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霜風高凜鐵羽擊
章四三 霜風高凜鐵羽擊
飛雪連山,吹棉堆玉。一夜的北風號嘯,待到天明起身時,隔窗推門所見,便是滿目茫茫銀白。
這一場入冬來的新雪,遍掩了山腳村落屋舍道路。好在冬日農閑,一大清早就已經有人陸續起身打掃院前門口的積雪。間或院牆低矮些的,只一擡頭就望得見隔壁同樣在揮舞鏟子掃把的鄰居,登時就放開了嗓子感嘆起來:“才入冬就來了場這麽大的雪,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鄰居嗤他一聲:“瑞雪兆豐年,怎麽不是好事?”
那村人又有模有樣的嘆了口氣:“擱在往年,是好事。擱在今年,可就未必喽!”
他這嗓門本就響亮,又是有意的放開了喉嚨。頓時不只與他搭話之人,連旁的鄰居和過路的也被他引了過來。三五個扒在院牆上,揣着手起哄:“趙老三,你前幾天不說上城裏賣菜去了麽,如今這麽說,可是聽到了什麽小道?說來聽聽,說來聽聽!”
見圍過來湊熱鬧的人漸漸多了,趙老三也來了興致,将鏟子在雪堆裏一拄,故作神秘道:“如今可了不得,鎮子上的商老爺家裏出了事了,聽說是商家的大公子在山裏頭……”他揮手指了指村後那連綿不見盡頭的莽山,将聲音猛的一提,“遇到妖怪啦!險些把性命丢在裏頭!”
人群中一片嘩然,幾乎立刻就有人道:“遇到妖怪還能有命回來?怕不是個貌美的女妖怪吧!”
哄笑聲頓起,趙老三拔高了聲音好容易才在笑聲中透出了尖:“誰騙你們誰是這個!”他伸出手指屈了個滿地爬的手勢,哼聲道,“商大公子是帶人上山看林場去的,死了兩個護院才把他囫囵個的搶回來,就這樣還折了一條腿,昏迷不醒。滿鎮子都傳得翻了天了,也就你們窩在村子裏的還不知道。”
見他信誓旦旦,不似唬人,衆人的嬉笑聲也漸漸收斂了。有人試探問道:“當真?是個什麽妖怪啊?”
“聽說是兩只怪鳥。”趙老三一把丢開鏟子,張開雙臂比劃起來,“那翅膀有這麽長……那爪子有這麽大……那喙有這麽尖……眼睛是血紅血紅的,羽毛是漆黑漆黑的……”一幹人随着他的比劃“喔!”“啊?”半晌,也沒能拼湊出來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怪鳥。只不過鎮上商家的護院他們大多見過,個個身強體壯勇武彪悍,能被那鳥一爪抓了個透心涼,想一想也足夠讓人咋舌。
趙老三比劃了一氣,意猶未盡,抹了抹臉,沖着衆人撇嘴道:“大雪這麽一下,妖怪也要吃飯吧?萬一山裏頭抓不到吃食,跑出來禍害村子,咱們可就倒了黴喽!”
他這話半真半假,也說不準是當真心有忌憚還是嘩衆取寵。只不過總有膽小的被他吓唬住,摸着胸口僥幸試探道:“那商家吃了這麽大的虧,就不再召集人手進山去尋妖鳥的晦氣?再兇猛也不過是個扁毛畜生,人多勢衆,還怕拿不下麽?”
趙老三嗤笑一聲:“這話你可莫要提了!要不是鎮子上碰巧來了兩個小神仙,商家就得給他們大公子準備喪事了,還妖找妖鳥的晦氣?以後繞着山走還差不多!”
“什麽小神仙?什麽小神仙?”趙老三一句話挑起衆人的興致,立刻又追問起來。
趙老三撓撓頭:“就是一男一女兩個小神仙呗……商大公子險些被妖鳥要了命,人是救下來了,可惜腿也折了,一天天的昏迷不醒,就剩下一口氣吊着。巫方大夫游醫不知找了多少,個個都說沒法子救,眼看着就是等死。偏是商大公子命好,鎮上路過一男一女兩個小神仙,一粒藥灌下去,又不知怎的擺布了兩下,登時就活過來了。聽說第一天喝粥第二天說話第三天就能叫人攙着下床……這般的好運氣,當真是命不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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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厲害,當真是神仙?”
“這樣厲害,當真是神仙!”
“早知道有神仙來鎮子上,我前天就跟你一塊兒去了,說不定給我一顆仙丹,治好我家老爺子的老寒腿……”
趙老三笑“呸”了發白日夢的那人一聲:“神仙也是你能遇見的!再說那兩位小神仙救了商大公子就走了,聽說是要進山去采藥。”
“這種時候了,山裏還能有什麽藥?”幾人一同搖頭,七分不信。又有人添補了句:“山上不是還有妖怪呢麽,他們就敢上去?”
趙老三摸摸下巴,望一眼雪覆連山,頗感慨的嘆息道:“要不怎麽說人家是神仙呢……呃……神仙?”
他一句話說了一半,忽然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雙眼直勾勾的盯了出去,看了一遭,疑似眼花,伸手揉了揉再看,遠遠道路盡頭,雪霰飄飛處,正劃落一道隐約銀光。光芒轉滅,走出一名藍衣道人,舉步輕捷。那數十丈的積雪小路,只幾個眨眼就輕飄飄跨過,竟是直往這處聚集了不少閑人的院子走來。
其他幾個湊趣的閑漢也早順着他突然不對勁的眼神瞥見了這一幕,适才還吵吵鬧鬧的院子頓時鴉雀無聲,數個人、十幾只眼,一同眼巴巴的瞧着那年輕道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當頭照面,才聽得不知哪一個一嗓子叫喚起來:“神仙!真的是神仙!”“咚”的一聲,倒身就拜。
這一來,反倒是循聲過來的藍衣道人腳步一頓,輕巧一個旋身便避開了,皺眉道:“我乃青冥洞天煉氣士,非是神仙,你等莫要拜了。”
衆人皆不知“青冥洞天”是個什麽所在,只覺這地名聽來仙氣飄飄,更覺眼前道人高深莫測。只是神仙既然不許參拜,只得起身,個個叉手站着,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年輕道人這才道:“我要往山中去,可是要從此處入山?”
趙老三眨了眨眼,給自己壯了壯膽氣,才直起腰答道:“正是的,要上山,必然從我們村旁過去……只是昨晚剛下了這麽大的雪,上山的路怕是都叫雪掩了,不好認不好走。”
年輕道人道:“無妨,煩勞指個方向就好。”
趙老三飛快轉過身,三兩步到牆邊,指着院後一條埋在雪中難以辨認的痕跡:“從這裏穿村過去,一路沿着樹林向北,等看到路邊兩棵合抱粗的大槐樹,就到山口了。”他頓了頓,又試探道,“仙……道長也是要上山采藥?”
年輕道人正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打量,聞言一挑眉:“采藥?”
趙老三抓着頭打了個哈哈:“前兩天也有兩個小神……兩位高人上了山,說是要去采藥……”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年輕道人的神色,試探道,“往年冬天大雪一封了山,除了不要命的,再沒人往山裏頭去。祖祖輩輩這麽多年住着,從不曉得家後頭這片大山裏還生着仙藥……”
只是年輕道人對仙藥還是神藥似是并沒什麽興趣,反倒問道:“上山采藥的是什麽樣的人?”
“這……”趙老三頓時語塞,他自己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對着村人賣弄倒還罷了,哪裏敢對着年輕道人信口雌黃。支吾片刻,才道,“我沒親個瞧見,只聽人說,曉得是一男一女,年歲不大。男的帶了把闊劍,女娃子随手就能掏出救命的仙丹來……”
年輕道人聞言,“呵呵”一笑:“便是在鎮上救人的那兩人?”
趙老三一愣:“道長,莫非你們認得?”
年輕道人道:“我便是在鎮上聽聞了商家之事,要往山中探一探那兩只妖鳥。”他未有深說,笑過一聲,便道,“有勞指路,告辭。”也不待一幹人再說些什麽,轉身邁步,哪消得幾息,已走得蹤影不見。
而此時此刻,大山深處,趙老三口中的一男一女兩個“小神仙”正頗有些艱難的在積雪盈尺的山林中跋涉——這兩人自然就是結伴外出游歷的裴小舟與宛童。
山陡雪厚,兩人雖說不懼這份冷冽,但要在本就無路的山林中趟過厚厚積雪,一棵棵将老樹下面翻找過來,也不是什麽輕巧的活計。裴小舟一口氣找過了二三十棵大樹,一無所獲,忽一陣風來,将挑在樹梢的新雪吹下,簌簌雪沫淋了他一頭一臉,登時跳了起來,連連拍打身上:“宛師妹,這當真能找到藥材?這麽厚的雪堆裏?”
宛童卻要比他耐心許多,一點點的翻找着樹下的雪窠,随口道:“或許有,或許沒有。找到了就是有,找不到自然就是沒有。”
“……”裴小舟不免語塞,半晌仰天長嘆,“你們赤明圃的人采藥材都這般随心所欲的麽!”
宛童哼笑一聲,這才直起腰瞥他一眼:“你當雪茱萸也是那些尋常種在圃子裏的藥草麽?這一類珍藥靈草天生天養,生癖各異,即便門中有種種記載,也不過是些可能生長的地況特點罷了,還不是要我們一處處的尋過去!幾十次裏有一次碰得上,都是造化。聽門中長輩們說,《百異譜》流傳至今,內中仍有一些奇藥不曾現世,炎光花,九微火……真不曉得當初著書的前輩是從何得知這些奇藥的存在……”
“既然記在書中,必然曾有人見過。”裴小舟撓撓頭,見宛童手下利落,全不在意冰雪蟄手,自己也不好意思偷懶,又埋頭紮回了雪堆裏。不料倒是宛童不肯放過他了,手中不停,口中還要嫌棄他兩句:“話說回來,你們神京的裴宗主常年在外雲游,順路尋訪靈藥,北天坎也算是半個行家,怎的你倒是個完完全全的門外漢,說出去也不怕旁人笑你!”
裴小舟揮開一捧雪,嘟囔道:“我是東天震出身,又不是北天坎的……再說,宗主尋訪的靈藥,那都是天材地寶,也不是我們這些普通弟子能接觸到的。聽都沒聽過,還要怎樣!”
聽他這般辯解,宛童反倒點了點頭,拍拍手上的雪:“也有道理哦……前陣子聽說裴宗主遠去奇谷之地,采得九葉丹夷,登時引得我們草脈的昌主事丢下煉了一半的一爐子藥,直接沖去半路攔他要開開眼。九葉丹夷你聽說過沒?也是《百異譜》所載,若非裴宗主這次采得,上一次現世還是在六百年前……”
裴小舟嘿然一笑:“給代宗主配藥,莫說六百年,就是六千年一現的寶貝,又有什麽稀罕。”
宛童被他理所當然的語氣噎了噎,不過轉念一想,嘆了口氣:“也是,裴雲主的出身地位,何等仙藥用不得?用不起?”随即又好奇道,“裴雲主疴疾到底是如何?我赤明圃中醫書浩繁,何症不載,也不曾見過需得這麽些靈藥流水一樣灌下去的病症。這些年裴宗主在外尋醫訪藥,縱然是具白骨也堆出血肉來了吧!”
裴小舟皺了皺鼻子:“從打我記事,就沒見代宗主出過洗心流,平時更是見一面都難。除了常見到北天坎流水樣的送藥過去,也沒比你多知曉些什麽。”
宛童聞言又幽幽嘆了口氣:“好想能親自給裴雲主面對面問診一次啊,一定大開眼界……”
裴小舟登時驚悚了:“你在赤明圃學的不是辨藥炮藥麽,怎麽又變作治病看診了!”
宛童白他一眼:“赤明圃弟子,人人皆是心向岐黃大道,你又知道什麽!”随後語調一轉,變得盡是憧憬,“裴宗主雲游四海,不知得了多少天下奇珍,哪怕只有半數送回神京配藥,也足以讓裴雲主的一身血肉被滌蕩數次了。說不定一血一肉,皆有可比拟靈丹妙藥的奇效,好想當面見識一下……要是能得寸發爪甲……哎呦!”
撲簌簌從十幾步外飛來一個雪團,濺了她半身。裴小舟瞪圓了眼叉腰道:“小丫頭,竟然公然垂涎我們代宗主……呃……法體!”
宛童沖他扮了個鬼臉:“信不信赤明圃上下至少五成都有過這個心思,有本事你去找我們掌門說理呀。”
“你你你……”裴小舟登時龇牙咧嘴,作勢撸了撸袖子,伸巴掌虛虛向她一拍,“成何體……”一字未盡,随着他揮手的姿勢,陡然一股狂風飙卷,剎那掀起漫天雪霧,劈頭蓋臉穿林而來。
這一道風起得突然,兩人頓時被劈面狂雪打得正着,嬉鬧鄙夷一掃而空。那雪霾中分明還有濃重血腥氣味沖鼻,裴小舟借着揮手之勢,向前一縱,落在宛童身前,一手已将重劍擎出,當胸持仗,喝了一聲:“什麽人!”
宛童直面風雪來勢,反倒先比他看得清楚,一時定睛,立刻幽幽接了一句:“不是人……”發髻上翠藤黃花碧光濛濛,已撐起一道薄薄光網,護住了兩人周身。
這時裴小舟倒也瞧得清楚了,登時對宛童“不是人”的說辭了然。眼前挾雪披風而來的,乃是一只漆黑巨鳥,赤睛鐵喙,玄爪如刃,羽如鋼簇,雙翼舒張足堪三丈,正氣勢洶洶斜沖而來。所過處樹折木摧,竟不可當。
裴小舟幹幹咽了一口唾沫下去,牙縫裏擠出聲感嘆:“那些村人妖鳥之說竟非诳言!”眼見妖鳥鐵翼箕張,來勢極速,也顧不得再說什麽,反手劈出兩劍,金風銳利,當頭就斬。
只是妖鳥瞧起來已是猙獰,那一身隐隐流光的墨羽也當真如金石一般,劍風掃過,竟不見什麽妨礙,依然歪歪斜斜沖向二人立足之地。
裴小舟吸了一口涼氣:“這畜生一身好硬的毛!”忙一手拉起宛童,縱身便閃。只是妖鳥吃了他兩劍,也是個睚眦必報的性子,一雙鐵翼一抖,憑空掀起一股惡風,兜向兩人。裴小舟與宛童腳下閃避得稍微慢了些,被那股惡風一擦,登時不穩,連着踉跄出數步。好在碧光護罩仍在,惡風卷起的碎石斷木驟雨般打在上面,一陣噼啪亂響,倒不曾傷人。然而只這一點耽擱,飛鳥何速,已是當面,再要遠遠甩脫開,卻是難了。
裴小舟自然也是曉得這個道理,眼見避讓不成,暗唾一聲“倒黴!”早将左手一甩,把宛童直丢出去,喝了一聲:“躲好!”随即握緊重劍劍柄,踏步騰身,反迎而上。仗持碧雲天小鴻蒙訣有雲身霧影之能,與妖鳥纏鬥起來。
另一旁宛童被甩出數丈開外,甫一落地,立刻又連連退開幾步,不叫自己攪入戰團中,這才定下神,微微眯眼打量場中。眼見妖鳥攻勢淩厲,裴小舟仗着一股血勇之氣與靈動身法,勉強與其糾纏,一時瞧來不分上下。奈何劍鋒也好,喚起的風刃也罷,皆是難破妖鳥鐵羽,相持久了,敗落不過早晚之事。而鳥生雙翼,只憑自己這兩人的尋常修為,便是逃命都要艱難……這般一番盤算,宛童咬了咬嘴唇,一手已不自覺的探入丹囊中摸索,指尖撫過一個個藥瓶藥盒,最鋒銳的也不過一只小弩與幾囊銀針刀器罷了。她思索片刻,皺着眉取出□□和一只黑玉瓶,匆匆将弩箭淬上些許瓶中藥液,揚聲道:“留神閃開!”手指一扣懸刀,三道暗芒連珠而出。妖鳥巨大的身形此時正是一個極好的靶子,縱然十餘丈外擊發匆忙,略有幾分歪斜,但三支藥箭仍是穩穩釘中了目标,沒入漆黑的背羽與鐵翅之中。
然而尚不及喜,妖鳥嘎叫一聲,卻只将身一抖,那三支小箭便悉數簌簌自毛羽中落下,卻是連皮毛也不曾擦破。随即雙翅一振,“嘎嘎”怪叫,激鬥之中,竟又揮擊出幾道惡風,襲向宛童。
宛童臉色一寒,指上連掐,默運一句心訣,簪頂黃花悠悠一晃,綻出虛虛一朵磨盤大的花影,只在身前一開一謝,将惡風掃滅無存。随後才聽裴小舟大叫道:“宛童師妹,你那箭上可抹了赤明圃秘制的毒藥麽?”
宛童“呸”了一聲,腳下挪移,換了個方位:“赤明圃沒有秘制毒藥!”一面又搭上幾只藥箭,不死心的努力去瞄着妖鳥的眼睛,“只有一點歸元水。”
裴小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歸元水”是個什麽東西,大略平時身邊口耳相傳的都是些“化屍水”、“銷屍液”之類的诨名,一時反倒忘了這個正經名字,随即便是眼睛一亮,幾個騰躍繞開妖鳥尖喙鐵爪的一次抓擊,大聲道:“扔給我!”
宛童瞄準的姿勢一頓,有些黯然:“這畜生的毛羽太硬,除非射中眼睛要害,其他地方未必有用。”
裴小舟“嘿嘿”直笑,一柄重劍舞得虎虎生風,拍開妖鳥雙翼:“這鳥身上有傷,不止一處!”
“……”宛童呆了呆,才驀的想起妖鳥現身時林中雪氣中曾混雜過的血腥氣味,一邊暗惱自己慌亂失智,一邊握住那只黑玉瓶,“傷在哪裏?你找得到麽?”
裴小舟仗着妖鳥不通人言,笑得更是張揚,“找不到又怕什麽,你忘了我們碧雲天的看家本事了!”
宛童頓也失笑,喝一聲:“接着!”手一揚,玉瓶滴溜溜抛出去,随即小弩一擡,一枚小箭疾出,半空中正中瓶身,“啵”的一聲輕響,黑玉瓶在空中陡然爆裂,一股清淡若水的液體四濺,潑向纏鬥中的一人一鳥。
裴小舟眯了眯眼,劍交單手,左手捏訣一引,瞬間捉雪成雲。數縷霧氣悠悠而生,将濺出的歸元水裹在其中,下一瞬,霧水相融,已不分彼此,化作了一片輕煙薄霧般的雲氣,如生耳目,飄飄蕩蕩裹向妖鳥。
妖鳥雖不通人言,但靈禽天性,似也知曉危機暗迫。只是流雲如絲如綿,不可碰觸又無孔不入,轉眼就要裹上身來。妖鳥尖呖一聲,一時舍了裴小舟,雙翼連拍,掀起亂風,要将毒雲吹散。只是裴小舟騰出手,一劍貫落地面,喝一聲“起!”一縷青風,頃刻應聲自劍隙而生,轉眼聚做一道狂飙掃出,正将妖風當頭倒卷。那片毒雲得這一份助力,忽忽悠悠間,已貼上了妖鳥毛羽,絲絲縷縷蔓延進去。
這一招暗襲得手,歸元毒霧見傷便入,奇效不過片刻之間,便在妖鳥血肉中作亂起來。那一股生蝕骨血的劇痛,登時激得妖鳥發狂,嘎叫連連,鐵翼亂拍,無數銳利風刃四下迸射。更有原身鋼筋鐵羽,在林中橫沖直撞翻滾掙紮。一時間斷樹殘雪,遮天潑濺,裴小舟逃命一般護住周身直沖外圍,一把扯住宛童就跑:“快快快,閃遠點,這畜生要瘋了!”
宛童比他見機得還要快,指尖連點,朵朵黃花在兩人身後方生方滅,迷離花影擋下重重沖擊。藉此相護,兩人一口氣退出十數丈外,那妖鳥的動靜已有力竭之勢,再難波及至此了。
直到這時,兩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氣,一邊仍将重劍黃花仗持身前,一邊回頭觀望。那林中已被劇痛發狂的妖鳥掃出了一片白地,偌大空場之中,雪卷塵煙,草木不存,無數破碎的石塊土屑紛紛揚揚覆蓋了滿地。當中垂死妖鳥伏趴在地,仍在時不時的抽搐幾下,卻是連再起身也不能。更有甚者,那小丘般的鳥軀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将生命抽離。
裴小舟與宛童二人都不做聲,默默駐足遠望。又過了好一陣子,妖鳥所在已只見一座黑羽隆堆,宛童才吐了口氣:“走吧,過去瞧瞧。”
裴小舟點了點那大堆的羽毛:“你确定死透了?化屍……呸,歸元水不是能把皮毛骨血盡化銷無麽,那還剩着一大堆呢!”
宛童白他一眼:“那麽大一只鳥,頂得上三四個人的分量了。就一小瓶歸元水,倒是怎麽化個幹幹淨淨?能把內髒骨頭銷蝕盡了,就很不容易了!”
裴小舟嘿笑兩聲,抓了抓頭:“好像是這個道理……”當先便往林子裏走。待到近前,也不去碰觸,擺手招出幾道清風,卷動妖鳥殘軀在地上翻了翻,果真只餘一身毛羽和殘骨殘肉,仿若一個被放空了一半的皮囊。更是連原本那股血腥氣味都一并化銷不見,只有四周一片狼藉慘淡,還在昭示着先前那番突如其來的惡鬥。
忽聽得宛童“咦”了一聲,伸手一指:“那是什麽?”
“什麽什麽?”裴小舟翻弄妖鳥殘軀的動作一頓,想了想又把妖鳥翻回仰面肚腹朝天的姿勢:“你瞧見什麽了……嗯?”
随着他不甚溫柔的擺弄,濃黑厚重的鳥羽下方,隐約有幾點翠色一晃而過。宛童拔下花簪一甩,生出一截翠綠可愛的小藤,靈蛇一般攀了上去,舉動卻頗為粗暴,只一卷一拔,一大片墨羽紛紛揚揚落下,連卷幾次,便在鳥屍上拔出了好大一塊斑禿,泛着暗灰色的皮肉上,霍然嵌着兩枚翠綠的竹葉,已有一多半沒入體內,割出半掌多長的兩道深痕。
裴小舟“啧啧”兩聲:“原來這畜生的傷有一處在這呢!能用兩片竹葉就割開皮肉,下手的定然是個高手!”
宛童卻是嘆氣:“要是高手直接把這鳥打死了該有多好,也省下咱們一番辛苦。”
裴小舟趾高氣揚道:“怕什麽,不過一只扁毛畜生,就是再來兩只三只,也一樣拿下了。”
“歸元水可是再沒有了。”
“還有我的劍嘛!”裴小舟拍拍自己那把重劍,順勢向身後一插,“算了,走走走,這林子都被砸了個稀巴爛,你也別惦記着什麽雪茱萸了,趁着天還沒黑,下山吧。”
“也只能如此了。”宛童又嘆了口氣,很是惋惜的看了眼面目全非的樹林,“走吧。”
她擡腳要走,裴小舟忽然耳尖一動,虛虛一攔:“什麽聲音?”朔風凜凜,穿林過嶺呼嘯不停,在烈烈風聲中,依稀夾雜着一點更為尖銳凜厲的聲響,似從高遠處而來。然而在下一瞬,那聲音猛然尖銳刺耳起來,自雲中盤旋而下。兩人忙擡頭,便見半空中流星趕月一般,一團黑影自遠瞬近,斂翅俯沖,其聲勢力道,撲面兇猛。尚在空中,已可見鋼爪如鈎,劈頭抓下。
大吃一驚,裴小舟不及運劍,雙臂一振,急忙催運小鴻蒙訣,一團青雲揮出,綿綿密密把兩人裹在了內中。随即厲風撕破空氣,尖銳爆音中,“轟”一聲巨響,利爪抵上青雲之障,那一片雲團登時向後滑飛出十餘丈,無數雲氣仿佛破碎絲綿,被硬生生撕扯成了碎片。碎霧之下,又是一層黃花碧影明滅,撐持了十數息後,“砰”一聲脆響,同樣裂出蛛網般的細隙,散于虛無。而巨鳥鋼爪勢仍未盡,花影一破,便聽得一陣使人牙酸的金鐵交擦之聲,乃是裴小舟藉着兩番攔阻空隙,拔劍當面,雙膀發力全力一格,堪堪架住了下抓的利爪,随後大喝一聲,發力一撥。巨鳥撲擊的力道被層層削弱至此終是到了盡頭,在這全力一劍之下,不由向旁一滑,裴小舟早一把扯住宛童,驚險狼狽的就地一滾,直滾出巨鳥翼下成片陰影,随即叫一聲“快跑!”将劍訣一催,重劍脫手而起,靈巧的兜了個圈子,猛的将二人一挑而起,歪歪斜斜直插半空飛遁而走。
這一下兔起鹘落變化連連,只一瞬便見劍行青天,脫出了那片危機四伏的山林。卻不曾想妖鳥見失了目标,不甘的嘎叫一聲,竟也一振雙翼,破雲直追。裴小舟的劍遁之術載了兩人本就已經勉強,那鳥乃是天空中的枭霸,只消巨翼鼓動,銜尾飛快逼近。裴小舟百忙中抽身扭頭一望,連聲哀叫:“殺了小的,又來了大的,真是要命了!”
宛童搖搖擺擺的抱緊他的腰,抿了抿嘴輕哼一聲:“怕不是還沒被追上,就先摔死了吧。”
裴小舟苦笑:“宛童師妹,給我留點面子,我這劍遁才修習了一年,現在還能繼續飛着已經很不錯了。”
宛童聞言也是長嘆一口氣:“這次想來是沒滄波樓的師兄救命了,我覺得摔死貌似更難看些,你還是找塊地方落下去,咱們跟這畜生拼命吧。”
“那也要拼得過才成啊!”裴小舟咬牙全力催動劍遁,仍是不免被妖鳥漸漸迫近,更是忽覺丹田一虛,本就是勉強行功,如今更是真元不繼,重劍劍勢猛的向下一沉,下墜了數丈才搖晃着頓住,卻更加不穩,頹勢難止。
這般進退無門的情形,即便兩人口中說得無懼,心下仍是不免涼了一片。裴小舟擰眉咬牙,尚在不死心的思索那九死中的一條生路,忽然肩上一沉,卻是宛童默默把額頭抵了上來,輕蹭了兩下,随即下了決心般開口:“找個地方落下,和它……”
“你的花簪還能用麽?你先下去,我給這畜生來個狠的!”
兩人同時開口,內容大相徑庭。宛童一愣,沖口道:“你別亂來!”
裴小舟“嘿”的一笑:“小瞧我了不是?我還有壓箱底的手段呢,管讓這畜生吃一頓粗飽的。”說着話,重劍一壓,轉向地面而去。片刻已在距離下面山嶺不過十來丈的高度,這才一把抓住宛童摟在腰間的手,小心掰開,沉聲道:“你先下去。”劍遁何速,只這幾個字的功夫,又已下壓幾丈,當下背手到身後,穩穩的一推,宛童不曾言語,輕飄飄自劍身上滑落。裴小舟眼角瞥到半空中黃花一綻,徐徐将她托住,這才輕吐出一口氣,随即精神一振,控劍猛的轉向,倒迎向了巨鳥。
一者勢在必得,一者當迎不避,也不過是片刻功夫,一鳥一劍近可交兵。裴小舟“呸”了一聲,神色一斂,雙手掐訣,眉宇間竟有隐隐幾分雲相騰動。眼見一縷青雲自掌中見風而生,飛旋膨脹,顏色也愈發的凝實。數息之後,色如灰鉛,竟是凝成了一團不小的雲蓋。烏雲之外,黑風缭繞,烏雲之內,忽聞一陣“噼啪”脆響,雲氣開合間,依稀露出了一絲細小的藍白電芒,竄動跳躍。
此刻妖鳥已迫近到了清晰可見那對血眸的距離,不再耽擱,裴小舟穩了穩心神,勉力又将殘存的真元一提,大吼一聲,重劍遁速暴漲,劈風辟路,直向巨鳥撞去。巨鳥兇性正發,全然不懼,同樣嘎叫着拍翅迎上,一雙鈎爪一擡,劈面便抓。
正這電光石火交錯之間,裴小舟身形陡然一虛,在利爪下幻化雲煙而散。巨鳥勢在必得的一爪抓了個空,随即“咣”的一聲,乃是那柄重劍硬生生劈在了指爪之間,雖不曾砍傷鳥爪,倒也死死卡住了。巨鳥對這般的變故顯然有些發懵,展翅之間,竟硬生生頓在了空中。只是不待它回神,忽聞一聲大喝:“那畜生,吃小爺的天風雷火!”
喝聲來自巨鳥上方,裴小舟藉雲氣,在棄了劍的瞬間,與雲蓋同升,堪堪攀到了巨鳥頭頂四五尺處。這一點距離,尚不夠那遮天蓋日的鐵翅一揚,但裴小舟半分不曾耽擱,大喝之後,雲蓋一蕩,內中陡然大放光明,無數細小藍電竄如蛛網,彙流之速何劇,更見風挾煙雲直沖九霄,眨眼上下勾連,青霄色變。接引一道天雷,如鞭而下,正往巨鳥處當頭劈落。
裴小舟哈哈大笑,身子猛的一沉,向下便墜,大聲笑道:“東天震的風雷起勢,夠你好好喝上一壺了吧!”随着他的墜落,一道道稀薄煙雲在身下浮現,又瞬間被下墜的勢頭沖散,好在一口氣砸穿了十幾道雲障之後,跌墜的速度終于有所減緩。裴小舟仍是那個仰面朝天的姿勢,滿目所見,天風雷火,勢不可擋劈在巨鳥之身,漫空中一瞬無數黑羽飛騰,聲光大做,如歷兇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