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番外
番外
“起死人,肉白骨”是醫術的最高境界,也是衆多杏林高手畢生的追求。
長白山神醫門是江湖裏衆多門派裏的其中一個,卻游離于江湖之外,以醫術聞名,雖不敢輕談起死回生,但也是世人公認的醫術頂峰。
神醫門一脈單傳到千色疊齋這一代,絕頂的醫術依然被人推崇,但同樣出名的還有他孤僻刻薄的性情。
這個故事發生在疊齋離開佘府,素箋負氣經營胭脂觞的第六年。這年疊齋收了司寇家年方十歲的六子暮色為徒,一貫冷清的文萊家中因為多了個孩子鬧騰得可怕。
“師父!師父!”
“師父!師父——”
“師父,我被僵屍咬了!”
“好疼啊……師父你快出來看一眼!我流了好多血,我要死了……”
“怎麽回事?”疊齋起初以為徒兒不過是在胡鬧,誰知他的叫聲越來越驚恐,似乎真的出了什麽事,這才放下手中的醫書,從屋裏出來。
只見少年癱軟地坐在銀杏樹下,驚恐地望着他,臉色白中泛青,雙手緊緊捂着脖子幾乎要把自己掐得窒息,卻止不住血從指間汩汩地冒出來。血水沿着手臂在白色的衣衫上染開,轉眼已将他染得像剛從血裏撈出來一般。
看到這詭異的一幕,疊齋也是臉色一變,上前一把拉開他手——弱小的脖子上落着一排清晰牙印,血像泉水一樣從細小的傷口裏争相湧出來,好像空氣中有什麽在吸引它們一樣。
“師父,我被僵屍咬了!快死了……”暮色氣息虛弱,聲音裏帶着哭腔。
“僵屍不過是死透的人,有什麽好怕的?”疊齋皺眉,從懷裏拿出幾枚銀針,飛快插入他傷口周圍大□□道。
“師父,我不是怕僵屍,是怕死啦!”暮色哭。
“年紀輕輕,流點血怕什麽。當被蚊子咬了一口不就好了。”疊齋不為所動地往傷口上撒着創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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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那麽大的蚊子……”暮色哽咽。
血在銀針和創藥的作用下慢慢止住,傷口也奇跡般地收口,只留下微小的痕跡。疊齋将暮色從地上拽起來:“好了,自己去屋裏包紮。”
“師父你這樣很沒有師徒愛。”
“少說廢話!”
暮色失血過多,腳軟地靠在他身上根本站不起來。疊齋只好環住他剛到胸口的瘦小身體,連拖帶抱地拽進屋裏。
暮色一靠到床就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疊齋硬灌進一碗參湯才有了點精神。
“說吧,你遇到什麽了?”暮色脖子上的牙印明顯是人類的,但傷口很小,也不在要害,失血的速度又不合醫理,似乎牙印将某種加速失血的毒性帶進了傷口。僵屍之類,疊齋是不信的,但暮色顯然有了異乎尋常的遭遇。
“一個女僵屍!”暮色話音未落,頭上就迎來了一個暴栗,不由“啊喲”叫了一聲。“師父,我說真的!我今天聽你的話乖乖去采藥,回來路過亂葬崗,墳堆裏沖出一個女僵屍按着我的脖子張嘴就咬,我掙了半天沒掙開。除了僵屍,哪有女人有那麽大的勁兒?”
疊齋瞄了一眼他的細胳膊細腿,冷笑:“那後來你怎麽回來的?”
“那個女僵屍壓着我吸我的血,吸着吸着突然就停住了,我推開她跑出很遠還看到她呆坐在那裏。誰知道她怎麽回事,也許是僵屍的什麽病發作了……”暮色誇張地打了個冷戰。
疊齋皺着眉考慮了一下,起身:“你給我老實躺着不要亂動,我去看看。”
“師父!”
“叫得再大聲也沒糖喂你。”疊齋一如既往地刻薄回應,頭也不回地離開。
*
疊齋出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夜風吹得樹林嗚嗚作響,昏暗的月光下碎石堆積的亂葬崗果真有幾分森森的鬼氣。
燈籠在前面引路,微弱的光線只隐約可見三尺。
倒塌的墓碑、挖開沒有下葬的棺木、從碎石間露出的殘缺屍體,在光影間忽隐忽現。
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傳來細碎的骨頭被踩碎的聲音。
“誰在那裏?出來!”疊齋提高手中的燈籠,讓光照得更遠一些。随着他的話音,不遠處傳來一陣聲響,一個人影快速地閃過,沒入一片陰影。
疊齋挑挑眉,慢慢朝着那個方向走過去。
“不要過來!”
一個女子的聲音。莫不是暮色口中的那個“女僵屍”?疊齋扯扯唇角,并沒有因為警告而停下腳步。
“你不要過來!”女子更大聲地厲聲叫道。
“姑娘,夜深人靜一個人在亂石崗徘徊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你走開!你不要逼我!我不想害人!你快點走!”女子的聲音裏帶着哽咽的聲音。
聞言,疊齋的腳步頓了一下,淡漠地開口:“我是大夫,也許可以幫你。”在聽暮色說的時候,他就懷疑所謂的女僵屍不過是個得了怪病的女子,果不出所料。
“沒有人可以幫我的!”
“不嘗試一下怎麽會知道?”疊齋依舊淡漠地說着本應該動之以情的話語。他本就不是什麽慈悲心腸的好心大夫,比起救人更好奇這個奇怪的病症。
“不可能的!這是我們一族受到的詛咒,從生到死誰都逃不開的……”
“什麽詛咒,不過是騙人的東西。”疊齋有些不耐地皺皺眉,再上前幾步。燈籠透出的微光中有一個纖弱的身體在瑟瑟發抖。
“不要過來!求求你不要再過來了。我真的不想害人,你快走吧……”女子發現了他的舉動,忙往陰影裏退了幾步。
疊齋站了一會,找了塊癱倒的墓碑坐了下來,把燈籠放在一邊:“什麽樣的詛咒,你且說來聽聽,若是說得我信了,自然就走了。”
女子沒有應聲,疊齋好整以暇地等着她開口。亂葬崗上除了嗚嗚的風聲,只有燈籠的微光忽明忽暗。
“我名雁兒落,是鳳麗山下肎族族人……”
“我們一族善狩獵,雖住在深山,倒也與漢族交好,每隔一段時間就與外界有貨物往來。漢人喜愛我族人獵下的珍貴皮毛,而我族人則喜愛漢人的各種精致玩物,每當漢人貨郎走進山寨,大家總是像過節一樣喜慶。從我們寨子到山外城鎮的路很遠,緊趕慢趕要走上三四個時辰。但我們族人從不留貨郎在寨中過夜。那是因為族中有一個不可為人知的秘密。”
疊齋知道這個“秘密”恐怕就是所謂詛咒的來源了。
“我們肎族人無論老幼每隔一段時間必須吸食少量血液,否則就會虛弱而死。原本我族中飼養了大量禽畜,山中又有無數猛獸獵食,就算有此怪癖,不過吸食獸血,從不傷人,與他人何幹。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山寨來了一些奇怪的漢人,不知與族中長老說了些什麽,從寨子裏挑了幾個青壯男子離開。後來他們幾乎每年都來一次,每次來都要帶走一些人,誰都不知道那些人到哪裏去了,從來只見有人走,不見有人回來。”
女子的聲音漸漸低啞:“突然有一天,很多人沖進寨子。他們個個武功高強,見人就殺,連老人跟幼童都不放過。所有的人都被殺了……被殺了……全都被殺了……那天我跟着我爹去後山采藥,回到半路遇到只剩了一口氣的小弟。他是裝死跑來通知我跟我爹的,讓我爹帶着我逃走。我爹拼死帶着我逃走,卻在路上摔下山崖,摔死了……”女子的聲音顫抖着。
疊齋心裏微沉,輕輕呼了一口氣:“鳳麗山離此何止千裏,你是一個人走到這裏的?”
之後,她離開山寨,然後,遇到了他……
雁兒落沉默了一陣,并不回答,徑自喃喃道:“我們肎族……一定是被詛咒了……也許是那天的血光讓詛咒更加嚴重,我離開山寨之後,對血液的渴望越來越嚴重,鳥獸的血液已經難以滿足我。我今天已經不慎傷了一人,你若是不想受傷,還是不要管我了。”
疊齋提着燈籠站起身,拍拍灰塵:“這不是什麽詛咒,不過是你們都得了一種罕見的貧血之症罷了。”
“貧血……之症?”
“我可以救你,跟我走吧。”疊齋冷漠而不甚在意地說。
“你……是誰?”
“我?”疊齋微微眯起眼,“我是千色疊齋。”
*
雁兒落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前的銀杏樹,看着銀杏樹葉一片一片飄落下來。
院子裏的銀杏葉已經鋪了一地,滿地金黃,卻似乎并沒有人打算清理打掃,只是任其堆積。只要有人走過,就傳來沙沙的聲響。
被千色疊齋帶到這裏已經一個多月了,她依然有種不确定的荒誕之感。一直以為嗜血是上蒼對肎族一族的詛咒,疊齋竟告訴她,那不過由一種生長在水中的細小蟲類傳播的貧血之症,極其罕見,雖難醫治,卻也不是無可救藥。這種病本身不會傳染,應該是肎族食用的水源裏繁殖了這種小蟲,所以才會造成整個族都感染上貧血之症。
如果他們能不相信什麽詛咒,早些求醫,也許……一切悲劇就不會發生吧?
而她更不會因此而離開……他……
“把這喝了。”疊齋從她身後遞過一碗半滿的暗紅色腥濃液體。
“嗯。”雁兒落接過碗,一飲而盡,熟悉的血腥味在喉間蔓延開,嗆得她一陣咳嗽。眼淚在眼眶裏滾動,幾乎要滿溢出來。
“你的症狀已經減弱了許多,以後可以不用飲血了。這是最後一碗。”
“千色大夫,這些時日多謝你了。”雁兒落咬咬下唇,誠心謝道。她是後來從暮色口中才得知眼前這個清瘦男子的醫術是何等高明,性情又是如何孤傲,多少人願傾盡萬貫家財求他治病,他從不假以顏色,卻為自己的病症煞費苦心。
疊齋挑眉:“割脈贈血的另有其人,又何必謝我。”
雁兒落微微一怔,惶恐不安地僵硬笑道:“是嗎?”是……他嗎?
“放心,在你不想見他之前,他是不會來煩你的。”疊齋不以為然。這種癡男怨女的戲碼,在他看來純粹是沒事找事,虐人加自虐。
“他是……什麽時候知道我在這裏的?”
“就在我帶回來的那一天。你應該不知道,他一直都派人跟着你吧?”
原來如此……雁兒落苦笑。“他還好嗎?”這一個月來,疊齋幾乎每三天就給她端來一碗新鮮的血液。他雖然武功高強,也受不了這麽頻繁失血吧?
“你放心。他身體不錯,加上我小心調養,這些血不會要了他的命。”
“事實上,我那天告訴你的故事漏了一段……”
疊齋冷漠地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這與我無關,你不必告訴我。”說罷,端着空藥碗,轉身離開。
是啊……這與他無關……
*
她與複半痕的初識,是在她離開山寨不久。
從未離開山寨的雁兒落心智單純,不過幾日就胡裏胡塗被騙入了青樓。青樓老鸨見她長得眉清目秀,頗有幾分姿色,就找人教她琴棋書畫,當作頭牌的胚子來培養。雁兒落幾次逃跑被打得半死就學了乖,暫且順了老鸨的意。她仗着自己從小在山裏長大,手腳靈便,将舞技練得爐火純青,常有大戶人家叫她過去跳舞助興。
認識複半痕正是在這樣一場晚宴上。
酒醉半酣,宴上一位賓客趁着酒性調戲一位侍女,那侍女竟然打算投井尋死,恰好被雁兒落與另外一位途中下席的複半痕救下。
複半痕問明了原委,只淡然道:“何必為了他人荒淫而輕賤自己。”
雁兒落陪着他從中周折,兩人便因此認識了。
複半痕并不是什麽風流倜傥的人物,雖有一副好皮囊,但性格嚴謹,不拘言笑,與他一起其實是件十分無趣的事。但也只有他才肯在值得了雁兒落的境況後,無償地替她贖身,甚至在攬雲莊內為她安排了一個安身之所。
起初二人在莊中并無交集,偶爾相逢也不過閑聊幾句,彼此以朋友相待。
直到有一日,雁兒落的嗜血之症發作,偷了院子裏養的一只鴿子,吸食其血,被複半痕撞了個正着。
看着一直性格溫柔的雁兒落像發瘋一般用牙齒撕咬一只可憐的鴿子,複半痕大駭。雁兒落知道再瞞不住他,只好将肎族一事原原本本地相告。
複半痕對此事也略有所聞,卻是另外一個版本。
複半痕告訴她,被人帶離山寨的那些人是進入一個組織做了殺手,因為殘殺嗜血,被江湖人稱為血族。血族殺手每每在殺人之後将人血液吸食幹淨,因手段殘忍恐怖讓江湖人人自危,所以江湖人才會在得知了血族出處之後,聯合起來殺上山寨。攬雲莊對聯盟的滅族行為不以為然,所以不曾參與其中。
“濫殺無辜,是這個江湖對不起你。”複半痕嘆惋之餘,也只能作為一個江湖人抱拳致歉,只是死去的人卻死而複生了。
得知了親人死亡的真正原因,雁兒落傷心欲絕,卻也怨恨不得那些只為自保的江湖人,失聲痛哭。
從那以後,複半痕對她關愛有加,時常過來找她下棋喝茶,更是隔一段時間為她準備禽獸血液,防止她病發。兩人的感情日漸深厚,雁兒落卻一日比一日煩躁不安,禽獸的血液已經慢慢壓不住體內嗜血的沖動。
身體深處有一種渴望在吶喊着:她想要血!她想要人血!
她知道自己若是再繼續呆在攬雲莊,一定會做出後悔終生的悔事。雁兒落終于在一次病發之後,忍痛離開複半痕,獨自漂泊。若不是遇到千色疊齋,她也許會因為嗜血而發瘋,徹底變成吸食人血的瘋子……
她不知道複半痕是什麽時候找到她派人跟着她的,但她知道複半痕是了解她的,知道她離開的原因,也尊重了她的選擇,只是遠遠地看着她,看着她發瘋,看着她傷人,看着她獨自流淚……
然後,在疊齋宣布她的病有希望治愈之後,又默默地找上疊齋,為她獻出所有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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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色大夫,請你帶着去找他。”
雁兒落推開門的時候,複半痕正在閉目養神,聞聲猛地睜開眼睛。等他看清眼前之人,犀利的眼神也慢慢地柔和下來。
兩人只是對望着,像隔了千年萬年的深情纏綿。
千色疊齋只是帶門出去。他知道接下去肯定沒有他的什麽事了,而暮色還在等他上今天的毒術課。
走到門口,屋內的低聲細語還隐約可聞。
“莊主,承你這番情意,叫雁兒如何是好……”
“如今貧血之症已有方可治,你可願意随我回攬雲莊去?”
“我是江湖人人想殺的血族餘孽,我怕此事為人所知,會給莊主帶來不必要麻煩……”
“我之至親,雖殺百人,必護之周全。”
“……”
*
“雁兒姐姐就這樣走了……”暮色嘆氣,第一百零一次地提起。雁兒落離開已經三月有餘,暮色始終覺得很是遺憾。
在山裏兜轉了三天,疊齋已是疲憊不堪,哼了一聲,并不十分情願理會他。
“師父你怎麽可以就這樣讓雁兒姐姐跟着那個大哥哥走了?”
“她的病只要按時吃藥已經沒什麽大礙了,難道還要留着她吃白飯不成?”
暮色不滿地瞥了自己的師父一眼:“可我現成的師娘就沒啦!除了雁兒姐姐脾氣那麽好,誰受得了你這麽刻薄……”
疊齋眉角抽搐:“為師的親事不用你操心。”
“不然胭脂觞的素姐姐也不錯啊……”
疊齋迎頭給了他一個爆栗。
暮色可憐兮兮地作哭泣狀:“我又沒有說錯,素姐姐就是喜歡你嘛!前陣子不是還差人送信來?信裏說得那麽纏綿,師父你好無情,都不為所動……什麽……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暮色一邊搖頭晃腦地念着,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後退。
“你哪裏得知信的內容?”疊齋回神想要敲他,暮色已經背着藥簍,跑出了兩丈不只。
“師父師父,”暮色看着他陰沉的臉色,背脊一陣發冷,忙指着遠處隐約可見的小院,轉移他的視線,“我們家裏來人了!”
疊齋擡眼望去,果見院子門口拴着幾匹馬,有幾個人影迎着他跑過來。
知道他住在這裏的人不多,細數不過闌棠、白草、素箋、雁兒落、複半痕幾人,這些人前來必是跟他們有關,恐怕更不是什麽好事。
來人轉眼已到面前,齊齊拜倒,痛哭流涕:“千色神醫,您總算回來了,我們家少莊主被一劍穿心,只剩了一□□氣,等着您救命啊——”
疊齋皺眉:“哪位少莊主?”一劍穿心,一劍穿心?一劍穿心,又耽擱了這幾日光景,多半已經在奈何橋上走得老遠,真當他能起死人肉白骨嗎?
“乃是攬雲莊複半痕之侄。”
“暮色,我随他們走一趟,你好生看家,勿要偷懶。”
疊齋千裏迢迢趕到攬雲莊為複茶杏治傷,竭盡心力,總算是力挽狂瀾,将他奄奄一息的小命救了回來,可惜複茶杏對他似乎并沒有太多感激之情,但這已經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