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劉欽他們住的,自然是鎮上最大的客棧,小一些的地方也容不下這麽多人。

他們來時住的院子沒退,是以雖半夜三更扣門,也不怕沒地方住,只需給和尚們騰出幾間房便可。

雲起輩分最高,待遇最好,分到一間獨立的上房,其他人多是兩人或三四人一間。

小和尚不用雲起操心,自然有那些年紀比雲起大的多的“師侄”們照看,雲起目送他們離開後,示意引自己回房的夥計稍等,轉身走向劉欽一群人。

還未開口,顧瑤琴便先迎了上來,道:“雲公子。”

雲起微微有些愣神,上一次聽到“雲公子”這三個字,還是上輩子的事。

“雲公子,”顧瑤琴鄭重行禮,道:“先前在寺裏的事,瑤琴還未來得及向雲公子致歉。我那位侍衛,天生耿直,見我心中煩悶,誤以為是雲公子惹我不快,才會……如今他身受重傷,正在客棧養傷,等他傷勢好轉,瑤琴自會帶他來向雲公子賠罪。”

她頓了頓,又道:“雲公子原本就對瑤琴有救命之恩,結果大恩尚未得報,竟又出了……瑤琴真是羞愧難當。總之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還望雲公子大人大量,原諒這一次。日後雲公子無論有何差遣,瑤琴斷不敢推搪。”

雲起微微皺眉,還未及開口,劉欽劉钺也慎重開口,說的話相差無幾。

雖然佛說衆生平等,但那要站到一定高度才能看得見,如生死,如老病,如春秋……在凡人眼中,衆生從未平等過,甚至連人與人,也并不平等。

一樣是救命之恩,若他果真是苦度寺的一個雜役,得些賞賜,或賜個前程,便是這些人對他最大的回報了,哪有資格得到他們慎重的致謝,甚至聽到“但有所命,撲湯蹈火”之類的話?

雲起當然不會将他們的話當真,也不至于生氣。

非是他們勢利,而是世情如此。

譬如他們在山中遇險時,為他們戰死的那十多個侍衛,他們可曾想過要對他們以命相報?

譬如為他們阻擋追兵的陳群,可曾得他們一個謝字?

雲起微微搖頭,表示此事到此為止,轉頭看向烏大人,問道:“明日将有大雪,我們在這裏暫住幾日再啓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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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大人先看了劉欽一眼,沒有得到示意,為難道:“陛下還在京城等着呢,延誤行程恐怕不好吧?反正路上如今已有積雪,下不下雪對趕路并無多大的影響。何況這裏條件簡陋,就算要歇,何不到了前面驿館再說?”

雲起微微沉吟後又道:“那可否先派人沿途探查一遍,我們再上路?”

烏大人搖頭失笑——不管輩分多高,到底是小孩子家家的第一次出門,就愛瞎操心。

道:“雲公子盡管放心,這條路我們前日來時剛走過,不會出什麽岔子,更何況明日出發之前,自然會有人在前面快馬探路。”

雲起“哦”了一聲,頓了頓,到底沒再多說,轉身回房。

客棧的上房當然比他的禪房舒服,只是想着被留在山上的九個老和尚,便無論如何都睡不着。第二天起床和師侄、侄孫們一見,卻是黑眼圈對黑眼圈。

早餐就在客棧用,饅頭包子牛肉面羊雜湯,雖不算美味,但量大管飽。只是和尚們不吃葷,只能就着泡菜吃饅頭、喝稀粥,劉欽等人很有些不好意思,歉然表示昨天到的晚,來不及籌備,以後斷不會如此雲雲。

倒是和尚們并不介意,吃的還算香甜。

劉欽他們一桌倒有幾樣精致的菜肴,卻是顧瑤琴的丫頭們一大早起來拾掇的。

雲起剛進門,顧瑤琴便來邀他過去一起坐,被拒絕之後,又親手将三道素菜送到雲起桌上,說是特意吩咐過了,丫頭們做的時候,連刀具砧板都換了新的,絕沒有沾半點葷腥,只管放心用。

雲起也不拒絕,道了謝,問店家要了幾個盤子,将素菜分成幾份,将和尚們坐的三張桌子,一桌分了一點。

和尚們沒有浪費食物的習慣,是以他們吃完起身的時候,盤子裏面已經是幹幹淨淨了。

顧瑤琴微微松了口氣。

昨夜她仔細回想了下自己在這位少年“大師”面前的言行,很慶幸自己其實并未有過什麽過分的舉動,便是在他無禮的要收她做丫頭的時候,應對的也算得體。

唯一的、最大的不愉快,便是陳群的那一顆石子兒,但這件事,當真不是她示意的,以後可以慢慢解釋。

因為有“救命之恩”這一重因果在,她不管心裏如何着想,在這少年面前都是客氣有禮的,反倒是這位“大師”,從一開始對她的态度就很不好,仿佛故意針對她一般。

可他們素味平生,她何曾得罪過他?

顧雅琴忽然心中一動:難不成,是因為她用了他的浴桶?

想想也只有這個原因了,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這位小大師還真是……真性情?

不過,真性情也好,真性情最好。

出門在外沒太多講究,很快便吃完飯準備趕路。于是剛剛才覺得這些和尚吃住都不挑,很是省心的烏大人,又開始頭大起來:這些和尚,真真一點都不省心!

他早就為他們備好了馬車,可誰想這些和尚,一不肯騎馬,二不肯坐車,非要步行!

這些和尚爬慣了山,又都有功夫在身,走路是不慢,不怕耽誤行程,可問題是,他們這一大隊人馬中,夾紮着一群背着包袱步行的和尚,這算什麽?

這不是無端端的将“恭請”兩個字,變成了押解嗎?

路上百姓們看了怎麽想,怎麽說?

大潛向來崇佛,這些和尚又是從苦度寺出來的,連皇帝都客客氣氣的派了兩個皇子來請,若真這樣被他“押解”回去,陛下不砍了他的腦袋才怪。

要是大家陪他們一塊兒牽馬步行,說倒是能說過去,可是這麽深的雪,其他人又沒有和尚們的腳下功夫,都下馬步行,這要走到猴年馬月?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烏大人頭大如鬥,費盡唇舌,這些和尚還是只管搖頭。

最後和普泓商議之後,算是選了個折中之法,大家分開走,一處住。

前面是快馬探路,提前準備好住處,中間十來個身手好、腳程快的侍衛陪同和尚們步行,最後是大隊人馬壓陣。

商量妥當之後,時間已經不早,和尚們省事兒,行禮都在肩上,沒什麽好收拾的,說走就走。

劉欽、劉钺等人,還有烏大人,在門前相送,雲起将吃撐了正在地上撒歡的小胖狗抱起來,走到烏大人跟前,單手為禮:“一路小心。”

烏大人一愣:這話該他說才對吧?

還沒來得及開口,雲起就已經轉身,帶着和尚們上了路。

和下山時一樣,雲起的行禮在普泓的肩上,他抱着他的小奶狗兒,在前面開路。

說是開路,但其實談不上一個“開”字,就是走在最先而已,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只要他走過的路,總會變得異常好走。

從早上走到中午,吃飯,休息片刻,然後繼續走,午後不久就到了目的地,順利的讓同行的侍衛都為之咋舌。

而原本坐車騎馬,本以為會很快追上和尚們的大部隊,卻遲遲未到。

這次住的是專門招待官差大臣的驿站,條件比客棧要好許多,房間也早便安排好了,并備了熱水供他們洗腳換鞋。

雲起走向正安排各項事宜的侍衛頭領,道:“兩位皇子和烏大人他們現在還沒到,你們不如去看看?”

侍衛看着一臉稚氣、懷裏抱着胖嘟嘟小寵物,實在不像是“大師”的“大師”,笑道:“雲公子不必擔心,別看王爺他們騎馬坐車,但這麽深的雪,加上人多隊伍長,相互拖累之下,走的慢是正常的。我們來的時候,這段路也走了足足一天呢!”

雲起低頭摸着懷裏的小狗頭,道:“還是去看看吧!”

轉身離開。

侍衛微楞,看向正忙着拾掇小和尚的普泓,普泓道:“還是去看看吧。”

剛剛被揪着撣幹淨了身上的雪的莫急從他身邊經過,學着普泓的口氣,道:“還是去看看吧!”

侍衛頭領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發寒,也顧不得休息,留下兩個人照看和尚們,自己帶着剩下的人騎上快馬,順着來路飛馳而去。

又過了一個時辰,大部隊終于到了。

一百多人的隊伍,倒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幾乎人人帶傷。

和尚們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主動上前幫忙照顧傷者,安置死者,又念經超度亡靈,雲起從大和尚那裏學了點皮毛醫術,自然也沒有閑着。

直到天黑,才把所有人安置妥當,負責安排一切的是左臂上被劃了一刀的烏大人,至于劉欽等人,被人攙扶着進門之後便再沒有露過面,雲起不過遙遙看了眼他們陰沉的臉,也不知道傷勢如何。

發生了這種事,晚上只能草草解決,吃過晚飯的雲起剛進房門,就被人一把抓住領口,抵在牆上,壓抑着怒火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雲起擡頭看着陳群盛怒的臉,道:“有你在乎的人死掉了嗎?”

陳群的手攥緊,一字一句道:“我在問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雲起道:“節哀。”

陳群咬牙道:“雲起!”

雲起嘆了口氣,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就不覺得奇怪,為什麽你是唯一一個來問我這句話的人?”

陳群一愣。

雲起推開他的手,道:“回江湖去吧,陳大俠。這裏不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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