本有八百萬神明之衆。

但讓她到哪裏去找一個,自生下來就沒有哭過、鐵石心肝的呢?

啧,制作組還真是用心良苦。

【那是~宿主就像一棵頑強的野草,木有挫折,怎麽能讓你茁壯成長呢~】

「要是在那之前,我就燈枯油盡呢?」

【那只能說明宿主真是太苦命啦~好嘛好嘛不要生氣,我們也不是這麽不近人情的嘛,人家不是一開始就說過啦,只要宿主完成男主的心願,就能得到主神的饋贈嘛~】

「也就是說,每完成一個任務,我這幅身體就會康複一點」

【Bingo~和聰明人說話就是便利呢~】

「那麽,我還有一個問題」

小鳥游結奈透過鍋爐室小小的排風口,看向窗外。

「如果我沒有出現,這副身體原來的主人會怎麽樣?」

是否真的會被釘在黃泉奈良,永世不得超生?

007沒有了回音。

“不安嗎?”

中原中也坐在她的身側,順着她視線的方向看去,看到一扇被灰塵和油污沾滿的破舊風扇,和轉動的扇葉間露出的一線天空。

他發現自己的這位同行者,總是喜歡在遇到難題時仰頭看天。

沒有過多的情緒,只是淡淡的看着。

湖綠色的眼睛裏落着日光,像是在透過這片天空,看向那遙遠的、陷落的日界。

或許是不想打擾到他們兩人談話,鍋爐爺爺和良太郎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

于是等小鳥游結奈回過神,才發現,小小的空間裏,只剩下她和中原中也兩個人。

中原中也穿着湯屋統一發放的淡綠色浴衣,坐在她的右手邊。

那浴衣是最尋常不過的款式,穿在他的身上卻顯出一種少年拔節的清爽落拓。

“在想什麽?”

見小鳥游結奈看着自己,又發了呆,中原中也伸手理了理她身後的枕頭,問。

“你穿這一身很好看……疼……咳咳。”

“啊,抱歉抱歉!”

額頭冷不丁被彈了個腦瓜崩,即使收了力度,也着實吓了小鳥游結奈一跳,讓羸弱的肺葉猛地收縮,又從唇瓣洩出幾聲咳嗽來。

誰能告訴她,不過是發呆時無意識調戲了重力使一句,為什麽對方的反應這麽大。

小鳥游結奈眼神控訴。

【色字頭上一把刀啊一把刀】

「閉嘴。」

而對面那個在指尖觸碰到溫軟皮膚時就感覺到不對,但行動總比腦子快半拍的重力使,則難得有些手忙腳亂。

“我下意識……”

中原中也愣了愣,他對上了一雙洇着水汽的湖綠色眸子。

那雙眸子是幹淨的、清澈的。

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上面沾着幾顆細密的淚珠。

像是從水霧缭繞的湖林裏,走出的一只無辜而懵懂的小鹿。

偏她還要眨了眨眼睛:“嗯?”

“……”

中原中也抿住了唇角,又在破碎的咳嗽聲中立刻起身。

“……藥呢?話說這時候是該喝藥?還是水?”

“老爺子!……”

小鳥游結奈忍不住笑出聲,又在脆弱肺葉的抗議下低咳了又一陣,過了許久,才漸漸平複下來,搖了搖頭。

“我沒事。”

見中原中也終于停下腳步,她又重複了一遍:“我沒有事。”

不安的重力使才在她的眼神安撫下,慢慢盤腿坐下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

透過排風口的老舊扇葉,可以遠遠聽到街道裏的叫賣聲。

大概是哪家居酒屋在做活動,拖長了調的“燒鳥、沾滿醬汁的照燒鳗魚全部九折”便和烤肉滋滋作響的香氣一同湧進來。

中原中也:“下午……”

小鳥游結奈:“我的……

兩個人一同開口,最後還是中原中也示意她先講。

于是小鳥游結奈問:“我的工作……”

“工作的事情不用擔心。”

“那你突然把我帶走……”

“我說過了,工作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中原中也揚起眼睫。

他很少有這樣懊惱和無力的時刻。

在“羊”時遇到太宰治是一次。

龍頭戰争是一次。

旗會是一次。

啧,這麽說起來無從追尋的出生勉強也算一次。

在那之後,就是無端掉入妖怪世界的如今吧。

他那雙钴藍色的眼睛浸在黯淡的日光裏,像是冰雪龜裂,開出了一朵透明的、幽暗的絨花。

“下午我被喊去農場幫忙,後來才聽說了這件事。”

回想起午後,娃娃臉少年焦急而趔趄的跑來,告訴他“不好了你妹妹被誣陷了”的事實,中原中也捏緊拳頭。

彼時臨危不懼的少女,腳步一軟,幾乎撲倒在他的懷裏。

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

額心是燙的,呼吸是燙的,甚至緊緊攥着他衣袖的手指也散發着高熱的滾燙,卻努力扶着他的手肘,想拉開些距離。

“在這裏我無法随心使用重力,但我明白,這只不過是我給自己找的借口。”

中原中也嗤笑一聲。

“‘頭腦簡單的暴力主義者’——我的前死對頭曾經這麽說過我,很貼切,是嗎?”

他側了側頭,揚起一邊唇角,依舊是初見時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

但小鳥游結奈知道,他是在自嘲。

【嘤嘤嘤簡直就是被雨淋濕的小狗狗呢~宿主都木有良心,不會心痛的嘛~】

「他不是在為我自嘲」

是的,中原中也不是在為僅僅的兩次沒能及時救下她而産生自我懷疑。

事實上,當初玩游戲時,她最欣賞中原中也的,就是重力使不被拉入泥淖、永遠光明璀璨的自信心。

他永遠火一樣熾烈。

做錯了事便謙虛向對方首領讨教,受到啓發便報以最赤誠的效忠。

人生最大的滑鐵盧,也是最過不去的陰霾。

大概就是當初眼睜睜看着旗會衆人,在自己面前死傷殆盡。

失去親人的悲痛太過慘烈。

以至于透過對她的錯過與無能為力,想到了彼時無能的自己,嗎?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是無能為力的。”

小鳥游結奈彎了彎眼睛。

“什麽時候出生,什麽時候死去,什麽時候在哪個地方遇到什麽樣的人……”

“就比如我,也沒有想到,會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裏被人拆了家門哦。”

中原中也一愣:“啊、抱歉……”

“但中也會後悔在那個夜晚追捕敵人嗎?”小鳥游結奈溫和的打斷他的道歉。

“……不會。”

“即使會對拆了我的庇身之所而抱歉。”

“……嗯。”

“即使知道會被傳送到一個會因為你的紅發而被通緝的妖怪城市。”

“嗯。”

“即使漂亮的頭發被染成綠色。”

“喂!”

指尖戳向炸了毛的重力使的臉頰。

大概是怕弄傷她,中原中也下意識側頭的動作猛的一頓,下一瞬,又因為自己這下意識的停頓而愣在原地,被小鳥游結奈戳個正着。

在他驚訝到愣住的表情裏,小鳥游結奈彎了彎眼睛。

“這是我收的利息~所以啊,你不用感到抱歉。”

抵在臉頰的指尖微涼而柔軟。

中原中也掩在choker下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就聽到幾道腳步聲從遠至近。

緊接着門簾被嘩一下掀開。

“大批大批的貴客來了你們還在這兒偷懶!”

“快去大浴室!紫夫人說了,今晚的貴客得由你們伺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