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客房內水汽氤氲,隐隐傳來撥弄水花的聲音,周染寧站在屏風外,手中團着一身襖裙,柔聲問道:“洗好了嗎?”
阿虎立馬爬出浴桶,挺着平坦的胸脯,“洗好了。”
周染寧走進來,見她站在浴桶外,蹙眉道:“不嫌冷?”
說着,将手中衣衫裹在她身上,“都及笄了,別像個假小子似的。”
阿虎鼻頭酸,傾身抱住周染寧,将濕氣一并傳了過去,“小姐,快告訴奴婢,你出嫁的一年裏,都發生了哪些事?”
周染寧沒在意被打濕的衣衫,擡手扣在阿虎的後腦勺上,将這一年的經歷細細講來,唯獨沒有提及齊蘊和徐福來的身份。
半饷,阿虎忿忿道:“若有機會,奴婢要親手宰了陸緒!”
提起陸緒,周染寧除了恨,心中再無波瀾。
用膳後,周染寧向店小二要了一套男衫,遞給阿虎,“你先扮作男子,随我一同北上,切記,不可向外人透露你的女兒身。”
“為何?”阿虎雖然外表像假小子,卻從未遮掩過性別。
周染寧不自然地湊近阿虎,附耳說了幾句。
阿虎不認同,替齊蘊講道:“齊公子雖然失智,但氣度卓絕,出身定然不凡,他既對小姐有意,小姐大可試着接觸。”
在阿虎看來,只要是個靠得住的男子,就比陸緒強,她希望周染寧能走出來,重獲幸福。
周染寧搖搖頭,“我和他不是一類人,不合适。”
阿虎默了默,“奴婢希望小姐能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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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自稱奴婢了。”周染寧露出一抹柔色,真心實意道:“以後叫我姐姐吧。”
“奴婢……”
周染寧怪嗔,“嗯?”
阿虎撓撓頭,猶豫半天,含羞道:“姐姐。”
*
阿虎雖是孤兒,但自幼鑽研醫術,長大一點,成為軍中侍醫,随鎮遠軍走南闖北,說起來周染寧的醫術還是阿虎調。教的。
聽周染寧敘述完齊蘊的情況,阿虎想要為齊蘊望、聞、切、問一番。
隔壁客房內,肖柯将醫書放回包袱裏,拿出一副九針,扭頭看向齊蘊,“準備好了?”
齊蘊心裏裝着事,表情淡淡然,“嗯。”
徐福來知道齊蘊在等周染寧過來陪他,搖了搖頭,這時,周染寧剛好挽着阿虎走進來,帶着阿虎來到齊蘊身邊。
齊蘊盯着她們交握在一起的手,攥緊了膝頭衣裾,手背青筋直冒。
肖柯瞥了阿虎一眼,眼生道:“這小不點兒是誰啊?”
周染寧:“一位故人。”
因阿虎穿着立領上襖,肖柯沒察覺她的性別,以為是個小男孩,于是指揮道:“過來幫我搭把手。”
徐福來對阿虎并不信任,攔住她,笑道:“還是我來打下手吧。”
肖柯:“您老眼都花了,別瞎摻和。”
“……“徐福來繃緊臉,“那讓寧兒來。”
肖柯扭回頭,漫不經心道:“我的病人需要靜心,她在這裏,反而搗亂。”
意思很明白,攆人呢。
周染寧愣了下,旋即轉身離開,衣袂下的素手泛起薄汗。
齊蘊凝着她的背影,狹眸黯淡,扯扯嘴角,“開始吧。”
肖柯提醒:“我現在以鍉針和毫針試探你頭部的穴位,疼了就吱聲,別忍着,我需要通過你的反應,确定你哪根筋兒搭錯了。”
齊蘊:“……”
徐福來擔憂道:“會不會有風險?”
“做什麽沒風險?”肖柯攤手,“我治人,也治死過人,您要不相信我,大可換個大夫來試試。”
徐福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您就出去吧,別在這搗亂。”
肖柯口氣一向惡劣,徐福來沒在意,他身邊的阿虎倒是嗤了一聲。
肖柯轉眸,對上阿虎高挑的眼睛,“有事?”
阿虎:“聽您的口氣,想必是集大成的醫學泰鬥,小爺鬥膽請問,您姓甚名誰啊?”
小豆丁個子不高,口氣竟跟他一樣惡劣,肖柯哼道:“爺報了名諱,你就能知道?孤陋寡聞四個字會寫嗎?”
阿虎掐腰,“說不定知道呢。”
“爺名聲鵲起時,你還在炕頭玩腳丫呢。”
阿虎掏掏耳朵,“洗耳恭聽。”
“你聽好了。”肖柯彎腰湊近她耳畔。
阿虎也靠了過去,等着他的下文。
肖柯勾唇:“我是你大爺。”
說完直起腰,笑得肩膀聳動。
阿虎磨牙,想拔光他的胡子,最終還是忍住了,撇向攤在炕幾上的九針,五指一縮,夾住四根,在肖柯詫異的目光下,轉動手腕,炙烤針尖,動作娴熟,“大爺,就別唠唠叨叨了,開始吧!”
肖柯眯眸,從她指縫拔出鍉針,捏在指尖,定眸看着齊蘊,破天荒地安慰了句:“不必緊張。”
随後,将針尖刺入齊蘊的百會穴,反複撚轉……
一副針後,肖柯抱臂思量起來,齊蘊竟全程沒喊疼,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阿虎靠在床柱上,也思量起來,“要不,換我試試?”
肖柯挑眉,“你?”
阿虎躍躍欲試,“別瞧不起人,等我治好了齊公子,記得叫我一聲小爺。”
“……”肖柯哪放心讓一個陌生人治療太子啊,擺手轟人,“去給爺上山尋一味藥。”
“我恐高。”
“……”
*
周染寧和徐福來等在門外,心裏着急,等肖柯走出來,徐福來趕忙上前,“如何?”
肖柯扯扯大胡子,“哪有那麽容易,得慢慢來。”
徐福來嘆氣,“只要有法子就成。”
肖柯心裏沒底,從未見過齊蘊這種情況,但嘴上沒說,悄悄對周染寧囑咐道:“我需要一味藥,再配以處子血,混合做藥引,藥草不好找,你去辦一下?”
處子血?
周染寧下意識摸摸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點點頭,“去哪裏找?”
肖柯掏出一張畫紙,“城外西郊的雪山上。”
周染寧沒有猶豫,拿起環首刀,去往客棧對面的雜貨鋪,買了冰爪、冰鎬和麻繩,披着寒霜去往郊外。
山坡打滑,她将沿途撿來的枯枝綁在靴底便于行走,山坡的盡頭是一段崎岖的盤山路,等爬上山頂時,已是隅中之時。
尋了大約一個時辰,連藥草的葉子都沒找到,周染寧解開腰間麻繩,靠在松樹上歇乏。
冷風嗖嗖地刮,刮得臉蛋生疼,她攏攏兜帽,打算再尋尋。今日上半晌,她都心不在焉的,擔心見不到“齊蘊”的最後一面,這個陪她度過數十個夜晚的男子即将消失,真的到了那一刻,她怕自己接受不了,可無論能否接受,都要幫助齊蘊蘇醒。
周染寧撥開粘在嘴角的青絲,仰頭凝望天空,剛好有一束光從枝縫中射來,打在她眼尾的淚痣上。
妖冶無雙。
她不禁在想,之前齊蘊偷偷為她尋找草藥時,也是這般迷茫又堅定嗎?
回到客棧,阿虎撲過來,挽住她手臂,怪嗔道:“姐姐怎可獨自一人去采藥?”
“我閑着無事。”
“可有收獲?”
周染寧搖搖頭,想回房休息,餘光瞥見站在二樓欄杆前的齊蘊,邁出的腳又收了回去,故意刮刮阿虎的鼻尖,動作親昵,“你不是恐高麽。”
阿虎蹭蹭周染寧肩頭,“還是姐姐了解我。”
嚯。
比起齊蘊,阿虎更像一只聽話粘人的小狗崽。
齊蘊收回視線,默默離開。
晚膳時分,周染寧在屋裏打包細軟,明日晌午,他們将繼續北上,再穿過四座城池,就要到達北陲了,不知那時,齊蘊會不會恢複如初。
“叩叩叩。”
門口傳來敲門聲,周染寧以為是阿虎從齊蘊屋子裏回來了,拉開門一看,竟是齊蘊本人。
他端着銅盆,溫聲道:“我能進屋嗎?”
周染寧不明所以,側開身。
齊蘊走進去,把銅盆放在腳踏上,又拉着周染寧坐在床邊,蹲下身,卷起衣袖,“你腳上的凍瘡還沒好,今日又受了寒,泡一會兒吧。”
周染寧沒動,疏離道:“這等小事,不勞殿下費心。”
齊蘊不氣餒,擡手為她脫靴,“好久沒幫你按摩了,今日順便按按吧。”
周染寧避開他的手,“不必了,殿下去忙吧。”
齊蘊低頭盯着銅盆裏的藥湯,悶悶地道:“那天是我不對,以後不會了,你別疏遠我。”
那語氣委屈的,像被世間遺棄。
周染寧手指微縮,于心不忍。
齊蘊忽然擡起頭,笑容幹淨,“肖柯馬上就要治好我了,我……”
他忽然哽咽,舔了下唇,“我怕沒有機會給你按腳了。”
周染寧僵坐在床邊,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說來也怪,齊蘊能恢複,是好事啊!
可為何心會難受?
齊蘊得不到回應,心底苦澀,“那我出去了,你記得泡腳。”
“嗯。”
他站起身,耷拉着手臂,“尋藥的事,你別費心了,讓隐衛去吧。”
周染寧搖頭,“隐衛的職責是保護殿下,這點事,不勞他們,交給我吧。”
齊蘊知道她性子犟,沒再勸說,“我走了。”
這句“我走了”,讓周染寧心裏一空,等他離開後,忽然濕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