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盲美人與匹諾曹 08

第32章 盲美人與匹諾曹 08

瞎子的夢是什麽樣子的?

少不更事的時候, 鐘臻也或好奇或娛樂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過很快他就用親身經歷給了自己一個答案,像他這樣後天失明的瞎子,夢裏依舊擁有色彩。

他的夢裏更多是第三視角, 仿佛靈魂從身體裏抽離出來, 冷冷地站在一邊,看着他自己以及他身邊的形形色色, 像小螞蟻一樣毫無頭緒卻庸庸碌碌地活動。

而更多時候, 鐘臻的夢是一個意識囚籠, 将他永遠困在那一天,那個逼仄變形的車廂裏。

鼻腔裏充斥着血腥味,他躺在一個完全黑洞洞的環境裏,周圍是呼嘯的警鳴聲,好多人在他身邊走來走去。

“救, 救救我……”喉嚨很痛,不耐地幹嘔, 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被什麽東西掩蓋住了, 我,還在車裏,車裏還有人。”他聲嘶力竭地喊。

有人撫着他的肩膀,“鐘先生,放輕松, 我們找到你了,現在要切割掉擋着你身體的汽車零件, 您很快就會得救了。”

鐘臻有些迷茫, “這麽黑, 你們能看到嗎, 怎麽, 怎麽不開燈呢?”

“黑?”對方拍拍他的肩膀,吸引他的注意,“一點也不黑啊,太陽不還沒落山嗎?鐘先生,你看得到我嗎?”

“鐘先生,鐘先生……”

不不,我看不到你。

我什麽都看不到。

真的是白天嗎,是不是哪個節目組的整蠱節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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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別鬧了,我真的會生氣的……

艱難地擡起手,用力擦擦自己的眼睛——

還是漆黑一片。

怎麽會這樣,怎麽回事啊?

發生了什麽,我明明還在開車的,一會兒我還有音樂會……

不要開玩笑,快點把我放出去,我得去彩排的!

鐘臻不停擦拭眼睛,可無論他怎麽努力,他擦得眼皮都快破了,還是一絲光芒也看不到。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不是說盲人的世界并不是黑色的嗎,那麽他現在在哪裏?

呼哧——呼哧——

耳邊這刺耳的噪聲又是什麽?

呼哧——呼哧——

鐘臻睜開眼睛,有薄薄的光線落在他的視網膜上,此外再無其他。

他坐起身,愣了好久才意識到,這陣聲響來自窗外。

電子手表告訴他,現在已經早上八點半了。

雖然是噩夢,但他這一覺睡了很長,這是件好事。

.

同樣睡了飽飽一覺的還有住在他對面的殘耳小白狼。

不過小狼早上六點鐘就醒了,那會兒天都還沒亮。

得益于他努力關燈的行為,整幢房子黑漆漆的。商旻深将客卧的門半開,借着床頭燈的燈光走到一樓,點亮廚房裏的一盞小燈。

有了這道光線,他又趕快跑回房間,關掉了床頭燈。

節約用電,人人有責!

他有點餓了,他畢竟是個猛獸系Alpha,昨晚只吃了點糕點,這陣早消化了。

鐘臻的冰箱裏全是新鮮蔬果,商旻深找了一盒牛奶,取來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

一盒進口牛奶算20吧,他默默将這筆賬加進自己的小賬本裏。

杯裏的牛奶見底,他将牛奶盒放到原來的位置上,走去洗杯子。

從洗菜池的窗口向外望,住在隔壁別墅的鄰居老爺爺正在院子裏鏟雪……

是了,昨天出門的時候他就總覺得鐘臻的小院子看起來有點潦草,但又說不出是哪裏潦草。

這陣才反應過來,他們昨天出來進去的鞋底都蹭上了一層雪。

幾串腳印将小院子弄得髒髒的,就連他的主人也跟着“不修邊幅”起來。

望着窗外,商旻深努努嘴巴,他不能白住,他得做一些鐘臻不容易做到的事。

化雪時最冷。

鐘臻套上白色長款羽絨服,又将自己三層外三層地裹得嚴嚴實實的走去後院。

眼睛沒瞎的時候,這裏是他的私人小花園,春天夏天秋天,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花盛開。

這裏帶給他很多靈感,搞藝術的都喜歡這種美而不切實際的東西。

“是誰啊?”

他感覺腳下的地面很平坦,踩上去沒有踏雪聲,帶着新泥的黏。

鏟雪聲瞬間停了,商旻深轉過身,吸了吸鼻子,“是我……小諾……”

“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對不起啊。”

鐘臻搖頭,嘴角微微揚起,“沒有,我今天還有些賴床呢。”

“那就好,”商旻深擦了下鼻涕,“你快回屋去,外面涼。”

“那你呢,你穿了什麽,冷不冷?”鐘臻關切道。

掂了掂鄰居爺爺借給他的軍大衣,商旻深嘿嘿笑了,“不冷,還熱呢,可能是勞動了。”

“瞎說……”鐘臻嗔着他,又突然想到什麽, “你等等,你先把東西放下,跟我進家。”

“啊?”商旻深将信将疑地跟過去。

鐘臻讓商旻深在玄關裏等着,自己摸上二樓,從衣櫃裏取出禦寒的圍巾帽子和手套,加快速度走下去。

二樓樓梯的拐角有些陡,他沒留神,膝蓋撞上牆角,暗暗吭了一聲。

鏟雪這種事往年都是他自己做的,如今卻連下個樓梯都能出意外。

他痛恨自己曾擁有一雙擁抱過光明的眼睛。

屋裏的暖意烘得商旻深的雙頰開始發燙,隐隐痛着。

後腦勺的汗早就将他的發尾打濕了,他摘掉一只手套,用手心大喇喇地蹭了蹭。

生怕弄髒幹淨的地板,商旻深只敢站在貼着門擺放的腳墊上,鞋底的雪漸漸化了,絲絲縷縷地污水滲入毛絨墊子的絨毛裏,看的商旻深膽戰心驚。

還是弄髒了……

他又無措又自責,欠鐘臻的錢裏還要算上這張腳墊。

“把這些戴上,”鐘臻走到他面前,遞出一團還挂着吊牌的保暖配件,商旻深連連拒絕。

“真的不用,我都有……”

那些東西大概都是名牌,吊牌上的字好像是某種小衆語言,商旻深越是看不懂,就越能感覺那有多貴。

讓他拿什麽償?

“你有什麽……”這麽說着,鐘臻伸手摸了摸商旻深的頭頂。

意外的,他沒摸到柔軟的頭發和耳朵,而是個厚重粗糙的毛帽子。

“隔壁的爺爺借給我的,”商旻深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鐘臻的手背,“手套也是爺爺借的,我身上還有件特別厚的衣服,一點也不冷。”

鐘臻愣了愣,“不冷你說話怎麽吸溜吸溜的?”

商旻深再次吸了吸鼻子,将鼻涕拖回鼻腔,“我就是臉有點冷。”

鐘臻如釋重負,從玄關的櫃子上抽了張紙巾,在他的臉上摸索半晌,找到了他的鼻子,“擤一下,我給你兜着。”

這怎麽行?

商旻深大驚,他可不想讓鐘臻覺得自己邋遢。

“我自己來吧……”

“不用,我給你兜着吧,來,用力!”

商旻深下意識地配合,蹭了點清鼻水上去。

“好了。”他害羞。

“這就好了?你騙我呢吧?”

鐘臻佯怒,“你都沒有用力擤,我都能感覺到。”

“我自己……”

商旻深還想再争取,鐘臻卻隔着紙巾捉住他兩側的鼻翼,“快一點,我還要給咱倆做早飯呢。”

“好吧……”商旻深用力擤了擤,又被鐘臻纏了幾層圍巾才被放出家門。

重新回到後院,小白狼只露出了兩只黑漆漆的眼睛。

暖和是挺暖和的,只是現在除了錢,他又欠了些邋裏邋遢的人情進去。

他又苦惱又忍不住偷偷開心。

.

煮好了早飯,廣播也播完了早間的所有節目,電臺開始整點倒數——

已經快十一點了,小土狗還是沒回家。

院裏的鏟雪聲早就停了,鐘臻猜測小土狗是去鄰居家歸還鏟雪用具,說不定還主動幫對面那對老兩口做做雜務……

可是,這也去了太久了吧?

這老兩口怎麽回事,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傻不愣登的小孩子,所以把所有活兒都塞給他做了嗎?

等了太久,鐘臻開始陰暗猜測。

又過了快十分鐘,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抓上大衣,打算沖過去把小土狗接回來。

鏟雪用具和禦寒的衣物就算有償借他們的,他可以付錢,但是不讓人使喚自家的傻小狗。

因為社恐,搬進來這麽多年了,他跟左鄰右舍的交情也就止步于點頭尬笑,這是他第一次走出院子後,沒有直接踏上停在門口的車。

盲杖在地面上敲打,他找到一條沒什麽積雪的路徑,向隔壁走去。

跟随他的步伐,盲杖在地面篤篤地響。

“鐘先生!”

意外了,小土狗的聲音是在他身後響起的。

确切地說,商旻深正在鐘臻對面街道的一戶人家的小院前。

“你要出門嗎?”商旻深跑到鐘臻身邊,剛勞動過,他的聲音仍在呼哧地喘。

“我……去找你,”鐘臻疑惑,“你去哪了?”

“我去給張太太掃雪了。”商旻深戴着手套,拍拍他的胳膊,“鐘先生,你來,我有東西給你……”

沒被欺負就好……

鐘臻放下心,摸索着找到小狗的胳膊,牽着他的肘彎,“去哪裏啊?遠嗎?”

“不遠。”

商旻深将他領到對面住戶的門前,這裏現在沒住人,整個院子都荒着。

“等一下哦,”他拉着鐘臻的胳膊,怕弄髒了鐘臻的羊毛手套,還特意将手套摘掉了,揣進軍大衣的口袋裏。

他将鐘臻的手輕輕放在剛堆好的雪人上,“你摸摸看。”

鐘臻淺笑,“怎麽還堆了個雪人?”

将圍巾向下拽,露出鼻子和嘴巴散熱,商旻深有些不好意思了, “掃出來了好多雪,張太太說如果我能幫忙堆兩個雪人給她家小孩的話,她可以多給我50塊錢……”

鐘臻動作一滞,“你幫人掃雪是想掙錢?”

商旻深眼睛瞪得很圓,驚恐解釋,“我本來說不要的,老爺爺非要給我,我不要錢他就不借工具給我了……張太太也是,聽說老爺爺給我錢了,她也要給我錢。我都是他們給多少就拿的,沒有讨價還價,張太太只要我幫忙清理前院,我連她後院的雪一起掃光了,我,我……我真的沒想……”

“不是,”鐘臻也摘掉手套,摸到商旻深變得冰涼的小手,用力攥着,“我的重點不是在‘掃雪賺錢’上,而是你想要賺錢的動機。你是不是覺得對我有虧欠,所以才大冷天的飯都不吃就出來掃雪的?”

商旻深扁扁嘴,本來沒什麽的,但他那些忐忑又卑微的小心思就這麽被鐘臻戳破了,他突然感覺很委屈。

眼眶熱熱的,喉嚨裏也像有什麽東西堵着,他不敢大力呼吸,怕真的哼出哭腔。

那也太丢人了吧!

好在鐘臻心腸柔軟,不願逼問他,轉而晃晃他的手,“你堆了一個什麽?”

“一只綿羊……”商旻深悶悶地答。

鐘臻的臉上漾起笑,帶着些得意,“冰天雪地的,你堆了一只羊給我啊?帶我摸一下,羊角在哪裏?”

吸吸鼻子,将想哭的沖動壓回去一些,商旻深拉着他的手指,摸上“雪羊”的腦袋。

他們倆的指尖都紅通通的,在白色的雪上輕觸。

“這裏是他的兩只羊角,摸到了嗎?然後旁邊這些,是他的小卷毛。”

鐘臻的指尖被商旻深牽着滑動,一點一點,來到了雪羊的面部。

“側邊是他的兩只耳朵,然後是鼻子,他的鼻子有點翹。”

鐘臻感受了下, “用胡蘿蔔頭兒做的?”

“嗯,鼻子和嘴巴挨得很近,胡蘿蔔下面就是顆小番茄。”

“還挺寫實,”鐘臻笑着,食指向上劃,摸到鼻子上方,“眼睛呢,這只羊有眼睛嗎?”

“當然啦,”商旻深抓着他的手指摸,“在這兒,這是左眼,這是右眼。”

“它們是什麽樣子的?”鐘臻摸不出材質。

“是兩顆玻璃球,我跟張太太的兒子換的,”商旻深說,“他拿了一盒子玻璃球給我,我選了其中最漂亮的兩顆。他們是黑色的,有點像貓眼石,不過肯定不是啦……”

鐘臻鼻酸,硬邦邦問,“哦?你用什麽換的?”

“五,五十塊錢……”

感覺自己被兩個小屁孩坐地起價了,商旻深有點沒面子,“他們說這兩顆是特別難集的珠子,所以很貴。”

頂着寒風堆了兩個雪人,賺來的錢卻用來買兩顆無用的珠子了……

他們家的小狗真應該去看看腦袋,怎麽會這麽傻呢?

鐘臻也吸吸鼻子,“不是說堆了兩個雪人嗎,另一個是什麽?”

“是一只la——”商旻深改口,“是一只狗,狼狗。”

“狼狗?”鐘臻摸不着頭腦。

“嗯,看家護院,狼狗。”商旻深問,“你要摸一摸嗎?”

鐘臻覺得好笑,“你的第二性征不是只小土狗嗎?”這麽說着,他還是将手移到旁邊,摸了摸稍矮的那只“雪狗”。

“他也有眼睛嗎?”

商旻深點頭,“有的,他的眼睛一紅一綠,是小朋友送給我的。”

鐘臻笑着,摸到了“雪狗”的頭頂,發現他的耳朵也斷掉半只。

他怔了一下,又重新摸回它的臉頰。

好奇怪,臉型是狼狗沒錯,可是身型偏大,怎麽有點像狼呢?

阿嚏——身旁的小土狗突然打了個噴嚏。

“冷了吧?”鐘臻的注意力立刻轉移,不由分說地抓過小狗的手,放在嘴邊呵氣。

商旻深抿緊嘴巴,牙齒快要把嘴唇咬破了。

老天爺——怎麽會這麽暖和呢?

他渾身滾燙,臉頰燙得冒氣。

商旻深覺得自己好像是傻了,就連緩緩從天空降下的雪花,好像都變得暖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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