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雲起走了一路,那個叫常山的侍衛就解釋了一路,直到雲起說了句“回去記得将驅寒的湯藥喝一碗”,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被外面的冷風一吹,透骨的寒。

他若不想生病,這會兒最好的選擇是趕緊回去,換一身幹爽衣服,喝碗姜湯,只是他自認闖了大禍,哪敢再将雲起丢在大街上,比起主子的事兒,他得個小小的風寒算什麽?

也不敢再啰嗦,引着雲起朝一葉樓而去。

“一葉樓”是這裏最大最好的茶樓,只是在這種大冷天,再好的茶樓也沒多少客人,天冷不願出門是一回事,還有便是這種天兒,一壺茶端上來,一時片刻便涼透了,還品個什麽勁兒?一桌備個爐子溫着也不現實,倒是雅間裏不僅常備着爐子,還有專門的茶博士侍候。

只是茶館生意再冷淡,看着有個粗衣麻布、一看就不像能喝得起茶的少年抱着條狗進來,夥計也難熱情的起來,正要冷着臉将人攆出去,就被随後進來的常山一錠銀子晃花了眼。

常山揮退要給他們引路的夥計,自己領着雲起上樓,到了雅間門口,輕輕敲了下門,聽到劉欽略帶沙啞的“進來”兩個字後,便輕輕推開門,給雲起讓開了路,又在他進去之後,在門外将門帶上。

雅間只有劉欽一個人,正半蹲在火爐邊扇火,火上煮着茶,水汽蒸騰,讓人看不清他的臉。

聽見有人進門,劉欽頭也不擡,道:“你來的正好,茶剛煮好。”

他将茶提到案幾旁,示意雲起在他對面坐下,便開始分茶,動作雖有幾分生硬,但也頗像那麽回事兒,末了将斟好的茶盞放在雲起面前,擡手道:“請。”

雲起将小胖墩不甘寂寞的小腦袋按了下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道:“茶還湊合,手藝太差。”

他這一世什麽都将就,但上一世活的那二十四年,卻有二十三年半都過着最精致的生活,這茶水,用來喝自然沒問題,用來品,就太次了。

劉欽也不尴尬,自嘲一笑道:“幸好第一次獻醜,就是在你面前,否者又該被人捧的連自知之明都沒了。”

雲起沒有說話。

他不是傻子,豈能感受不到劉欽對他的屢屢示好?只能這種示好,只能影響雲起對他的态度,卻無法影響雲起對他的感觀。

曾幾何時,那個叫顧瑤琴的女人,對他足足溫柔體貼了十年,事事親歷而為,無微不至,可最後利益不再時,露出的嘴臉卻是何等的猙獰。

只聽劉欽又道:“我煮茶的手法是不行,但家裏着實藏了不少好茶,雲起你是行家,等到了京城,還要請你幫着品鑒一下,省的以後贻笑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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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起搖頭道:“我喝慣了師兄們在山裏采的野茶,旁的再好也只覺得‘湊合’,吃不出好壞來……四殿下可否有話直說?我還趕着回去熬藥。”

劉欽暗自苦笑:這少年到底是不知世事,還是見慣世情,才使得他屢試不爽的結交手段,在他身上全無作用。

就是那樣不遠不近的距離,不管怎麽樣,都難再靠近一步。

知道再繞彎子,只會讓少年反感,劉欽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窗前,背對着雲起,好一陣才開口,沉聲道:“雲公子可知,本王昨日差點命喪火海?”

說着,推開窗戶。

映入眼簾的,不是想象中那一樹開的正盛的臘梅,而是大火後的斷壁殘垣。那抹刺眼的黑,在冰天雪地中遠遠看去,就像一道醜陋的傷痕,又像是頑童在雪白的紙上,用濃墨劃下重重的一筆。

劉欽伸手一指,道:“昨夜,我便在此投宿,同行十七人,我,十六個近身侍衛,還有四名人犯。如我們這些人,夜裏向來警醒,且安排有人值守,可是火起之時,每個人陷入沉睡,最後還是一個人犯驚醒,拼力将盆中的冷水踢到看守他的侍衛身上,那侍衛又潑醒其他人……只是有幾個房間火勢太大,完全無法靠近……”

“昨天夜裏,我帶的十六個侍衛,重傷兩人,死六人。”

他仰頭看向天空,深呼了一口氣,才低聲道:“我的那些近身侍衛,都是我十四歲的時候,父皇讓我親自挑選的,陪在我身邊足足十年……我不敢說待他們如手足兄弟,畢竟兄弟二字,在皇家來說,根本就是個笑話,可我卻将他們當做了我身邊最可親可信之人。

“可這些人,苦度寺一役,死了十二個,今天又有六人慘死……半個月內,去了足足一半。”

這個在人前從未放下過微笑的皇子,此刻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帶着幾分刺痛。他屢屢受挫,險象環生,身邊的人傷亡殆盡,是他劉欽無能沒錯,可更因為,他從未将懷疑的目光投向過這些人。

且不說十年情義,他自認對他們并無虧欠之處,便是只看利益,自從他們當着皇帝的面,對他宣誓效忠的那天開始,他們便和他休戚以共,連家小都納入他的掌控,若他因為外力身亡,這些侍衛不管有沒有幹系,都會為他陪葬——他們有什麽理由背叛他?

可事實,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苦度寺山路上一戰,他們的行程隊伍裏的一百多人都清楚,除了死在山上的那些人,誰都可能是奸細。而後大隊人馬返京時,有人犯忽然中毒,更證明了這一點,所以他才帶着最親信的十二名侍衛,押着比誰都惜命和配合的四名人犯,換了便衣,輕車簡從,秘密返京……可誰能想到,那奸細竟也被他帶在了身邊。

劉欽閉了閉眼,手負在身後,語氣恢複平靜:“雲公子,我知道我們之間的紛争,在你眼裏是何等的肮髒,正如你所言,我們不是失去了平靜生活的權利,我們只是想要更多……可是我們生下來就在雲端啊雲起,我們沒有自己跳入淤泥任人踐踏的勇氣……對我而言,這樣的選擇,比奮力一搏還要艱難。”

雲起依舊沒有說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不是對錯兩個字就可以粗魯評判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雲公子,”劉欽沉聲道:“我知道你不想卷入此事,可是自從我們在東山受襲開始,苦度寺就已經卷進來了……你以為我劉欽死在回京的路上,你們苦度寺的人,會因為和我分道而行就可以置身事外?

“好,退一步說,就算你不在乎父皇的怒火,不在乎自己在京城會不會過得舉步維艱……那昨天晚上死去的二十四個無辜百姓,你是不是也不在乎?

“我知道昨夜大火因我而已,這些人是受我連累,我也沒想過要将自己完全撇清。可是雲起,你想過沒有,若火勢從一家而起,便是蔓延的再快,最多燒掉兩家,其他人就算救不了火,逃生是有時間的吧?可為什麽會足足燒死二十四個人?

“因為那些人,從頭到尾想燒死的,就不止我們幾個,他想用一場大火,來掩飾我的死因,毀滅證據。

“你可知道,昨晚同時起火的,足足有六處,而中了迷藥的,也不只有我們一行人,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們率先沖進火場救人,将人潑醒,昨天晚上會死多少人?火勢會蔓延到什麽程度?

“雲公子,便是佛門中,也有降妖伏魔的怒目金剛。難道這些畜生,不該受到懲罰嗎?

“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人,可與那些人相比,我劉欽,最起碼還算是個人!”

“雲起……”劉欽的聲音中前所未有的帶了幾分軟弱:“幫幫我。”

看着窗外素白世界中那一筆刺眼的黑,劉欽覺得自己将一輩子的話都說盡了,身後卻從頭到尾沒有傳來過任何回應,他自嘲一笑,準備揮手讓身後的少年離去,以保有自己少許尊嚴時,卻聽到熟悉的、清澈的聲音傳來:“所以那些人會被安排到驿站,是你的意思?”

劉欽苦笑一聲,道:“是。”

雲起“哦”了一聲,又道:“你想讓我怎麽幫你?”

劉欽緩緩轉身,看着他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雲起無語擡頭:你是皇子啊,要不要這麽天真?

什麽都沒想好,就找一個不算熟的人求助的嗎?

看着雲起的表情,劉欽又是苦笑: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很荒唐,天知道他為什麽會覺得這少年能幫他,或者是因為當初這少年用一個小小的雪球,就解決了差點要了他的命的呼嘯寒風的那一幕,給了他太深的印象,讓他覺得不管多困難的問題,到了少年手裏,都不算個事兒?

不過見了也好,這少年就算未必能幫他,卻絕對值得信任,能這樣發洩下心中的郁憤,也不錯。

只聽雲起道:“那你想讓我幫你什麽?”

不知道怎麽做,那做什麽,總該知道吧?

幸好劉欽這次沒有再來一個“不知道”,否則雲起該轉身就走了:“找到奸細,帶着人犯,活着回京。”

雲起“嗯”了一聲,低頭給有些待不住了的小胖墩順毛。

劉欽又道:“我已經向京裏遞了折子,父皇不日就會派人過來接手人犯……到那個時候,就沒我什麽事了。”

雲起點頭道:“所以需要解決的,其實只有找出奸細這一件事?”

劉欽苦笑:“是。”

只要找到奸細,不管是繼續趕路,還是就地隐藏,都好說。

雲起“哦”了一聲,沒再開口。

劉欽也沉默下來,靜靜看着坐在對面、逗弄着懷裏小奶狗的少年,少年低着頭,看不清容貌,但睫毛很長。

心中忽然升起一縷異樣,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也許,他并不是真的認為這少年能幫的了他,也不是真的走投無路,他只是……忽然想見見他,而已。

劉欽側頭看向窗外,随口道:“我聽聞你相面之術得度海大師親傳,是不是可以……”

雲起接口道:“你是想讓我用相面之術,幫你指認奸細?”

劉欽回過頭來:“不行嗎?”

雲起道:“不行。”

聲音雖不大,語氣卻斷然,絕無轉還的餘地。

劉欽皺眉道:“所以其實你是可以做得的,對嗎?”

雲起“嗯”了一聲,道:“但是不行。”

輕而易舉能做到,卻拒絕的如此幹脆,劉欽心中不由生出幾分隐怒,沉聲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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