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章四一  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劍清執與丹霄劍的淵源,說來倒也算是碧雲天中頗傳奇的一樁故事,門中弟子不說盡人皆知,也不離七八。只不過尋常門人,只聽得個囫囵吞棗的大概,待到朱絡這般一脈首徒的身份,又是打小一塊長大的玩伴,個中因緣,自是知之甚詳。

煉氣界中,門派紛雜,修行之法亦各有其道,唯獨煉器一術,乃是諸多法門的根本。既有大成之後合德配器,亦有依仗靈器獨成一道,所行為何,端看個人的緣法喜好。只是千百年來,雖然不乏古仙遺寶、或煉器大家佳作,越是名門大派之中,越不乏上品,卻也總有拗性之人,非自己傾心血所煉之器不用。碧雲天立派已久,四天分列共拱宗主之位,西天兌一脈的執掌無常師,便是這般一個性子,他合劍修氣已至巅峰,臨界劍仙之境,卻無寶刃神兵随身,論道誅邪也好,傳修授法也罷,無非以指為憑,虛空凝劍,應對萬千。

然而放眼煉氣界,無常師修為既高,分位更長——即便碧雲天已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當代宗主,也要稱他一聲師伯,更勿論門下弟子,皆以“師老”敬稱之。這般的人物,便是任性固執,也只能随他去了,非但不聞旁議之聲,更叫門內門外許多後輩憧憬仰望,堪羨能為。

因此數十年前,無常師忽然傳出要往青柯山上閉關鑄劍的口信,甚至驚動了碧雲天宗主裴長儀,親往一送,直到眼見他入了深山,才恭敬而回。

這一遭閉關,忽倏十年,無常師常住在山中淵潭之畔,就潭取水,以一身真元為爐,鍛天下金精,欲成寶劍。只是到了劍将成時,異象亦顯,天雲彤,淵潭中生出氣浪如火海灼灼。這本是造化奇景,兆名劍将出,但無常師掌西天兌之位,修行之道亦是尚白屬金,見火不虞,更不免心生迷惑困頓,一時難解。

便在這糾結難解的疑惑之中,寶劍終成,淬鋒一刻,彤雲忽化大雨,傾盆而下。無常師持劍回栖身草廬避雨,聽得山中嬰啼,随後在林中拾得一個裹着初生小兒的襁褓。他見那嬰兒仙骨天生,劍格凜冽,才知天意竟是如此。遂将小兒收入門下,指劍為姓。劍名丹霄,人喚清執,人劍同源之說,乃是由此而出。

只是這段故舊,生疏之人,或許只當轶聞聽過便罷了,朱絡卻最是曉得此中并無半分虛言。他算起來還要比劍清執年長幾歲,入門時已是□□童齡,差不多可以說是看着這位小師叔從粉團般的小娃娃一點點長大成人,自然也就不只一次見識過劍清執與丹霄人靈劍應的契合。甚至直到眼下金光禁止入體,一身真修皆被困鎖,寶劍猶可從心所往,不受其束。想來這一句“人劍同源”,說得輕巧,內中因緣羁絆卻是非比尋常的奧妙神奇。

丹霄認主,但非是旁人全不可近前的兇戾之器,因此朱絡才能施術借了一縷劍意随身。只是他借劍之時滿腦子都是如何克制玄力引動魔性的法子,待劍意在握,才記起了這一茬牽扯,忙的回身去看劍清執。

一握春痕雖是年少時一群半大孩子的胡亂玩笑之作,藥料炮制卻沒有半點馬虎,時隔多年,仍是奇效。劍清執這昏昏一睡,已足一日夜,算算尚未到藥效退盡的時辰,但丹霄一動,劍主有感,便是在睡中,也輕輕□□了兩聲,身上開始不安微動。

朱絡一見,連忙吞聲,等了等見劍清執果真還沒醒,這才湊過去,将他胡亂揮出來的手臂又塞回被窩。一整日的沉睡,被下一片暖洋洋熱騰騰,朱絡一只手陪着往裏面一塞,登時覺出身上從頭到腳的濕冷一片,被汗水透打得沒有一處幹爽,與落湯雞倒也沒什麽兩樣了。他忙又龇牙咧嘴的起來,胡亂将濕透了的衣褲都扒了,看看天近四更,也懶得收拾,往竈下一堆,換了件幹爽的裏襯,就蒙頭鑽進了被窩。那一股熱氣立刻溫水般繞上身,舒服得他連嘆了兩口氣,才一個翻身,半撐着頭,去看劍清執。

大約世上所有不是性命傾危的傷與病,無非靠着靈藥與修養兩事來解決。劍清執傷勢已穩,修行之人不同于尋常凡夫,只這兩三天的功夫,一直在蒙頭大睡,再有碧雲天的靈藥外攻內合,即便是胸前那道血淋淋唬人的傷口也已愈合了七分,所頑固者,無非經絡修體之傷,要慢慢将養,但不過礙在功力一時難全,十分之力,或可用上五六分,或可用上七八分罷了。

朱絡自也是心知肚明,看了一回劍清執的氣色,不再是面白唇青的模樣,甚至睡得久了,還紅撲撲飛上幾分顏色,被燈火一耀,煞是好看。再伸手往身上摸索一回,手足俱暖。他便放了心,摸摸索索的,将人一只手扣在掌心裏,攥上一會兒,松開了,片刻後又忍不住的摸了回去,滿心裏只覺牽連,越來越生出不舍之意。

自己的性子如何,朱絡當是最清楚不過,他平日萬事松散随性,甚至為此不止一次在師門受罰。但若當真走到決斷之時,生離也好,死別也罷,即便是當年碧雲天血案,雲臺之上縱身一躍,也不過舉重若輕,不曾有片刻的踯躅難定。這一遭他與劍清執重逢,本就是意料之外的萍水之遇,不曾鬧到生死相見的僵局已算有幸,分道揚镳也是定局。但就算是心中明明白白的一個結果,眼看別期将近,這般并肩躺在一處念及了,心底那一點牽挂竟是不由自主的漸漸鮮明了起來。只是說是牽挂也不甚準确,又帶着點兒不甘、帶着點蠢動、甚至還有幾分無由來的埋怨憤懑之意,說不清道不明,叫他攥着劍清執的一只手越發用力,驀一下失控力氣,劍清執睡中亦是吃痛得悶哼一聲,眼睫微動,似醒好在終未曾醒。

朱絡聽得這一聲,也忙有點心疼的松了手。想了想,又撩開一角被子,将劍清執那只手捧起來查看了一番。幸而只是手背微紅,片刻也就能褪去。但他撫着那一只手,心裏頭便有念頭滋生,轉而摸到了腕骨,又順着窄腕一節節上去。

(此處删除二百字,可自行尋找加腦補)

Advertisement

這般人在穀中,全然不知心魔似火,欲念如油,機緣切合下的一個煽動,便蒙了心智,燎原而來。朱絡只顧得提防那一點魔性而生殺伐之念,卻忘了玄力煉入真修之中,便是在骨子裏紮下了根,魔心導性,非殺一途,貪、嗔、癡、欲,亦無不可堕。疏忽中那片刻的放縱情思,便搖動心本,勾着人掩了心竅,墜入其中。

(此處删除四百字,可自行尋找加腦補)

劍清執茫然睜眸,全然無焦,視如不視。只有身上感覺鮮明,層層疊疊似浪潮洗刷。未曾有過的悸動讓他更是仿佛陷身空茫幻境,一時無措,脫口哼出一聲:“朱……朱絡……”

聲音出口,喑啞得莫名,盡是懵懂情潮。落在朱絡耳中,卻換來一個激靈。他好似夢驚,乍然擡頭,撞入劍清執已被情欲洗過的眼中,黑如珠石,卻是一片迷惘混沌,全然不明所以。視線相纏,一者仍似身在夢境,一者卻陡然動作一僵,心頭迷翳乍退了數分,虛實難辨的魔心忽倏而去,純然只餘情生意動之刻,惱人惑人、卻也磨人的一片欲焰。

朱絡忽的哀叫一聲,頭猛的一低,砸在劍清執懷中。滾燙的臉上熱度貼着同樣滾燙的皮膚,非但燥熱不減,心猿意馬反倒愈加難拴。甚至一時間連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究竟是魔障乍醒,還是魔性又深,以至更難自制自禁。心中掙紮了半晌,他才咬牙撩起一角棉被,粗粗往裏頭一瞥,滿目盡是不可收拾,也不知該如何收拾。然而呆滞一瞬,到底不能這般僵持下去,朱絡粗喘兩聲,驀然伸手,掩住了劍清執半睜半閉尚不足夠清醒的眼睛,一口銜住他的耳垂啞聲道:“清執,是我……是我孟浪了,你只當……只當……”

(此處删除二百字,可自行尋找加腦補)

待到氣息略平,腦子裏那一股旺火也徹底熄了下去,朱絡這一回好像才真的徹底醒了神,色壯的膽氣一消,頓時連肝都顫了,使了兩番勁,才擡起頭去看劍清執的反應。

一看之下,偷偷松了口氣,大約是耗了體力的緣故,本就算不得當真醒過來的劍清執折騰了這一回,已是又沉沉睡過去了。面上神态恬然靜和,适才一場荒唐,留下的不過是眼角睫毛猶帶的一點濕痕。免了面當面的公堂,朱絡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從那暖香窩裏爬起來,衾被暖熱,愈發覺得外頭冷氣如冰,炸起一身的寒毛。他搓了搓胳膊,又呆了呆,忽然擡手給了自己一個響亮耳光,心裏竟說不出究竟是什麽滋味。大約鄙夷有之、懊惱有之、羞愧有之、許多喪氣之情外,卻還有那麽一點點羞答答的回味愉悅,不可言說。

只是做也做了,打也打了,到底眼下殘局仍得收拾。朱絡胡亂給自己裹了衣裳,又去扇旺了火盆,直到整個屋子裏都覺融融暖意,才拿了溫水布巾,給劍清執打理。兩人那一番的颠倒,即便終究未曾入巷,但論及其他,也不差了什麽,如今明晃晃的燈光火光下,照見腿間一片狼藉,朱絡也免不得老臉一紅,又不好快了,又不敢慢了,遭刑一般咬牙憋氣的,好容易打理出來,天邊已透微光,竟是将曉。

濃藍如墨的天幕,在這片刻功夫,漸漸褪成了略深的淺青。尚不到日出的時候,這點晨光粘着凍雲,反覺顏色清冷,即便隔着門窗牆壁,看在眼裏,也是遍體生寒。朱絡将一切收拾端整,亂糟糟的心緒也平複了大半,乍然擡眼向窗外一望,手上動作忽的便頓住,随即心頭那最末一點亂也沉澱了下去,拍打拍打手心,笑了一聲。

笑過了,坐回到卧席邊上,碰了碰劍清執睡中暖軟的臉頰:“小師叔,說是兩情相悅也好,乘人之危也罷,總之這一遭,當是讓我占了你一回天大的便宜。此事我知,你卻不需知,方不誤你修行之心。待到諸事之後,若是還有命相見,我再……”他略一猶豫,垂下頭去,貼在劍清執耳根,輕聲緩字道,“若是你心不改,我再當不負。”

念叨了這一回,也不知劍清執睡夢中可能感知,朱絡卻如同了了一樁心事。也不再磨蹭,又喂過一回丹藥,就将一切零零總總的玩意重新收拾了,歸于丹囊,與丹霄劍一并擱在了枕邊。只是盛着一握春痕的小瓷瓶被他撿出,沒再給劍清執補上一顆,卻是自己揣了起來。随後袖中取了一張白紙,壓在劍下,再給劍清執攏了攏被頭,就起身出去了。

屋外有風無雪,曉寒凜冽,如潑面涼冰。朱絡修為已複,倒是不懼這點冷氣,反倒覺得被那北風劈頭蓋臉吹了一回,很是爽快提神。他腳下無豫,幾步出了院子,這才回身伸手一劃,四道紅光點出,應和方位,落在院落四角,一閃而沒。然而紅光雖是隐去,冥冥之間,結陣已成,将院子屋舍皆庇護在了其中。

設下此陣,朱絡這才算是放了心,雖說不是什麽厲害手段,陣勢的用意卻在警醒。若是有外力強侵,一來自己遙遙可感,二來陣氣一變,也足以驚醒睡中的劍清執,以他當下恢複的修為,即便髅生枯魅那般兇妖再來,也不至于落了下風。這般掂量了又掂量,覺得一切已算是安置周到,才搖搖晃晃的,揣起了手,也不走村頭大道,就從村尾的自家屋後繞了出去,信步而行。

一宿行功療傷無話,待到天光明亮之時,浮生客一身氣脈已覺貫通,終是三天來第一遭出了靜室的屋門。

屋外飛檐小廊,原來仍是在琳琅閣中。前面高樓敞軒沽酒迎客,後面的院落算是謝家起居之處,只是卻單隔出這一隅小院,用心打理得精致,布置下這間靜室。

浮生客自是不知林明霁與謝家的淵源,但也明白這必是厚待。他天南海北行慣,雖說修劍精深,過得倒似個行腳僧般日子,更有一樁惦念在心,既然傷勢已經無礙,就該作別,因此左右略一打量,靜室之旁,尚有明暗兩間屋舍,想來該是林明霁在此的住處,便信步走了過去。

但才到屋前,身後忽聽腳步聲趨近,女子聲音輕笑道:“你要找林先生麽?他已經走了。”

身後來人正是謝琳琅,天氣寒冷,她全身都裹在一件裘皮鬥篷裏頭,懷裏卻鼓鼓囊囊的,好似抱了什麽,不緊不慢走過來:“林先生天未亮就離開了,他總是這般,經年難得一見,好容易見到一次,又是匆匆來去,當真……你們這些修行人,都是這般又多情又薄情麽!”

浮生客似是一愣,只是他冷面慣了,倒也沒看出什麽表情。謝琳琅本就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喟嘆,既不稀罕他應聲,也知他應不出聲,嘆息了一回,見浮生客一臉木然,忽的“噗嗤”一聲又笑了。

她笑過了,将手向前一遞,原是抱着個小巧的酒壇子,朱紅泥封,貼了名簽,正是琳琅閣三代人的招牌“一品琳琅”。謝琳琅将那酒壇子直接向浮生客懷裏一怼,浮生客也只得接住了,這才又聽她念念叨叨道:“凡事都講一個緣分,大約是你這人不對我的眼緣,我便也對你沒什麽噓寒問暖的興致。只是你這一遭,雖說煩了林先生勞心又勞力,卻也是第一遭絆住他在琳琅閣住了幾日,與你本意無關,但我需領你的情。既然不是孽緣,就該算是好緣分,這壇酒我請你,當是結緣了!”

大約是她這番話太直白得毫無掩飾,浮生客聽進耳朵裏,反倒生不出推拒的心思。他點了點頭,提了那壇酒,随手一拂,地上淺淺落下兩行字:多謝,告辭。

謝琳琅掩口便笑,邊笑邊轉身就走,輕飄飄道:“後兩個字我收下了,那前面兩個,你需向林先生去說,我是凡身俗體,可不敢代他受你這一謝。”

小院外不遠,就是琳琅閣的後角門。謝琳琅前腳離開,浮生客便也提了酒,離開了這座暫住數日的院落。他算是在昏迷中被林明霁背來,養傷三日,足不出戶,因此對這座城鎮仍是全然陌生。當下心中有事不克久留,索性直接喝起劍光就要遁離。只是轉身那一瞬,眼角乍瞥到一點翠綠,于灰白冷淡的冬季顏色中甚是鮮明。他便不由得腳下頓了頓,然後才看清了,原是一叢翠綠修竹,正植在自己住過的那間靜室旁,竹梢搖搖,探出了粉牆。

此地可生竹,經冬而不凋,多半是林明霁的手筆。浮生客忽的記起他常持在手的竹枝,潤如碧玉,可化橫吹,想來也非是凡品。竹性清隽,又有佳音,如此比來人物之性倒是頗通……順帶一思念及至此,他忽的心頭一晃,頓生悸動,似有什麽深刻又模糊的影子在記憶中一閃而過,卻難辨分明。浮生客登時訝然,這數十年來,十方行道,随緣逐本,既為自己的真修之境,亦是抱了尋覓失落的往昔記憶的念頭。只是山水踏遍,全然無應,不想今日卻因一叢翠竹動了念,饒他縱然心如冷石,也不免片刻的失了神。

但恍惚過後,行仍需行。翠竹非是因果,更似老天在這數十年後終于舍得給出的一點契機。浮生客不是大喜大悲的性子,念茲在心,身旁遁光亦起,離合之間,身影已離了琳琅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