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必如此麻煩。”男人的聲音不大,慵懶随意中帶着讓人無法忽視的天然威壓:“那孩子後腰上,有一塊水滴狀的粉色胎記,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話,擊毀了醜娘心中最後一絲僥幸,她情緒幾乎崩潰,只知道絕望的看着來人,不停的流淚、搖頭,仿佛這樣就可以拒絕即将到來的命運一般。

她抱着雲寂,如同抱着生命中最後一根稻草,她雙臂越揉越緊,仿佛要将這個孩子擠進自己的身體中一般,然而,卻又在男人在她身前緩緩半蹲下來、伸出手來時,幾乎毫無反抗的任他将她的孩子奪走,只留下低低的哽咽和哀求:“求你……求你……放過我們吧……”

雲寂醒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了那人的膝蓋上,鼻端傳來熟悉的讓人心酸的氣息。

“太瘦了。”

剛準備掙紮着爬下來的雲寂,耳朵裏傳來醜娘惶恐的聲音:“對、對不起……”

雲寂差點肺都氣炸了,他娘居然對這個人說“對不起”,憑什麽,我瘦不瘦關你什麽事?你有什麽資格管我的事!

埋藏了十幾年,梗在他心中兩世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瞬間,如同井噴一般爆發出來。

他雙眼瞬間模糊,伸手抓住那只在眼前晃動的修長大手,拽倒自己面前,狠狠一口就咬了下去。

這一咬,是真的用了全身的力氣,不管是吃奶、吃飯還是和狗狗打架的力氣全都使了出去,用他那幾顆乳牙,将那根手指死死咬住,咬的自己牙齒生疼……甚至因為太過用力,以至于全身都在顫抖。

他是真的恨極了。

他生性淡漠,所謂愛恨情仇很少萦繞于心,可是……

如果說,前世他愛過什麽人,那麽只有他。

如果說,前世他恨過什麽人,那麽只有他。

如果說,前世他最想忘掉的是什麽人,那麽,只有他。

前世也曾有人罵他鐵石心腸,可是和這個男人比,他算的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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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未見過,比這個男人更硬的心腸。

前世,他的人生被從中間鮮明的分成了兩半。

前世的他,沒有父母,只有這麽一個師傅,一個寵溺的他無法無天,讓他連自己的孤兒身份都毫無自覺的師傅。

他甚至沒有奶娘丫頭,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人親手打理。

他是在他的懷裏長大的。

是這個人,喂他吃第一口飯,扶他走第一步路,教他說第一句話,握着他的手寫下第一個字……

曾幾何時,只要他一句話,這個人可以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去給他做糕點、去陪他放風筝、去帶他采山茶……

但凡他想要的,哪怕只是無心的提一句,都會很快出現在他的案頭,無論是江南的花魁,還是禦膳房的珍馐。

師兄貴為皇子,五次上山,在門口跪了三天三夜,也不過入門做了個記名弟子。

而他無論想學什麽,那個男人都盡心竭力的教,即使自己并不精通,也會親自去替他延請名師。

哪怕等先生來了,他早已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一句“現在不想學了”,那個人也不過無奈的搖頭失笑,轉頭去給先生陪不是。

那個人的書房禁地,擅自出入者死,卻到處都是他胡亂塗抹的痕跡,好筆好墨、名人字畫、古董珍寶,被他糟蹋了多少數也數不清……

從記事開始,他就無憂無慮、百無禁忌的,生活在這樣一個溫暖光明不見任何陰霾的世界裏,周圍所有人都是溫和善良的,都寵愛并喜歡着他,師傅、師兄、先生,甚至廚娘、丫頭、小厮……

連山水陽光、風霜雨雪,都那麽美麗動人。

只是這一切,在他十三歲時戛然而止。

他從沒想過,他所見到的美好的一切,竟然是寄托在一張臉上的。

他毀了一張臉,于是這個世界就對他翻了臉。

向來對他關懷備至、寵溺無度的師傅,在最後一個大夫搖着頭從他的房間走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出現過。

沒有安慰他的不幸,沒有傾聽他的哭訴,甚至連見都不肯再見他一面。

他不顧一切的想沖到他面前,問一句“為什麽”,說一句“師傅,你不管我了嗎”可是這個他向來橫行無忌的莊園,此刻卻處處都成了禁地。

他的師傅,真的不管他了。

丫鬟仆役對他的态度從陽奉陰違到不聞不問,從冷嘲熱諷到拳腳相加,最後在一個寒冬将他趕出山莊。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山下的世界和山上一樣冰冷。

天真可愛的孩童用碎石瓦片驅趕他,善良勤勞的姑娘用夾着碎冰的河水潑他,淳樸憨厚的村民拿着棍棒鐵鍬追趕他,要将這個怪物活活燒死……

十三歲的他赤着腳,一個人走在冰雪中,連對那個毀了他的人的恨意都開始變淡,心中只剩了對這個世界的陌生和驚懼。

只是無論處在什麽樣的境地,他總是想着,那個人一定不會不管他,一定會來找他,一定會來救他。

到了那個時候,他一定要生很久很久的氣,才和他說話,才吃他做的糕點。

然而沒有。

直到最後,他也沒有等到那個人。

前世今生,他滿臉血污的躺在床上,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便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他。

他出門時那一聲嘆息,便是他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很久很久之後,雲寂才終于想明白,原來,對他翻臉的,并不是這個世界,只是這個人而已。

他無聲而笑:原來十多年毫無保留的疼愛,竟會為了一張臉而改變。

如果這樣的疼愛都可以是假的,那麽這世上,還有什麽是真的?

這句話問的多了,他似乎終于變得鐵石心腸起來,以至于當那對男女露出真面目時,他甚至都沒有多少意外和憤怒,更談不上恨。

他以為自己已經刀槍不入,可是當這個人再次毫無防備的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發現,也許,他其實并沒有長進多少。

雲寂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

他怎麽可以這樣?

他這麽可以這樣!

他怎麽可以高興時對他愛如珍寶,一轉眼就将他棄若敝屣!

他怎麽可以想将他捧起來就捧起來,想丢掉就丢掉,他怎麽可以在他好容易想忘掉他時,又這樣蠻不講理的出現在他面前!欺負他的娘親!打擾他的生活!

雲寂咬着牙,不依不饒的碾着嘴裏那根修長的手指。

悶笑聲入耳,感受着這男人胸膛的震顫,雲寂氣的眼圈發紅,還沒來得及将怒氣全部轉化成力氣,下颌就被輕輕戳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松了口。

“牙長的不錯。”

淡淡的評價了一句之後,男人臉上的笑容斂去,從雲寂緊攥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指,将他按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掀開了他背後的衣襟。

男人看了很久,直到深秋的夜風将雲寂吹得打了個噴嚏,才回過神來,輕輕蓋上雲寂的衣襟,問道:“起名字了嗎?”

醜娘有些茫然的搖頭。

男人道:“你既然說夫家姓雲,那就叫雲、起好了。”

雲和起二字之間,微不可查的頓了下,似乎果真是臨時意動取的名字,又或者是話到嘴邊時,忽然改了用詞。

醜娘低低的應了聲“是”。

男人不再說話,指背在雲寂的小臉上輕刮。

雲寂憤然扭過頭去,不理他。

男人再度失笑,又随即斂去,臉色恢複平淡,淡淡道:“不是他。”

他站起來,彎腰将雲寂原封不動的送到醜娘懷裏,醜娘呆呆接過,難以置信的看着他。

男人直起腰,平靜道:“打擾了。”

就那麽轉過身,毫不停留的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個蕭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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