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沐溪隐白天找到駱姐的住處,打過去電話,駱姐在電話裏說:“你不用上來了,我穿好衣服了,我們去外面走走。”
沐溪隐沒等多久,看見駱姐穿了一件松垮的灰藍色長裙走下來,手上提了一只扁扁的小包,頭發随意地紮了紮,臉上帶妝,氣色比昨天好一些。
“我去取車,我們去江邊轉轉。”駱姐低頭走向車庫。
沐溪隐站在原地環顧四周,可見蒼翠的玉蘭樹和木槿樹,還有一座假山、一排盆栽和一圈供人休憩的石凳。繼續看看,不遠處是一個适合兒童玩樂的游戲區,有滑梯和旋轉木馬,再望過去,一片綠叢的縫隙後有一汪碧藍的水池,一只游泳圈輕盈地漂在水上。
深呼吸一下,花香入鼻。
沐溪隐覺得這裏的環境很适合居住。
駱姐開車過來,載上沐溪隐,緩緩朝向江邊的方向去。一路上,駱姐沒說話,沐溪隐也沒開口問任何問題。等到了離江不遠的地方,駱姐停好車,和沐溪隐下車一起慢慢走過去。
等耳邊隐約傳來汽笛聲,駱姐迎風停下,欣賞江水和天光。
沐溪隐低頭的時候看見駱姐穿了一雙舊舊的平底涼鞋,鞋面上有一塊琥珀色的寶石,色澤溫潤,随光的照耀一點點變幻出幾種色彩,就像是一把流動的沙,越看越漂亮,便誇贊一句:“好漂亮的鞋子”
“十多年前買的,去海邊的時候可以穿,拍照也好看。”駱姐目光不變,任由江風将大裙擺吹得像海鷗的翅膀一樣。
就這樣持續了幾分鐘,駱姐轉過頭來,聲音飄在風中,遲疑地說:“小沐,雖然我們不太熟悉,但我喜歡你這個人,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有眼緣。我現在和你說件事,你聽了後不要告訴別人可以嗎?”
“當然。”沐溪隐點頭。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駱姐一笑,“記得我說過在這座城市屬于我的只有一個看不見山也望不見海的小公寓嗎?那是真的,沒有騙你。我混得不好,爬上四十歲擁有的卻只有這些,不過在我老家,我還有……”
“什麽?”見駱姐遲遲沒說出答案,沐溪隐開口問。
“我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駱姐一咬牙便說了出來,“我生他的那一年剛好二十九歲,當時沒準備好要孩子,但年齡和身體狀況不允許我流産,我只能生下他。生下後我将他給了男方,雙方有了口頭協議,我給孩子一筆錢當撫養費,分十年付清,其他的不用再付出。”
“我生完孩子很快一個人回到這裏打拼,一直到現在。十三年來我幾乎對他不聞不問,偶爾知道一些他的近況也是我父母轉告的。還有他的照片,他們拍了很多給我,我删掉了一些,也保存了一些。我是一個爛人,不想盡母親的責任,也早就做好了沒有人送終的打算,一個人生一個人死,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那現在呢?”沐溪隐沒有表現出很大的驚訝。
“現在事情有了變故。”駱姐說,“他,我指的是孩子的爸爸,以前一個老實人,今年打算再婚,不知道那個女人提了什麽要求,他忽然聯系我,單方面改動當時的口頭協議。他說除非我再給他一筆錢,否則他不會再供孩子去念大學。我當然不願意再給他一分錢,但是我聽出他的別層意思了,他已經厭倦這個孩子,不想繼續留孩子在身邊了。”
“你打算将孩子要回來?”沐溪隐猜測。
駱姐沒料到沐溪隐竟然得出這個結論,頓時心裏和炸開鍋一般,各種滋味竄上來,終于沒能将不鹹不淡的陳述維持下去,情緒失控道:“你從哪裏聽出我是這個意思?”
“我感覺你好像有這個意思,是我的錯覺嗎?”
“是你的錯覺。”駱姐冷冷道。
沐溪隐暫時不說話了。
駱姐又喋喋不休起來:“你說得輕巧,也不看看我現在是什麽樣子?我和公司女經理積怨越來越深,已經做好随時被炒的準備。我現在更年期,晚上睡不着,脾氣暴躁,看誰都不順眼,路上買東西多算我一塊錢我就要吵個沒完,根本就是一個腦子有病的女人。你讓我這樣一個爛女人養孩子?你就不怕他被我虐待?”
“駱姐,你別激動,我就是那麽一說,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駱姐還想繼續自我貶損,沐溪隐卻打斷了她,拉過她的手臂往前走,先看看風景再說。
走了一段路,駱姐輕輕掙脫開沐溪隐的手,說了句謝謝。
沐溪隐善解人意,和駱姐保持一前一後的距離,跟着她走在沿江步行道上。
“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駱姐忽然問身後的人。
沐溪隐知道駱姐在問什麽,實話實說:“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不管他,也不會如現在這般糾結了。”
駱姐不語。
“你現在衣食無憂,還有自己的房子,但你還是不開心,有沒有想過也許是你追求的東西并不是你最想要的?”沐溪隐想了想說,“要不要将孩子接回來是你自己該考慮的事,我不能提供任何建議。我只是想說,他是你生的,是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和你最親近的人了。”
“無所謂。”駱姐蹦出三個字,停下腳步,腳後跟固定住,腳尖轉了轉,“小沐,你太單純,也許你将我想成一個不錯的人。其實我做過很多沒有道德的事,我搶過別人的男朋友,我為了錢和一個不喜歡的男人交往過,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偷拿班級裏的水彩筆。”
“我不認為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但也不信你是一個很爛的人,你沒必要将自己貶到一文不值。”
兩人不再交流,迎着撲面而來的江風,只管走路。
應書澄開車來接沐溪隐的時候,看見她正站在江邊的步行道上,雙臂抱胸,風源源不斷地吹過來,她連着打了幾個噴嚏。
等看見應書澄的車,沐溪隐小跑過去。
就在半個小時前,駱姐接了一通電話,沉默不到半分鐘就大聲開罵,罵聲幾乎連江對岸的人都聽見了。等挂下電話,駱姐壓抑住怒氣,蒼白着臉說自己得立刻趕回公司一趟,一個企劃書上的數字出錯了,還不清楚是誰的錯。
沐溪隐聽了立刻讓她開車回去,說自己會找朋友來接。
等鑽進應書澄的車,沐溪隐對他說了個大概,說完因為疲憊就打盹起來。
半小時後,沐溪隐坐在應書澄公寓的沙發上,等他端着一碗熱乎乎的番茄雞蛋面給她,很美味地吃起來。吃了一大半,沐溪隐飽了,又泛起困意,應書澄拿毛毯幫她蓋好,好讓她睡一會兒。
他剛要起身離開,手被她霸道地抓住了。他低頭一看,她竟然握着他的兩根手指,和孩子一樣。他只好坐下,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無所事事地看她。
他很快聽見她輕輕的呢喃,她似乎在說“不要打我”之類的話,應該是做了噩夢。他想起曾經有一個病患,他說自己做噩夢時希望母親過來吻他一下。于是,他竟然低下頭,去親了她一下。
親完後,他忽然思考起來,也許這只是一個借口。他想親她,是男人本能的反應。
她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輕微地側了側頭,睡得沉了一些。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光已暗,沐溪隐想起什麽,立刻爬起來,卻聽見應書澄走過來說:“繼續睡,我已經幫你打電話請假了。”
“你打電話給咖啡館了?”
“嗯,你受寒了,我煮了姜水,過會兒喝下。”應書澄說。
沒想到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沐溪隐放下心來,身體慢慢往後仰。
應書澄走去廚房,熄了火,将熱的姜湯盛在碗裏,等少許地涼了,拿過去喂沐溪隐喝,同時探一探她的額頭和呼吸。
“你想吃點什麽?”他問。
她腦海浮現出了一串葡萄。
“我想吃葡萄。”
“我去買。”
“不用了,你在這裏陪我就好。”
“去一去就回,很快。”他慢慢分開她的手指,無奈說,“你又不是孩子了。”
他走到門口,忽然聽見身後一個聲音:“你很會照顧人,你好完美。”
他一怔,撇過“她熟睡時親了她好幾次”的畫面,淡淡說:“一般而已。”
見他又“害羞”了,她忍不住笑了,将毛毯拉了拉,完全裹住自己。整個人病怏怏的卻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原來被人照顧是這樣的感覺,就這樣裹着暖暖的毛毯,懶懶地等吃等喝,還可以提出任性的小要求。
等手機發出聲音,她随手拿過,一看竟然是媽媽發來的信息。
她斷斷續續地和媽媽聊了一會兒,媽媽的結束語還是那句老話:人在外照顧好自己,交友謹慎,不要被占便宜。
說起來,她還沒有告訴媽媽自己正在展開一段戀情,怕吓着媽媽。她覺得在媽媽的印象裏,她是一個永遠不會談戀愛的呆瓜。
等時機再成熟一些告訴她吧,她琢磨着。
應書澄回來後洗了葡萄,沐溪隐慢慢地吃,順便提起自己媽媽的擔憂。
“你猜我媽媽在擔心什麽?”
“我猜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外被占便宜。”他順利地猜出真相。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天下母親擔心的東西都差不多,但都沒用,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
沐溪隐咳嗽兩聲。
應書澄一邊剝皮一邊說:“別說你母親了,我母親也怕我被人占便宜。但有什麽用,我還是被人占便宜了。”
“你被誰?我嗎?我什麽時候占你便宜了?”
“現在就是。”應書澄将剝好皮的葡萄放在玻璃碗裏,推近她,“這樣的事我以前沒有做過。”
“……其實我可以自己剝的。”沐溪隐不打算背鍋,“是你自己二話不說上手了。”
“是嗎?”他淡淡道,又摘下一顆葡萄,“算了,都剝一半了,不想半途而廢。”
沐溪隐慢條斯理地吃完葡萄,過了一會兒,他熬好了白粥,她也吃了,又躺下休息。
應書澄忽然發現她的雙腳在毛毯裏頑皮地縮了縮,彎下腰,随手隔着毛毯玩似的捏了捏她的腳丫,低語:“怎麽這麽袖珍?”
沐溪隐沒反應過來他說什麽,他已經捏完了她的腳,回去廚房燒水了。
這一晚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過了晚上九點。沐溪隐聽應書澄的話沒有離開,卻在晚上十一點半的時候發熱了,量了量體溫超過三十八度,應書澄收拾了東西,披上外套便抱着她去醫院了。
剛在醫院急診室坐下輸液,沐溪隐暈暈乎乎間聽見手機的聲音,打開一看,都是駱姐發的,十幾條未讀信息。
“小沐,我剛回到家。”
“今天謝謝你陪我聊天,不吐不快,我說出來後心情沒那麽郁悶了。”
“我已經想好了,就算我是一個爛人,就算我會後悔,但這一刻我決定,我要将他帶過來,讓他在這裏讀書,算是我最後一絲良心尚存。”
“我的生活也壞不到哪裏去了,仔細一想還瞎擔心什麽呢?多一個人就多一雙筷子,我總養得起一個孩子吧。”
“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尤其是數學很有天賦,我還有些積蓄,可以培養他。”
“總而言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再次對你說謝謝,謝謝你願意聽一個中年女人唠叨。”
沐溪隐慢慢地松了一口氣,回複駱姐:“走一步算一步,這樣也好。”
“不許看手機了,休息。”應書澄走過來,将剛拿來的藥放下,伸手取過她的手機,按了關機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