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兄弟
兄弟
清風白雲,黑衣“男子”從窗戶跳進房間,精準落到梳妝臺的圓矮凳上。
發型發型發型、手手手、鞋子鞋子鞋子,哦,還有臉……
把身上亂七八糟的易容拆掉後,祝雲将它們統統塞到衣櫃裏,決定等以後再毀屍滅跡。
鏡子裏終于出現一個披散着長發、未施粉黛的女子,她随意地擦掉額頭上的汗珠,簡單梳了梳一頭青絲,挽了個普通的發髻,靠在桌旁一本正經地打開醫書。
華映仙進門後,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歲月靜好的場景,一向與世無争的表妹不知看了多久的書,眼睛已經有些幹澀,所以眨眼的次數比平時多。
桌上瓷壺裏的茶水已經涼透了,顏色渾濁,祝雲捏了一下肩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書入迷了,一天都沒出去,等會我叫人換一壺茶,表姐先坐吧。”
說着她想往外走,但祝英雀躍地舉手:“我來我來,我去叫!阿姊坐着吧,好好休息,明天就可以和英妹一起出去玩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出門,張黛拍了下大腿,遺憾道:“你今天錯過了好一場大戲啊,寸雨樓那些人都是黑着臉走的。”
“發生什麽事了,他們沒有守擂成功嗎?”祝雲佯裝好奇地問。
張黛和華映仙就把今天發生的事和祝雲說了一遍,比如華惜意正好抽簽抽到臨崖派的人,被那些小肚雞腸的人當成出氣筒,直接打出了擂臺,現在還躺在病床上。
再比如神秘出現的黑衣劍客在三人圍攻下,成功殺掉寸雨樓的雙生刺客,擊敗了他們的第一殺手,一劍驚四座,由于他沒有留下名號,行事作風又原始粗……淳樸,有古道之意,所以大家現在都稱他為“遺落劍客”。
祝雲一邊聽一邊盡職盡責地附和,不時發出驚嘆聲,好像真的在房間裏待了一整天,遺憾沒有看到今天發生的一切。
張黛說完,喝了一口新泡的茶,誇獎了英妹一句,得到小姑娘一個羞澀的笑臉。
華映仙始終沉默着,直到張黛描述完,她才開口:“這位遺落劍客的最後一劍光明磊落,提前告訴了辭盈,但寸雨樓的首席殺手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從中掙脫,只能負傷離去。”
表姐的視線落到祝雲身上,“局外人”哇了一聲,無辜地道:“表姐你這麽一說,我都覺得遺憾了,真想親眼看看那是怎樣的一劍,能讓你們都覺得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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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看也可以。”
在張黛不明所以的目光裏,皖南劍派的大師姐拿起腰間的配劍。
“當日你用丹穎擊退了揚花劍派的路友,所用的最後一招,和那位劍客的一模一樣,只是因為沒有內力,威力大減,但精髓沒有遺失。”
祝雲張了下嘴巴,喃喃道:“難道是師父……”
然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誠懇地對華映仙和張黛坦白:“當初我說自己拜師神醫千裏光,在山谷裏見到了一個劍客,和他學了幾招,你們還記得吧?”
兩人俱是點頭,祝英皺着眉頭回想了一會,然後恍然大悟,也跟着忙不疊地點頭。
“如果表姐沒有看錯的話,今天那位突然出現的劍客應該是我的劍術師父,他這個人一向随性而為,聽說劍術盛會的事後可能就按耐不住,直接趕過來了。”
華映仙還是有些擔憂,祝雲不知她在想什麽,盡力安慰道:“表姐是擔心他得罪了寸雨樓,會牽連到我嗎?不用怕,我不會說出去的。”
“不。”冷冷淡淡的大師姐否認道,“追殺一個遺落劍客還可以算是為了捍衛自己的顏面,但牽連到他的弟子或其他人就太不講江湖道義了。即使寸雨樓中人大部分是殺手,也丢不起這個人。”
華映仙說着說着,表情緩和了一些,低聲道:“我只是覺得,那位劍客高傲不凡,那一劍幾乎觸及到了一個劍客最根本的道,尋常不會教給他人,所以——
“你付出了什麽呢?”
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比起表妹得到的珍貴機遇,華映仙更關心她失去了什麽,代價是否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祝雲心中一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輕柔道:“你放心,我明白。”
回顧這一路,确實驚險,受過傷逃過命,但也換回了數不清的奇遇和僥幸,她已是世上一等一的幸運兒,沒什麽不滿意的。
“表姐,我那個劍客師父是個實誠人,從來都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平生最讨厭謊言,一生貫徹原則。他不想教,誰都奈何不了他。他是真的想教我,所以才毫無保留,不在意也不需要我付出。”
華映仙見她面色平靜,方才道:“那就好。”
“阿姊的師父真是大好人。”祝英也松了口氣。
張黛靠在椅背上,随意地翹起二郎腿,笑着說:“聽起來祝姑娘你這個師父,很有數百年前的絕世劍客‘玄機’的風采,‘遺落劍客’這個外號真沒起錯。”
可不是嘛,本人就站在那裏,行事作風當然是一樣一樣的。
祝雲也從玄機那裏套過……不是,聽說過一些黑衣劍客的往事。
那是個他愛她,她偏偏愛他,他又死了,一路她逃他追終于修成正果,結果發現她和他竟然是兄妹,最後她憤然用脖子撞上路人的劍,沒想到那是他身患絕症後編織的謊言,最後他也絕望地用脖子撞上路人的劍,殉情了的凄美故事。
據說這個故事成功感動了[萬事皆修],讓大和尚哭了三天三夜。
要問玄機在中間扮演了什麽角色,當然是那個倒黴路人。
初入江湖就被濺了一身血的玄機大受震撼,從此堅定了只說真話的決心,最痛恨那些不把話說清楚還騙人的家夥,一見就砍。
最後因為砍的人太多,大部分都罪不至死,再加上他那張破嘴,喜提陰獄無期徒刑。
*
淺紅登雲履在鵝黃裙擺下若隐若現,少年長發如墨披散在肩頭,笑盈盈地走在綠意小道上,假山奇石流水潺潺,蟬鳴聲聲入耳。
下一場劍術大比在五天之後,華映仙和作為替補的張黛都要好好準備,祝雲則無事一身輕,幹脆和英妹一起在湛盧山莊裏亂逛。
路上她還去看望了華惜意,“親切”地提出要為他醫治傷勢,可惜表哥不領情,鐵青着臉拒絕了。
清水冰涼,在假山下待着倒比房間裏涼快許多。
“如果往這兒的水潭裏放個大西瓜,過一個時辰再抱出來,肯定又甜又冰很好吃。”
祝雲指着水潭繪聲繪色地描述,祝英臉上很快就出現了憧憬的表情。
雖然沒吃過西瓜,但阿姊這麽一說,英妹的饞瘾就被勾起來了。
“你聽見了嗎?生青。”一道聲音插入她們的談話。
純淨清朗的藍衣劍客從假山另一頭的小徑走過來,身邊小厮幽怨地摸了把臉,嘆道:“小的明白,這就去拿。
“不是我說,世子殿下,您出門一趟就惦記着嘴上那點吃的,還記得正事嗎?”
後面那句話是他悄悄擡頭,對世子殿下說的。
“當然記得。”蘇望卿看着祝雲,“我是來找你的。”
祝雲愣了一下,他為何而來?和華表姐一樣認出了玄機的劍招嗎?
祝英不明所以地看過去,餘光瞥見生青對她擠眉弄眼,手指還指了指後面。
哦,小姑娘眼珠一轉,明白了。
“阿姊,我想去挑西瓜,可以嗎?”
“去吧。”将兩人的互動盡收眼底,祝雲拍了拍英妹的頭,“去挑幾個和你的腦瓜一樣靈光的大西瓜。”
目送兩人遠去後,蘇望卿淡淡掃了她的臉一眼,開門見山道:“你相信世上存在靈魂嗎?”
為什麽這麽說?這個問題超出了祝雲的預期:“我大概是相信的。”
不信不行,陰魂們都把自己的存在怼到她眼前了。
蘇望卿能看見靈魂,自然也是相信的。只是男人的靈魂上突然出現一個女人的臉,他不由覺得匪夷所思,如果把這歸咎于幻覺,那麽出現幻覺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一整天他都魂不守舍,生青看不下去,打聽到祝雲的位置後,就慫恿蘇望卿過來了。
祝姑娘看起來很正常,那麽問題應該出在他自己身上……
定西王世子陷入沉思,片刻後慢條斯理地說:“我有個弟弟,他很聰明,你想見見他嗎?”
“好啊,不過我還以為你會問其他問題。”祝雲欣然答應。
“師承何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學到幾分,你很有天賦。”
劍客的聲音總是那樣,空靈中帶着一絲沉穩,然而談到玄機,蘇望卿語氣裏就多了些遺憾:
“他不和我打,告訴我他不會對一把劍動手。”
“因為他很喜歡劍,認為劍無論如何是沒錯的。”所以厮殺的時候都是直接沖着人去。
蘇望卿嗯了一聲,話雖如此,但遇到絕世劍客而不能與其論劍,難免令人扼腕。
穿過院門,海棠樹下赫然蹲着一個用小鋤頭奮力挖土的少年,蘇望卿自然地走過去。
“時钰,你在挖酒,是哪一壇?”
頭戴琥珀冠的年輕男孩頭也不回地說:“我前年釀的金菊酒,你又不喝,問這個幹什麽?”
一個女聲道:“前年的酒?你們經常來湛盧山莊嗎?”
“是啊……誰在說話?!”蘇時钰唬了一跳,猛地往後看,脖子發出咔的脆響。
二殿下嘶了一聲,一只柔軟的手先一步替他撫上後頸,也不知按到了哪裏,剛剛還疼痛的肌肉很快舒緩下來。
“多謝。”
少年笑眯眯地回頭,看見是祝雲,忽然慌亂地後退一步,差點踩到挖出來的小坑。
“兄長,你怎麽不先說一聲就過來了,還……還帶着……”
蘇望卿把他的結結巴巴當成對陌生人的反應,介紹道:“這是祝姑娘,我和你說過的那位。”
“其實我們前幾天見過一次。”祝雲仰頭笑道,“不知道二殿下還記不記得?”
蘇時钰連忙點頭,又把沾了泥土的手往後藏。
“我當然記得,你……你是兄長的提親對象嘛。”
話到最後,少年有些失落。
祝雲眨了一下眼睛,沒有說話,蘇望卿倒是很坦然地告訴弟弟:“祝姑娘已經拒絕我了,我們現在并沒有多餘的關系。”
“可是兄長很優秀。”蘇時钰小聲地嘀咕了一句,“長期相處下去,誰會不喜歡兄長呢。”
他幾乎能想象到祝姑娘和兄長日久生情,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場景,內心沒有意外,只有氣餒。
和兄長待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會注意到蘇時钰,神劍的光芒太閃耀了,凡人在旁只會相形見绌,祝姑娘也一樣只會看着兄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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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句話,祝雲胃裏一陣絞痛,某個謊話連篇的演戲狂魔的影子在她腦子裏晃啊晃,相當欠揍。
如果那個人的關心和照顧都只是随手一演,她卻當真陷進去了,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她希望那人能有些別的反應,但是、但是!他這幾天平靜得太過分了,祝雲一想起來就怒上眉梢,恨不得把人按到牆上逼出一句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