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上月色正好,石徑上的積雪被打掃的很幹淨,雲起無聲無息推開院門,待看見紗窗內透出的一燈如豆,腳步立刻輕快起來,一掃之前的小心翼翼,飛奔到門口,一把推開,欣喜道:“師……”

呃?師傅呢?

忽覺不對,猛地轉身後退,卻還是沒能躲得了額頭上的一個爆栗:“師什麽師?這麽晚了不知道等天亮再山上?”

雲起笑嘻嘻道:“我不是怕我不回來,某個人會孤影對寒窗,獨坐到天明嗎?”

見和尚作勢又要敲,忙一臉正色,舉起大拇指誇獎道:“師傅你偌大的體型,還能練出這般神出鬼沒的本事,不愧是我神算子的師傅!”

說完從和尚身側一溜煙鑽進禪房,輕車熟路的在火爐旁的蒲團上坐下,頓時一股融融的暖意從下而上騰起。

雲起舒服的呻1吟一聲,将鞋子也脫了,腳窩在被烤熱過的蒲團上,道:“真舒服,可惜太小,不能躺下……師傅啊,回頭徒兒給你盤個炕呗,保準一個冬天都暖暖烘烘的。”

和尚道:“出家人睡什麽炕?”

雲起道:“出家人也是人,一樣吃飯喝水睡覺,明兒我就給你盤炕,你先到我房裏擠兩天!”

和尚不理他,在他身邊坐下,提着火鉗在爐子裏一陣搗鼓,扒拉出兩個大黑疙瘩來。

雲起大喜,歡呼道:“烤紅薯!師傅你怎麽知道我餓了?”

迫不及待的從和尚手裏接過火鉗,将黑疙瘩扒拉到自己面前,“啪啪啪”一整敲打之後,也顧不得燙,呵着手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和尚就開始狼吞虎咽,吃的滿嘴黑炭。

這大冷的天,再沒有比吃一個又飽肚又暖身的大家夥更舒服的了。

半個下肚,再來半個。

火爐暖烘烘,蒲團暖烘烘,烤紅薯暖烘烘,人也暖烘烘。

和尚把雲起濕漉漉的鞋放在火爐邊烤着,道:“一去就是大半年,也不知道回來看師傅一眼,怎麽,捉迷藏就這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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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起滿嘴的東西,含糊道:“什麽捉迷藏?聽不懂。”

和尚翻了個白眼:聽不懂個屁!真聽不懂就不會有“聽不懂”這三個字!

道:“你跟那家夥都玩了十年的躲貓貓了,還沒玩夠?他這次可是說了,你要再躲着他,他就要來拆了我的和尚廟!”

雲起眼睛一亮,道:“這個好!等他來了,師傅你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頓!”

和尚翻了個白眼:“你确定不是讓師傅我被人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頓?”

雲起頓時洩氣:“原來師傅你打不過他啊!”

和尚道:“要不,咱們師徒一塊上?”

雲起頭搖的跟車轱辘似的:“還是算了吧!”

和尚:“……”

他還真是收了個好徒弟!就知道扔師傅出去頂缸,自己躲的遠遠的!

不過,和尚就這麽一個窩,可不能真讓那家夥給拆了,倒不是就怕了他……搶了人徒弟,到底心虛不是?

口中鄙夷道:“你要是恨他呢,就罵他一頓,打他幾拳出氣,你要是讨厭他呢,就告訴他讓他滾,這輩子別出現在你面前……總這麽躲着算怎麽一回事?”

雲起一頓,忽然覺得嘴裏的烤紅薯都沒了滋味,嚼吧嚼吧吞進去,又咬了一大口,才含糊道:“我娘說了,讓我躲他躲的遠遠的。”

和尚冷哼道:“你娘還讓你考狀元呢,怎麽沒見你讀過四書五經?”

雲起謊話被戳穿,惱羞成怒道:“我就不想見他怎麽了?憑什麽他想見我我就得見他!”

不想見,更不敢見。

他怕自己牢牢建立的心防,在見到那個人的一瞬間,就崩塌成渣。

不見就不見!。

幹什麽要勉強自己?

我又不是和尚,又不要修什麽心境,畏縮就畏縮了,這麽着?

見雲起冷哼一聲,神色再度變得平靜,和尚道:“你就不好奇,那個人高傲了一輩子,為什麽獨獨對你不一樣?”

雲起道:“天上懸日月,地上有山河。”

和尚一頭霧水:“所以呢?”

雲起道:“所以我為什麽要想這些問題?”

前世今生,雲起都拒絕想這個問題。

天上從來懸日月,地上自古有山河,師傅當然疼小寂。

為什麽要理由!

這是那個人,用十三年的一分一秒、點點滴滴,根植在他的靈魂中的答案,根深蒂固,就算轉世重生,也沒有絲毫動搖。

好吧,好吧!

和尚嘆氣:他家的寶貝徒弟,連蠻不講理都蠻不講理的這麽理直氣壯,真是……不愧是他家的寶貝徒弟!

和尚很無奈:他能怎麽辦呢?

人心啊,就是這樣的,喜歡一個人,不管他做什麽,就都是可愛的。

反正和尚這輩子是沒救了。

怕徒弟吃太快噎着,倒了碗溫開水放在他身邊,指背扣響茶案,幹咳一聲道:“你給我帶的禮物呢!”

一去大半年,回來連根線頭都沒看見!

“哎呀!”雲起這才如夢初醒,一拍頭道:“路上給人劫了……師傅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這事兒!”

伸手一指道:“下邊的山道上,堆着幾十具屍體,我跳到山崖底下,又找到三活人。其中兩個是六皇子劉钺和顧七小姐顧瑤琴,還有一個男的,比他們稍年長些,不認得。”

和尚微微皺眉,放下烤紅薯,雙手合十,念了幾句阿彌陀佛,才又道:“那是當朝四皇子,劉欽。”

“又一個皇子,”雲起喝了口水,道:“他們幹嘛來了?”

和尚道:“皇帝想要更國號,修歷法,測國運。”

雲起恍然,挑眉道:“所以他們是來請師傅您出山的?師傅你面子很大喲!”

和尚道:“不是和尚面子大,是如今的皇子不值錢。當今陛下一共有十二子,他對後宮嫔妃一視同仁,對膝下諸子也一視同仁……如今正宮無子,太子之位虛懸至今,衆位皇子為此手段盡出,力求表現,辦起差來比朝中大臣還積極——請和尚出山,這也算是一樁美差,成有功,敗無過,有皇子來才正常。”

雲起點頭,又疑惑道:“但這和顧瑤琴有什麽關系?”

他雖說沒故意躲着這一幹人,可一個高在廟堂,一個混在市井,就這樣還能碰到兩次,不得不說是冤家路窄。

和尚看了他一眼,道:“顧家是當今天子的母族,如今的顧家家主是太後的兄長,皇上的親舅舅,承恩公顧崇。顧瑤琴是顧崇的孫女,原本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女,但才華出衆,六歲時便因一首‘詠鵝’被譽為神童,并因此被太後召見,又因緣巧合,見了陛下一面。此後便時常進宮,陪伴太後皇上。

“如今的顧瑤琴,不僅深受太後和皇帝喜愛,且被譽為天下第一才女,寫下許多脍炙人口的詩篇。尤其是今歲中秋,皇帝招群臣、妃嫔一起在宮中賞月時,顧瑤琴對月起舞詠,詠了一首《明月幾時有》,令太後泣不成聲,掩面離席。”

說着,和尚擊掌吟道:“明月幾時有,把……”

雲起接口道:“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和尚道:“你看,短短數月這首詞便天下流傳,連你整天混在市井之中騙錢都聽過,可見其妙。”

雲起道:“那首詠鵝,是不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和尚颔首道:“六歲就能寫出這樣的詩來,不錯吧?”

“不錯不錯,”雲起笑道:“當然不錯。”

老天爺還真是奇妙啊,總是喜歡給人驚喜。

前世他容貌被毀之後,全然不見外人,日常接觸最多的,便是劉钺和顧瑤琴兩個,所以對他們的事,知道的要稍稍多一些。

前世顧瑤琴見到皇上和太後,還是劉钺請婚之後的事,那首“明月幾時有”,自然更不是她在宮中所作,而是出現在另一個完全相反的場合——青樓。

當日顧瑤琴扮作歡場女子,在花魁盛宴上一曲驚天下,引的無數人一見傾心——劉钺便是其中之一。

但也因為此事,皇上太後對她的印象極差,他們兩個想盡辦法,最後顧瑤琴也只能以側室的身份入皇子府……若她不是姓顧的,有此一事,她連做妾的資格都沒有。

雲起雖不擅長詩詞,卻也知道這東西與心境有很大的關系,即使是同一個人,在經歷不同,時間不同,場合不同的情境下,也不可能創造出一字不易的同一首詩來。

另外就是那首“詠鵝”,雲起也是見過的。

不過這首詩前世并未流傳,而是被顧瑤琴用炭筆,寫在那卷她記錄了許多新奇學問的冊子上。

那次顧瑤琴不知道是嫌雲起的問題太多,不耐煩答,還是答不上來,便直接把冊子扔給他,讓他自己看。冊子裏記錄的東西多而雜,雲起還沒看仔細,便被顧瑤琴沖進來奪走,說上面寫的太亂,等她整理好了再給他。

等三日後雲起拿到她整理好的東西時,上面詩詞歌賦文章,便一個也不見了。

如今看來,這裏面也大有文章。

哈!之前他還說老天爺偏心,讓他一個人帶着記憶重來一遍,如今看來,重來一次的似乎不止是他?

顧瑤琴,嗯……雲起想到白天在山洞的那一幕:也許,還要再加一個劉钺?

顧瑤琴認不出來他很正常,前世他見到顧瑤琴的時候,臉早就毀了。

至于劉钺,他這個從小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師兄,若不是認出了他,何至于那麽失态?

那兩個人,這也算是生生世世,不離不棄了吧?

重來一次,大家都變了很多啊!

他換了和尚做師傅。

劉钺留在了京城,看起來混的還不錯。

顧瑤琴學聰明了,沒去青樓颠倒衆生,而是走上層路線,成了宮中的寵兒。

嗯,這挺好的。

之前他還有點矛盾,這兩個人吧,他看着就讨厭,可是總不能因為他們還沒做過、甚至不可能“再”做一次的事情,就和他們過不去吧?

現在倒好了,再怎麽不待見他們,也不用心裏過意不去了啊!

正胡思亂想着呢,被大和尚一巴掌拍在腦門上:“怎麽,知道人家六歲就會寫詩,羨慕了?”

雲起回神,笑嘻嘻道:“我六歲就能拜到這麽好的師傅,要羨慕也該她羨慕我才對吧!”

和尚被拍的心懷大暢,美滋滋喝了口水,繼續剛才的話:“顧瑤琴如今的受寵程度,不亞于皇子公主,甚至有傳言,說皇帝将她許配給誰,誰就有可能做太子……你說在這種情形下,她要來看熱鬧,誰會拒絕?”

雲起舉起大拇指,道:“師傅你還真是什麽都知道,不愧為八卦之王!”

和尚對他的諷刺聽而不聞,道:“和尚也是要吃飯的,苦度寺一向不受百姓香火,卻能将廟宇修的這麽精致,為什麽?”

雲起鄙夷道:“師傅你能不能稍微有點世外高人的樣子?”

和尚笑嘻嘻道:“和尚個子是挺高,不過不在世外,在方外。”

雲起翻了個白眼,閉上嘴:是聰明人,就不要跟和尚打機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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