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〇 玄瞳之惑

章七〇  玄瞳之惑

地漫紅雪,天懸彤月,無邊無垠,無窮盡之景。

朱絡認得這片奇異到近乎荒涼的景色,那是他數日之前,曾在玄瞳之境中窺見的離奇世界,內中便是這般紅雪紛飛,永不見息。

只不過,玄瞳中所見的世界,除了這紅月紅雪,尚有一道至今仍讓煉氣界中人刻骨戰栗的身影。也許是一縷殘魂,也許是一點未散盡的意志,甚至可能只是一道久遠前留下的虛影,使得這境中天地蒼茫,卻皆不如他一身所在帶來的壓迫窒息之感。

朱絡掙紮着好容易又喘了一口氣,終于把自己在憋死的邊緣搶救回來,但他當下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如此了。雖說身處虛幻,但意識既在,他自然也記得自己是如何陷入這般連手指都難以動彈一下的窘境,固然在遙遠紅月之處落下的視線是強大的壓迫感來處,但更直白的緣故,仍是自己因妄用鬼蹤之術以至反噬的結果。只是想不到即便沉入幻構之境,也不見一點好轉。

紅月上的視線仍在靜靜垂視,透過無邊紅雪,不曾稍移。朱絡當下是個仰躺着的姿勢,甚至連擡一擡眼皮的動作都不需要,就正可沿着那道視線回望過去。看得久了,紅色月亮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瞳孔,其上紋路森然,一如曾在玄瞳上所見。而再盡力深望,月瞳深處,也不知是眼花還是當真看見,開始隐隐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身形輪廓……

一陣尖銳如萬針入眼的刺痛,猛的在眼瞳之中炸開。朱絡毫無提防,登時一聲慘叫,也不知哪來的幾分力氣,竟能擡起了手,死死按在雙眼上。遮住了漫天紅光,也勉強抵住了那股難以形容的劇痛。

好在痛楚爆發得突兀,去速也是極快。數息之間,已然散去,只剩餘韻猶在腦中一抽一抽的緩緩攪動着。朱絡咬牙抽着涼氣,一連幾次吐息,終于将劇痛帶來的痙攣壓了下去,這才一頭冷汗的松開手,又徹底攤平回地面,換了幾口粗氣。

然後他便聽到一個毫無情緒的聲音,在紅雪深處、紅月之上,冷冷傳來:“相差得太遠了。”

朱絡打了一個激靈,到底沒力氣跳起身,只能勉強扭頭四處張望。目光落處,不見人影,只聞其聲:“與他相比,差得太遠了。”

“你……是?”

“空有仙緣,卻無仙骨,窮盡一生,所成終歸寥寥。”

“喂!你……”朱絡微怒,好容易積蓄起的幾分力氣用力拍了拍身旁,激起一片紅塵飛蕩,“你是何人?北海魔尊殘魂餘影?還是此地精靈化生?裝神弄鬼,妄言命途,也不過是個困居囹圄之中的存在罷了!”

那聲音不受他言語所激,仍冷冷淡淡的繼續道:“不過若能承本尊玄力,當得開辟之能,颠倒日月,赤海掀濤。魔極神極,不過愚人自锢,縱世外飛仙、西華神人,又何足一哂……”

兩方各說各話,無所交集。朱絡躺在地上,氣極反笑:“幻境困我,言辭誘我,必有所圖。你所圖為何,可敢坦言?”

“你所圖為何?”

“你所圖為何?”

如同曠谷回聲,朱絡問出一句,那聲音一改之前的空洞冷淡,無數反問回來。字句未改,音調似自四面八方隆隆蓋下,破入天靈。

朱絡被這宏大之聲震得眼前一花,胸中氣湧。而本是空曠無垠的雪地上,似遠似近、似虛似實,陡然許多舊時人事、故處風貌走馬燈般浮現又消失。模糊得只有一個影子,又分明看得清楚芝峰上一石一木、洗心流中一亭一臺、故人臉上一眉一眼、一颦一笑……朱絡的呼吸驀的沉重,巨大聲音仍在天地間回蕩:“你所圖為何?”

變幻的影子停留在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上,直至最末一人白衣高冠,一劍清泓。朱絡已在不知不覺中半撐着身子坐起,至此勃然愠怒:“你在威脅我?”

那聲音不予作答,天地間仍只回蕩着連綿不絕的發問:

“你所圖為何?”

“你所圖為何?”

朱絡只覺自己被這聲音折磨得頭痛欲裂,“啊”的一聲大叫,不知從哪兒迸發出一股力氣,翻身跳了起來,一手扶頭,一手拄地,怒吼道:“我所圖為何,盡在眼前,你何必再問!”

空中巨聲戛然而止,無數幻象悉皆破滅。滿地紅雪中,只見朱絡一人匍匐于地,緋紅的月光如瀑自血月中降下,将他全身沐浴其中。玄奧宏大之力不容抗拒卻又輕緩柔和之極,拂過筋肉皮骨、滲入丹田氣脈。所及之處,痛楚與虛弱皆盡化作難以言喻的充盈與舒适,無論內外傷勢,還是靈臺紫府中的暗傷,都在這股力量的撫慰下平複如初。朱絡那一瞬幾乎徹底在這種久違的舒坦輕松中沉迷,恍惚了好一陣才爬起身,咬牙道:“你這是何意?”

虛空中聲音回蕩,無情無緒卻足以誘惑人心:“承此玄力,傾覆由心。何不可破?何不可圖?善用,善用!”

話音落,紅月陡然大放光芒,無邊無際的緋紅顏色撲面而來,化作一道血色飓風,将朱絡卷上空中。朱絡一時如受無窮巨力錘身,整個人仿佛剎那散作齑粉。脫口大叫一聲,整個人都掙紮着彈跳起來,猛的睜開了眼睛。

眼前世界有瞬息的颠倒錯亂,紅雪白雪、緋月灰日,交雜混亂成無數破碎的殘片。朱絡一把捂住額頭,掐起一道清心咒,才緩緩将劇烈的眩暈感壓了下去。定了定神再睜眼,光怪陸離的影子漸漸散去,露出一片冰雪天地,微茫晨曦。

冰薄的金色晨曦中,玄瞳虛懸在身前一尺,幽光內斂,徐徐盤旋,恍惚中似仍有縷縷赤色隐現。朱絡忡怔片刻,伸手将玄瞳摘下,幽光赤色登時一例散去,渾如一顆尋常玄珠。只是朱絡将其握在手中,心中一時戰戰兢兢,如握一掌天地之玄奇,直到深深數息吞吐後,才勉強按下紛亂如麻的心緒,低聲自問:“善用?如何善用,又何為其善?”

天地間無有回應之聲音,朱絡坐在原地颠三倒四了一會兒,瞥見一旁半被雪埋的巨大封冰,心思一動,喚起玄力透入其中。他之本意乃在再尋髅生枯魅探聽一二玄瞳隐秘,不想神思甫一勾連,早有一聲聲的刺耳尖叫傳來,甚至幾乎能聽到一副骷髅牙齒“咯嗒咯嗒”打架的聲響,翻來覆去只叫喚着“魔尊”二字,也不知是驚是喜是懼是怕,只是大約好一陣子都難能平複下來了。

朱絡對此不需多思,便知他定是在玄瞳施展妖異之力時受了偌大的刺激。魔尊本源沖刷之下,想來越是同本同源,所受沖擊越是無可比拟。只不過這樣一來也非什麽壞事,在接下來的打算中,倒是可以徹底摒除來自髅生枯魅處的變數了。

又在心裏盤算一二,朱絡長身而起,這才覺得腿腳竟也有些虛軟。縱然肉身傷痛皆已撫平,可那一絲直擊神魂的強大震懾仍有些許殘餘未盡。他屈指叩叩額角苦笑一聲:“真是天大的麻煩!”伸手攝過封冰,暗紅遁光一閃,離開此處。

蜷在方青衣身邊一夜好眠,直到穿透窗棂的陽光晃過眼簾,越瓊田才精神飽滿的睜了眼,甚至還懶洋洋的翻了小半個身,抱住一旁的棉被蹭了蹭臉頰,方意猶未盡的翻身坐起來,摸過搭在床頭的外衣披上。

方青衣已然不在房中,只不過透過被日光打得透亮的窗扇就能看到他站在院中的身影。小院老梅,青衫隽秀,恍如圖畫。

越瓊田的目光在牆角的老梅上一掠而過,甚至是刻意的忽略了那一樹粉白,三兩下打理好自己跑了出去。一腳才踏出門檻,已歡歡喜喜喊了一聲:“師父!”

方青衣略微颔首,目光仍落在遠方。師徒兩人落腳的小鎮不大,這家客棧更是坐落在鎮中小街盡頭,稍運目力,所見便是滿目凍雲寒川,連天衰草,數來數去倒只有生在院子角落的那株老梅稱得上一點風景。

越瓊田便也湊過去,循着方青衣的視線張望一回,納悶道:“師父在看什麽?”

方青衣眉眼不動,淡淡道:“有客将至。”

越瓊田仍不曾望見什麽,一指支着眉心揉了揉:“那是善客還是惡客,師父樂見還是不願見?”

他這一問故作頑皮,不想方青衣卻轉過臉來垂眼看了看他,片刻才道:“于我無所謂,于你,大約不算惡客吧!”

“……”越瓊田心中登時一片茫然。然而不待他再問些什麽,料峭寒風驟然又猛烈了幾分。一點白茫茫的物件随着風,飄飄忽忽刮入小院,又随着北風打了幾個旋,才被老梅枝桠一擋,搖搖晃晃落在了地上。越瓊田的視線不自覺随着那物件,直到落地方看清楚了,倏然一驚:“紙錢!”

“嗯?”方青衣的目光也在那張簇新紙錢上掃過,眉頭微微一皺,沉聲開口:“你這是何意,朱大?”

凜冽風中,一點殊異氣息飄忽而近。越瓊田詫異的睜大了眼睛,所見來人,尋常布衣,眉眼面貌,無一不是自己認得的那個“朱大哥”;然而縷縷流風卷繞身周,分明又叫人從心底覺得有數分相異。兩方分開也不過幾日,這般變化着實突兀,不由得叫他張了張嘴,一聲招呼卡在喉嚨裏,硬是沒能發出聲音。

方青衣卻遠比越瓊田看得透徹,只一眼就微微皺了皺眉:“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朱大?”

朱絡遙遙攏袖見禮,對這一問避而不答,只道:“方前輩,在下此來,是為青冥洞天報喪,還望前輩節哀。”

他一語落,周遭氣氛陡然生變,滿地浮雪憑空自凝,萬千晶瑩,在日陽下剔透如珍寶,卻是殺機吐鋒。一股龐大震懾之意鋪開,不容抗拒襲身而來。

朱絡嘆了一聲:“方前輩,莫要誤會,在下此言非是挑釁,不過實話實說而已。白事報喪,縱然苦主不喜,也不至于遷怒在下吧。”

方青衣仍是眉宇凝色,一旁越瓊田忽的低呼一聲,心生不詳,脫口道:“朱大哥,你為誰來報……莫非是……”

朱絡也不與他賣什麽關子,藉這一問坦言:“在下前幾日避行深山,本該是人煙禁絕的苦寒之處,卻遇一身重傷的裴小舟小兄弟,以及……”頓了一下,才繼續道,“宛童姑娘的屍身。”

越瓊田登時捂住了嘴,喉中壓下聲音,扭頭看了看方青衣,又帶着焦急瞧向朱絡,待他後話。方青衣同樣眸色一冷:“燕引又何在?”

“據裴小舟之言,乃是……”朱絡将自己聽來的幾人遭遇三言兩語說過一遍,拱手道:“在下身有蹊跷,方前輩若覺不堪盡信,大可親往一見裴小舟。然逝者已矣,此事何妨壓後,眼下當有更為緊要之事迫在眉睫,前輩可願一聽?”

他話音一落,眼前忽掠無數冷光,漫天凝冰皆動,一瞬八方臨身。其來之疾,只在朱絡交睫之間,已是避無可避。

朱絡反應卻也不慢,雙臂一振,一道赤光陡然繞身而起,如同地生紅蔓,剎那結出千百緋色焰花。随即花苞吐蕊,離枝而去,迎上漫天凝冰,一卷而入。登時半空之中,冰火交激,只聞連聲清脆,焰花冰華,炸落成無邊璀璨,又徐徐四散風中。

方青衣這才開口:“深藏不露。”

朱絡露齒一笑:“偏門小術,在前輩面前獻醜了。”

方青衣輕哼一聲,視線微微一垂,朱絡登時警醒随即低頭,這才發覺殘雪泥地上,一層輕冰已無聲蔓延鋪展,朵朵冰梅虛影隐現,勾勒道意玄奧,困鎖周身盡可進退之方位。當下他只得雙手一抖,将尾音拗成一聲苦笑:“方前輩,且慢動手,不妨聽聽在下後話。”

方青衣倒也不急于發難,聞言只道:“你既已解開貧道下于你身的禁制,不說遠遁天邊,卻折返而來,必有後手。巧言令色,豈能盡信。”

朱絡忙道:“無須盡信,只需前輩聽我一言,應我一事。”

“何言?何事?”

朱絡顏色一整:“欲請前輩解開髅生枯魅身上冰封,由他帶路,前往偃鬼王遁身鬼穴一行。”他稍作停頓,立刻又續道,“前者為在下,乃是答應髅生枯魅帶路前往九泉深的條件;後者則為前輩——前輩與偃鬼王多年恩怨,又添新仇,尋求一結卻不得其蹤,眼下正有機會,想來不會錯失。”

“你所知倒是不少。”

朱絡哂笑一聲:“不敢對前輩賣弄。只不過不提旁的瓜葛,只對付偃鬼王一事上,在下頗與前輩殊途同歸,又自知修為淺薄,非是鬼王對手,這才來尋前輩。仔細論說,在下與前輩并無過節……太大過節,只髅生枯魅一事,乃是不得已為之。但如今正需他出力,還望方前輩擔當一二,在下願負管教之責,定不使他再行鬼蜮之事危害他人。”

“髅生枯魅如何知曉九泉深所在?”

朱絡更是笑得無奈:“方前輩,何必逼在下說得明明白白呢!同為魔尊遺脈,髅生枯魅出身的冥迷之谷找上偃鬼王,所為自非山河靖平天下大同。而他既然已落入在下手中,定也不會叫他再有所欺瞞。只要前輩點頭,即刻可行。”

聽朱絡侃侃而談,方青衣垂眼似思,一時并無回應,在旁一直豎起耳朵聽兩人交談的越瓊田卻隐隐有些急切,猶豫再三,還是一伸手輕輕勾住方青衣衣帶,小聲道:“師父,若往九泉深,我也要同去!”

“……”方青衣眉眼未動,朱絡已“噗嗤”笑出聲,撫掌道:“小越,九泉深不啻龍潭虎穴,我送你去裴小舟養傷處暫且安身可好?”

越瓊田登時抿嘴搖頭,堅定道:“我能自保。師父、朱大哥,我定然不會拖累你們。”

他拉扯着方青衣衣帶的手指微微用力,方青衣無奈扭頭冷哼:“你倒是不疑此事!”

“我……”越瓊田遲疑一瞬,還是定定道,“我信朱大哥。”

朱絡莞爾沖他遙遙一拱手:“小越,多謝!”

話說至此,兩方僵持之勢已散去大半。只是越瓊田猶未得方青衣一句允肯,心中略急,又小小喚了一聲:“師父……”

方青衣這才擡眼看向朱絡:“此行若有深入,便叫瓊田與你一路。你照顧他無有閃失,也當得他今日甘心為你作保一回。”

朱絡心下微松,立時點頭:“前輩盡管放心,必不叫小越有所損傷。”便見方青衣不曾如何動作,薄光爍爍間,遍地冰華一息俱散,如被利刃指身的毛骨悚然感盡去。他不動聲色退後兩步,這才側身虛讓,“方前輩,請随我來。”

微雪輕霜,簌簌披離在芝峰上下,碧雲天內外。仙家妙地瓊樓玉宇,茫茫之中別有妍姿。

兩名北天坎弟子裝束的女孩子正攜手而行,穿林過院,一路漸入秘地深處。越是向前,冰雪越見稀薄,直至一泓碧水鋪開眼前,繞岸遍植芳樹,水面翠葉飄搖,雜花開謝,一片欣欣麗日之景。

前頭的女孩子圓臉可愛,到此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夾雜着花香的水汽,一手握在胸前感慨:“洗心流當真妙境,論及清靈殊勝,只怕紫蓋頂也有不及。”

随行的女孩子比她略年長些,微笑道:“洗心流是宗主一手打造,天地造化、奇珍異寶,不知道堆了多少在裏頭,連雲主都贊其為碧雲天第一寶地,将紫蓋頂真真切切壓下一頭了!”

圓臉女孩子聞言咋舌:“倒不曾聽師姐妹們說過……這般好的地界,只代宗主一人住着,當真……”她無心之語脫口一半,驀的記起禁忌,忙硬生生改口,拗了個彎回來,“當真寂寞得緊吧!”

話音一落,額頭上便被輕輕戳了一指頭:“傻丫頭,你在修行一途不過将将入門,如何能以己身揣度那些大能前輩的言行處事。洗心流縱然平素清冷些,總歸也是常有人出入、有門徒服侍。若換做禁地無心雲相,十年方得一現,那才叫當真苦修。”

說話間,兩人已踏上水面月橋。行于橋面,仰觀花木蔥茏,俯見紅月流波。一橋之隔,分明兩重天地,四時時序,截然不同。

驀然橋頭陣勢波動,如水波洞開,君又寒自內而出,向着月橋上等候的兩人點了點頭:“許師妹,這位師妹,久等了。”

兩個女孩子也連忙蹲身回了禮,這才取出兩個小玉匣捧送過去,切切叮囑道:“這是雲主這個月新配好的藥,另外還有一味仙草,得來不易,藥性正與代宗主的病情有補,就一并送來了,還請君師兄好生收用。”

“多謝适容夫人好意。”君又寒微垂着眼,一絲不茍的接過玉匣,向兩人點了點頭,就又轉身退回洗心流。陣法随之閉合,再次隔開兩個世界。兩個女孩子互看一眼,也只得退下了月橋。随後便聽圓臉女孩子小聲抱怨道:“這位君師兄真是冷冰冰的像塊石頭,半個字都不肯多說,怎麽會有這麽無趣的人!”

“檀心,慎言!”随同的女孩子忙制止一句,随後左右看看無人,才輕聲道,“你方入門,不知個中糾葛罷了!早前君師兄也是個坦蕩好玩的性子,要不是五年前那件事……何止君師兄,代宗主的身體不也是自那以後直轉而下麽!”

“五年前?”檀心愣了愣,随後恍然大悟,“是那個人,朱……”

許眉雲又飛快一按她的嘴,“噓”了一聲:“知道就好,這人的名字,可不要在南天離随便提起。”

檀心了然的點點頭,也小聲道:“難怪……聽說代宗主一直把他當親生兒子對待,誰曉得原是個心黑手辣的!出了這種事,當真……”

許眉雲輕輕嘆了口氣:“代宗主也不容易!聽說自那以後,這五年都沒踏出過洗心流的月橋,病情也愈發見重。那惡徒當真是一個人禍害了兩支雲脈,唉!”

檀心跟着“呸”了一聲:“就是!到現在東天震一提起這事還恨得牙癢癢。要不是他當時就死了,當真千刀萬剮也不足!”

“楊辰師兄可是東天震難得的天才,就這麽不明不白折在他的手上!”許眉雲也不免喟嘆一聲,“雖然沒過明路,我們可都當楊師兄是大小姐将來夫婿的不二人選,不然雲主也不會盛怒中将那惡徒斃于掌下。”

“雲主是大小姐的姨母,遭逢此事自然震怒。”檀心拍拍胸口,“不過,聽說近幾日就要出關的風師兄,修為也是不俗呢。”

“能入無心雲相十年修行,又有哪個平凡。”許眉雲擡起頭。萬頃流雲,中出仙山,仙山之上,亦見流雲,而無心雲相猶在雲深高遠外,如她們這般的尋常弟子,一見也是艱難,“東天震雲主之位多年空懸,風師兄這次出關,只怕不只是擔了東天震首徒的名頭,連雲主之位,也要非他莫屬。”

檀心登時在旁小小的吞了口氣:“這般厲害!”

兩人竊竊私語着漸漸走遠,聲音終至不聞。陣法之內,月橋的另一側,一直以一個背立的姿勢站着的君又寒低頭看了看手中靈藥,捏在上面的手指關節處微微見了幾分白。直到玉質的匣子有些不堪其力的發出輕微一聲碎響,他才猛的回神,忙将手上力道卸下,但那盒蓋上已明晃晃落下一個淺淺的指印,幾道極細的裂痕自那蔓延開去。

懊惱的揪了揪頭發,君又寒頗是沮喪于自己的失态。只是這匣子斷然不能再呈到裴長恭面前,他躊躇了下,幹脆直接轉身去了藥舍,重新翻了個差不多大小的空盒收拾了丹藥,又把小心培在玉泥中的那味仙草也取出來暫且擱在一邊。

打理好了這一幹事情,一旁熬煮的藥汁也眼看到了火候。君又寒接手這些服侍之事已有五年,甚是輕車熟路的将火退了八分,只待藥汁再受片刻溫養,就可折到玉盅中……

便是這片刻中的片刻,他手中甚至還在仔細的捏起一把銀匙,下一瞬間,眼神驟然轉為迷茫空洞,随後向旁一栽,就那麽軟倒下去。

一只手從他背後探出來,輕巧的取過了那根銀匙。

洗心流中,無晝夜四時之分,紅月微煙,碧水清荷,既是極致的美麗,又是極致的凝固,從無改變。

裴長恭今夜似乎精神與心境都不壞,甚至有興致離開他于銀闕中的卧房,披了一件薄氅,慢慢走到一片臨水的白石臺上。

石臺幾與水平,青葉白蓮,也就好似自他腳邊層層疊疊的蔓延盛放出去,疏落有致,鋪滿了整個洗心流中目力可及的水面。一境之中,微風自生,吹拂得水面縠紋蕩漾。蓮香襲襲,沾衣潤發,似可将身心也洗滌一清,不染半點塵俗。

裴長恭微微彎下腰,手指一垂一拈,一朵正盛放的白蓮已被他摘在手中。嫩如脂玉的花瓣輕顫,上有清露如珠,随着他的動作滴落,将緋紅的袖口染上了一重濕色。他不甚在意,仍拈着那朵蓮花慢慢把玩,忽聽一個微微低沉的聲音在身後嘆了口氣,溫柔道:“花露沾衣,小心染多了濕氣傷身。”

裴長恭一聲長笑,豁然轉身。手上垂露白荷,寸寸而出。白瓣漫天凋零,凝成一把鋒刃皆無的透明長劍,無聲無息,刺透一泓緋紅月色,刺向身後忽然開口說話之人。

劍本無光無明,一式刺出,洗心流流麗之景卻好似剎那皆附劍鋒之上。緋月、碧波、白蓮、翠葉,無不為劍,錯眼迷離,繁麗難說。

明潋滟,裴長恭依仗成名的南天離鎮脈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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