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裴酌耗時半個月,才走出嶺南地界,來到黔桂。

偶爾走山路,兩匹馬拖着大馬車上不去陡坡,裴複複又睡着了,裴酌只能抱着崽兒步行,比他去含疊山那次累多了。

上次爬山是蕭循背着他,這次是他自己抱着崽兒,不可同日而語。

把裴複複的臉蛋朝內,抱得松了怕他被風吹,抱得緊了怕他憋壞了,姿勢換來換去。

裴複複剛兩個月時,裴酌還幹過抱着崽兒上課的事,臂力慢慢練出來了。

不論裴酌怎麽折騰,這崽兒的睡眠質量奇佳,深度睡眠,然後超長續航。

護衛們也忙得很,一個要牽着兩個撿來的崽兒,一個要趕車,剩下兩個背着車上的重物。

過了南嶺,北方的冷空氣一馬平川,倒春寒氣溫驟降,加之綿綿細雨,上路像上刑。

裴酌考慮到三個小孩子容易感冒,原地停留等天氣放晴。

他在大城鎮的碼頭邊,找了一間客棧住下,跟小二咨詢走水路的事。

他現在看見馬車就想吐,本來跟賈斂規劃了走官道,官府對官道附近的山匪打擊嚴厲,行路更安全。

現下,還是水陸交織的方式更适合鹹魚。

幾百年前,漓江和湘江之間便修了一道人工運河,名為靈渠,溝通兩大水系。

大宣輿圖他在禦書房看了無數次,對大宣水脈了如指掌。

他從桂州雇一艘船,依次通過靈渠、湘水、洞庭,最後入長江抵達揚州,沿運河北上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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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酌問道:“包船到洞庭多少錢?”

小二估摸道:“普通小客船,大約十兩銀子,客官你帶着三個孩子,不如去坐大一些的商船,免得遇上水匪,不包船的話,價格也差不多。”

裴酌聽着覺得有理,還是人多安全,他讓護衛去打聽口碑好的商船,要舒适一些的。

若是換成他離開玉京那會兒,一條豪華大船買下不成問題。

走水路不怕陰雨綿綿,但裴酌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撿來的兩個孩子因為營養不良,免疫力差,得了風寒。裴酌連忙給他倆請大夫,怕裴複複被傳染,不讓小崽子靠近。

裴酌趕路的時候易容改名,頂着一張普通的臉,讓家丁對外稱他姓張,于是幹脆給兩個小孩也取名,一個張風,一個張雲。

裴酌精打細算,孩子的夥食克扣不起,大不了就是少買衣服,他把自己的好衣服拿去當掉,換成粗布棉麻,剩下的還能給張風張雲買兩套厚衣服。

這一病就拖了半個月,兩個小孩的咳嗽才好全。

四個護衛閑着沒事幹,跑去碼頭做工。

裴酌十分慚愧,護衛一開始還勸他不要散財,“夫子你第一次出遠門,容易心軟,我們心都硬了,小乞丐就是餓死在我們面前,也不會分出一點食物,免得惹麻煩。”

出門在外,少管閑事,這是走南闖北的經驗。

裴酌很是認同,但與此同時,這天下是蕭循的天下,子民是他的子民,他拿着蕭循的錢,間接是取之于民,他用之于民,也很應當。

信誓旦旦“心跟石頭一樣硬”的護衛,如今去碼頭做完工,一人買一串糖葫蘆回來哄小孩。

四個人,三個小孩,還多了一串,給裴夫子。

裴酌待要付錢:“你們做工等于是接私活,工錢自己拿着。”

護衛道:“賈大人早就給了錢,我們趕路期間賺的錢,自然要交給夫子。”

另一個護衛實誠道:“總歸夫子到了玉京不會虧待我們。”

“小孩子又乖又可愛的,省了多少心,買根糖葫蘆獎勵罷了。”

護衛猶豫了下,道:“賈大人叮囑我們要好好照顧夫子,夫子你最近吃得也太少了,到了玉京要是瘦了我們不好交代。”

裴複複抱住爸爸的脖子,道:“爸爸,要吃肉。”

護衛道:“小公子說得對,夫子還是不要跟我們同吃同住了,我們吃得差一些沒事,夫子要吃得精細。”

裴酌是他們見過最沒有架子的讀書人,在農場時就待他們很好,路上的夥食更是一模一樣,張大姐給裴酌準備的臘肉鹹蛋,裴酌每次都拿出來煮大鍋飯,導致十天就吃完了。

護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裴複複靠在爸爸肩膀上,一下一下舔着最上頭的一顆山楂,“謝謝四個好叔叔。”

張風張雲也怯生生道:“謝謝好叔叔。”

護衛心都軟了,錘了同伴一拳:“是你說小要飯的你看都不看一眼嗎!你好狠的心!”

“我錯了,要是複複這麽可愛的崽兒要飯,我餓死都要給。”

裴複複豎起耳朵,偷偷問:“統統,什麽是小要飯的?”

4523:“小孩子出去要飯,就是小要飯的。”

裴複複點點頭。

4523:“沒飯吃才去要飯,複複有爹爹,不可以去要飯。”

裴複複:“好哦。”

裴酌道:“明天我們就坐船出發,大家有什麽想要買的東西,提前買好。”

他想給裴複複再買點零食,但一買就要買三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裴酌鄭重地跟兒子商量:“我把你的小馬甲賣了,給你和哥哥姐姐買栗子球好不好?”

裴複複:“快賣掉,爸爸!”

小崽子的衣服沒什麽花紋,但幾件馬甲相當精致,張大姐特地找了最好的繡娘繡老虎。

無論何時何地,當鋪就跟他的家一樣親切。當東西裴酌可有經驗了,無論是賣皇帝的珍藏,還是賣兒子的衣服,裴酌總能賣到心儀的價錢。

他買了山楂球、栗子球、酸梅子、陳皮糖,坐船吃這些開胃。

坐船要坐二十多天,中間船只還壞了一回,靠岸檢修了半個月。

幸好有這半個月緩口氣,不然裴酌想半途改回陸路。

坐車颠簸随時可以下車,坐船晃暈了也得忍着。

裴酌加錢住的是好位置,兩邊是護衛住的,沒有人打擾,但架不住船上各個都是閑人,看見裴酌抱着崽兒去了甲板幾次,有位大爺忍不住嗆聲。

“沒見過當爹的穿金戴銀,兒子跟小要飯似的,這是你親兒子嗎?”

裴酌懵逼。

直到他垂眸看見自己手上金光閃閃的紅繩,而視線裏,小崽子沒有了精致馬甲,袖子卷起來,在船板上蹭得黑乎乎,兩只鞋子還是不同款的。

因為裴複複不愛穿鞋,東一只西一只,跟護衛叔叔去船尾看個魚都能踢掉鞋子。船上人多手雜,丢掉的東西基本找不到。

裴複複現在沒有成對的鞋子。

然而大美人十分愛幹淨,在一衆風塵仆仆的趕路人中,潔白的衣服格格不入。

“……”

啊這……裴酌驟然心虛,默然無言。

大爺見裴酌沒反駁,爹瘾犯了,聲音愈發大地一頓數落,“我看不慣幾天了,憋到今天才說,你這麽對兒子,不要以為你兒子小就不知道,大人對他怎麽樣——”

“我爹是最棒的爹爹。”裴複複終于聽懂,倏地打斷他。

“我爹會做飯,你爹會嗎?”

大爺沒想到小崽子居然口齒伶俐,還會維護他爹,臉色一下子挂不住。

周圍人起哄道:“你爹會嗎?”

大爺有些難為情:“會。”

裴複複來了勁兒:“我爹會買糖葫蘆,你爹會嗎?”

大爺更沒想到這個年紀還要拼爹,支吾着,他爹沒買過。

裴複複絞盡腦汁:“我爹能吃兩碗,你爹會嗎?”

大爺:“怎麽不能!”

裴複複:“我爹吃了三百只雞,你爹會——”

裴酌捂住他的嘴巴:“夠了,崽兒。”

你爹老底都要掀沒了。

哪裏有三百只雞,頂多是三百碗雞湯,其餘的都大家夥一起分了,尤其是生下裴複複後,雞湯基本讓給三個奶娘了。

“三百只……”圍觀者發出驚嘆,他們也沒吃這麽多呢。

裴酌哭笑不得:“沒,只是以前給大戶人家殺雞罷了。”

大爺見小崽子沒有再發問,連忙躲了開去。

數落裴酌是倚老賣老,被一小崽子反将一軍,老沒賣成,被人看笑話了。

臨近洞庭湖,水文不同,坐船變得更加搖晃,裴酌面如菜色,見裴複複也張望着岸上想下地跑跑,幹脆提前下船。

一到岸上,裴複複自己走了一大段路,還會手腳并用爬坡。

中午,他們休息在一片樹林裏,架鍋做飯。

裴酌削了三支樹枝,教兩個孩子寫字,這些日子在船上,他閑着便教,護衛也一起學。

護衛巴不得走陸路,被困在船上讀書的日子誰懂?

四個人起勁兒地做飯,還想勸裴酌多走一段陸路。

他們選的地方開闊平整,有一塊背風的大石頭,就在官道旁邊,很适合趕路的人落腳休息。

這條官道是進京的必經之路,不一會兒,又來了兩隊人馬,在距離裴酌不遠處歇息。

裴酌收起樹枝,讓張風張雲自己練着玩,餘光打量起兩隊人。

左邊那隊全是青年男子,圍坐一圈,大概有任務在身,并沒有生火,而是拿出幹糧直接啃,為首的看着像讀書人,藍白長衫,溫文爾雅,正和下屬細聲商議,并不關注他們這邊。

右邊是一對兄弟,一人沉默寡言,一人相貌姣好,正分吃一個肉餅。

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等等,崽兒呢?

林良玉正和下屬商量青松山剿匪計策,數日前,皇帝下了一道剿匪令,要求各地保障官道、水道安全。

青松山的天霸寨,乃是豫章的頑疾沉疴,歷任官府都無可奈何。

林良玉剛從蜀地回來,便接了這麽個燙手山芋。

他掏出一只冷掉的燒鵝,打算将就吃,還要趕路去天霸寨。

忽地,一個幼崽湊到他身邊。

語氣奶呼呼的,又有一點可憐巴巴:“好叔叔,能給我爹一點肉嗎?我爹好可憐。”

林良玉側目,只見一個略微眼熟的小臉蛋,禮貌地看着他手裏的燒鵝。

他忍不住看了又看,小崽子捧着一個大木碗,但并不瘦弱怯懦,從白嫩嫩的臉蛋就能看出養得矜貴,大方天真,玉京的王子皇孫都比不上。

林良玉鬼使神差地,揪下一只鵝腿,放入他的碗裏。

這是他在洞庭大酒樓買的燒鵝,一只要五兩,好吃得要命。

“謝謝好叔叔!我爹有肉吃了。”裴複複眼睛頓時彎起來,抱着碗跑回去。

“……”裴酌目睹全過程,由于對方給鵝腿給得太絲滑,他沒來得及阻止,大孝子就到了眼前。

“爸爸,鵝腿,超好吃。”

裴酌:大可不必這麽孝順。

他隔空道了聲謝,問他們需要什麽,禮尚往來。

林良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這邊,道:“不必。”

裴複複催促:“爸爸,快烤一烤。”

裴酌不讓小崽子吃冷食,裴複複也學會了什麽都要熱一熱。

裴酌只好烤一烤再吃。

他有點尴尬,直到他咬了一口——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燒鵝!

好會要飯啊崽!

這麽好吃,肯定價格不低,裴酌打算付錢。

他一轉頭,突然發現那個書生一直盯着裴複複看,心裏一突。

這人不會是個京官,見過蕭循的?

裴酌強自鎮定地把崽兒叫過來,擋住臉,心裏閃過一百十八個被抓到的下場。

另一邊,那對兄弟吃完了肉餅,沉默寡言的哥哥扯了扯弟弟,道:“裴倬,走了,晚了趕不上進城。”

美人弟弟“哦”了一聲,好可愛的崽兒,他看得挪不動窩。

本來盯着崽兒看的林良玉,注意力頓時被這對兄弟吸引。

裴酌?

陛下命他順路尋找的那個人?

裴酌在玉京時,林良玉正好去蜀地辦事,因此并未見過。

但他得到的消息一點也不少。

據說裴酌乍一看像個草包美人,實則十分聰慧。

草包、美人,兄弟中的一人都很符合,哦,還有身量,一模一樣。

另外一人,則像他的護衛。

林良玉悄悄給屬下打了個手勢,讓他跟着這對兄弟,嘴上道:“啧,我的官印落在客棧了,老七,你快速返回取來。”

“是,大人。”老七聞言迅速向城內趕去,疾走一段路後,在路邊藏起,等那對兄弟路過後跟上。

林良玉拍拍衣服上的草根,道:“我們先出發吧。”

上馬之前,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個小崽子。

為何如此眼熟?

裴複複:“叔叔再見噢。”

林良玉:“嗯。”

裴酌不動聲色地等兩隊人都離開,也收拾東西:“我改主意了,我們不進城,下一段還是乘船。”

他确定了,那個書生見過蕭循,還對“裴酌”這個名字有反應,派人偷跟。幸虧有個同名的美人幫他擋了一下。

自首跟被抓到是兩回事。

尤其不能灰頭土臉被抓到。

這就好像,說好光鮮亮麗出國讀博,結果被人發現你在餐廳洗盤子,兒子還會要飯。

不僅面子裏子全沒了,還得承受贊助他公費讀博的天子的怒氣。他還沒見過蕭循生氣。

他跟蕭循約好三年,他在農場呆了一年半,路上至今走了将近三個月,至少還剩一年時間。

裴酌打算先在揚州賺點小錢,再帶着博士畢設,衣錦還鄉,好不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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