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二天, 大年初二,雲起一早起床,等小和尚們做完早課,吃完早飯, 就帶着他們一起去栖雲居的湖上坐雪橇玩。

狗拉人,馬拉人, 人拉人, 人拉狗,狗拉狗……各種花樣齊出,還有各種自制的“雪橇”登場, 哪怕是褪了大衣服, 也一樣玩的滿身是汗。

“大人!大人!”

管家在湖邊叫了好幾聲, 被青一提醒,雲起才醒悟“大人”兩個字叫的是自己, 一扭頭就看見站在管家身邊的秦毅, 于是從雪橇上跳下來, 笑道:“秦大人怎麽這麽早就來了,不是說下午才來接嗎?”

“陛下沒派我來, ”秦毅拱手一禮道:“下官是來給國師大人拜年的。”

黑大個兒的官腔, 打的還挺像那麽回事的。

雲起失笑,只聽秦毅又道:“順道來蹭頓飯……家裏的飯簡直沒法吃,桌上除了肉幾乎什麽都看不見,牙龈腫了好幾天了,半邊臉都是疼的。”

一面伸出手, 雲起借力上岸,“咦”了一聲,将秦毅松開的手又抓了回來,用手指在掌心戳了兩下,奇道:“繭還是硬繭,怎麽沒那麽紮人了?”

秦毅的手觸電似的縮回去,雲起一擡頭,就看見秦毅那一張黑臉都快要變成紫色了,難得他還能保持一臉冷峻的表情,一雙眼睛也還算堅強。

雲起倒是想安慰一句,男人抹點膏藥護手,也不算什麽丢人的事兒,但很擔心這句話一出口,這個看似臉皮極厚,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面無表情的男人,會直接在地上挖個坑鑽進去,于是假裝沒看到,善意的轉移了話題,問道:“秦将軍來拜年啊,紅包帶了沒?”

秦毅下意識的去摸袖子,還沒開口呢,就聽雲起高呼一聲:“秦将軍發紅包了!快來領紅包!先到先得!手快有手慢無啊!”

“耶!”

一陣歡呼聲中,小光頭們紛紛丢下手裏的東西撲過來:“紅包!紅包!”

秦毅面無表情且頭皮發麻的打發了一群小和尚,和六個不要臉的小厮,就見雲起一伸手,道:“我的呢?”

他還沒滿十六呢,過年發紅包當然應該有他一份。

秦毅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匣子,遞給雲起,道:“你不是在練符嗎?我就挑了只筆。聽說是江南名家做的……不過我是粗人,不太懂這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雲起打開看了眼,道:“是好筆,多謝了。”

将筆收進袖子,道:“我說今天秦将軍怎麽一反常态,穿了寬袖的衣服呢,原來是有備而來啊!”

那麽一堆禮物,虧他怎麽放下的。

秦毅道:“當了官,走到哪兒身上都要帶幾個裝了碎銀子的荷包,随時備着賞人用,年節下更是如此。

“道理就和那些婦人出門做客,頭上總要多插幾根不值錢的簪子,手上多戴幾個镯子是一樣的……誰知道什麽時候會冒出來幾個需要給見面禮的晚輩?”

雲起失笑道:“秦将軍在這上面倒是門清,連婦道人家的事兒都知道。”

“不是不是,”秦毅忙解釋道:“我以前在這上面出過醜,後來朋友教我的時候是這麽說的,我就原樣學給你聽,沒、沒別的意思。”

什麽沒別的意思?這能有什麽別的意思?

秦毅也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緊接着道:“不過小師傅們的荷包,可不是打賞下人的那種,我來的時候特意備好的。”

“是也沒關系,”雲起搖手道:“大過年的,原就是圖個熱鬧……”

他見秦毅摸袖子,就知道他早有準備,不然也不會讓小和尚們過來——他和秦毅還沒熟到這樣故意戲弄他的地步。

又道:“對了,秦将軍能吃苦不?”

秦毅愕然:“吃苦?”

怎麽會問這個?難不成有什麽為難的事需要他幫忙?

忙道:“我自幼習武,要是不能吃苦,也……”

雲起噗嗤一聲失笑,道:“不是這個吃苦。苦渡寺裏有去年攢下的蓮心,用來泡茶喝最能清火,就是苦的很,我反正從來不喝的。秦将軍若是不怕苦,我讓人給你拿些來。”

秦毅恍然,幹咳一聲道:“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原想着抓幅藥吃,可家裏的老人說,正月裏能不吃藥就別吃,所以只好就這麽忍着。”

雲起轉向管家,道:“你吩咐廚房,加兩道清淡的菜,炖的軟爛些,另外派人去苦渡寺,拿二兩蓮心過來。”

又道:“秦将軍可否自己先逛逛?我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一會好用飯。”

秦毅點頭:“雲……國師請自便。”

雲起點頭,又招呼一聲,讓湖裏玩瘋了的小子們趕緊散了,都回去洗澡吃飯,這才轉身離開。

秦毅站在原地,看着雲起的背影,忽然有些沮喪:雲公子……國師大人……明明人越來越熟,稱呼卻越來越遠。

雲起沐浴更衣出來,發現那群不聽話的小子竟然還在湖裏瘋玩,而且裏面還多了個黑大個兒:秦毅和青四正各自駕着一輛雪橇,由十條狗拉着,繞着湖面狂奔,周圍一堆叫好鼓勁的。

等他們沖到終點,又是一陣鼓噪,一群人圍成一團,吵鬧不休。

雲起看清他們在幹什麽,頓時氣的不輕,跳下湖攆人:“還不趕緊回去洗澡吃飯,大過年的,普泓師侄手裏的竹板,可也想吃肉的很呢!”

小和尚們頓時一哄而散,雲起看着笑嘻嘻的青一幾個,沒好氣道:“什麽不好教,教小和尚們賭錢!信不信普泓師侄的竹板連你們也一起打?還不快滾去洗澡!”

于是青一六個也一哄而散。

秦毅有些讪讪,好在雲起只瞪了他一眼,沒連着他一起罵。

因為雲起的喜好,栖雲居的餐桌上一向菜多肉少,過年的時候吃這些反而難得。

因秦毅胃口好,吃相驚人,讓雲起都跟着多吃了大半碗飯。

吃過飯,秦毅告辭離開,雲起回房小憩,睡醒一出門,卻發現前不久才告辭離開的人,正坐在外間看書。

雲起揉了揉眼睛,卻聽秦毅幹咳一聲,有些尴尬道:“陛下令我接你進京。”

雲起忍不住要去看天色:這人到底回家呆了多久,就又跑來了?

秦毅道:“我剛進城門,就被家将截住了。”

合着還沒到家呢!

不過秦毅多跑那麽一趟也不是沒意義的,最起碼第一趟他一個人來的,第二趟帶了幾個侍衛,規格高了許多。

……

馬車停下,雲起下車,看看身側兩座大石獅子,再看看頭頂大大的“雲府”二字,不由微楞:“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顯然不是什麽飯館茶樓,雲府?京城有姓雲的大官兒嗎?還是能讓皇帝借他的地方請客吃飯的那種?

秦毅有些好笑,道:“你家。”

雲起愕然:“我家?”

随即恍然,這大概就是潛帝為了給長公主還債,抵給他的那座五進的宅子了。

正要進去看看,只聽秦毅又道:“這裏原是陛下的潛邸,一直空着沒有賜人。陛下偶爾會來住幾日,前些日子又命內務府好生修繕了一遍……”

雲起腳步一頓,忽然覺得這宅子越看越不順眼起來,問道:“附近可有清淨些的茶樓或酒館?”

秦毅苦笑一聲,到底沒勸,略一沉吟道:“離這裏不遠有座‘茗苑’,地方頗大,養着些個能歌善舞,又會吟詩作對的清倌人,一些衙門的官員偶爾會在這裏聚會,也常有讀書人包個院子在裏面文會……”

話未說完,雲起就喚道:“青一!”

青一會意,抱拳道:“是,公子!”

“帶銀子了嗎?”

青一笑道:“公子放心。”

打馬離開。

雲起轉身上車:“走吧!”

秦毅無奈,吩咐人分頭去報信,然後調轉馬頭去“茗苑”。

……

茗苑地方果然夠大,僅青一租的院子就格局不小,房屋寬敞,屋外還有假山涼亭,和一方小小的池塘。

潛帝和顧雲卿進門的時候,整個院子就只剩雲起一個人,正蹲在火盆旁,将裏面冒着黑煙的花生和栗子扒拉出來,剝殼吃掉。

剛扒拉出來的東西燙的很,少年時不時被燙的忙不疊的縮手,然後捏捏耳朵,将手指放在唇邊吹一下再繼續,專注的讓人不忍心打擾。

雲起将最後一顆栗子扔進嘴裏,一擡頭就看見站在門口的兩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跟師傅學的毛病,看見火就想烤點東西吃。”

潛帝笑道:“吓我一跳,我還以為你今天就準備請我和雲卿吃這個呢!”

進門入座。

雲起起身洗手,倒茶,這才落座。

然後喝茶。

一盞茶喝完,也沒人開口說話。

雲起起身,将茶水重新斟滿,回到座位放下茶壺,茶壺撞在桌面,發出一聲輕響。

兩雙眼睛同時落在他身上,雲起并不坐下,道:“我姓雲,名起,父親雲寒山,母親醜娘。”

聲音清晰清澈。

既然沒人說話,那就由他來說,所有廢話全部省略,遮遮掩掩更沒有必要:“家母因長相酷似定國公大人的胞妹,被定國公大人從青樓中救回,後來又犯下大錯,被用藥毀去容貌,嫁給侍衛雲寒山。”

從他一開口,潛帝和顧雲卿喝茶的動作便停了下來,緩緩放下茶杯。

顧雲卿眼中依舊帶着冷意,潛帝一直挂在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去。

“之後家父落水而亡,家母回到定國公大人的山莊,生下我之後帶我遠走他鄉。

“九個月後定國公大人找到我們母子,并為我取名雲起。

“母親帶着我再次離開,覓地定居,五年後因病離世。

“我辦完母親喪事,離開家鄉,後來遇到度海大師,拜他為師,然後一直生活在苦渡寺,十三歲時開始偶爾下山歷練,研習相術。

“一個月前,因陛下聖旨,我才帶着師侄和侄孫們下山進京。”

雲起說完,頓了頓,目光從顧雲卿和潛帝身上緩緩掃過,道:“我說完了,陛下和定國公大人可有補充?”

顧雲卿自聽到“定國公”三個字以後,就垂下眼眸,安靜看着面前的茶盞,聞言淡淡道:“沒有。”

這是雲起那句“與我何幹”之後,他對雲起說的第一句話。

潛帝則沉着臉,默然不語。

雲起點頭,道:“沒有就好。”

沒有最好。

道:“既然陛下和定國公大人并無疑慮,想必此事就可以到此為止了。請兩位記住,從今天起,關于雲某的身世,無論任何人,說任何話,我都不會多聽一個字!”

聲音一緩,道:“兩位稍坐,我去叫人上菜。”

就要轉身離開。

“等一下!”

雲起轉身,看向潛帝,然後緩緩坐下。

潛帝伸手在臉上揉了一把,籲了口氣,道:“我将雲卿召回,原本就是為了這件事……當着你的面說,也好。”

轉頭看向顧雲卿,語氣平靜,道:“有些話我曾問過你,如今再問一遍。

“你幾次下山,只為見他一面,你為他設計修建栖雲居,你将親自調1教的六青衛交給他,将雲曦的玉佩送給他,到底是為什麽?

“別告訴我因為他是你的侍衛之子,你顧雲卿,沒有這麽重情重義!”

顧雲卿淡淡道:“陛下第一天認識我顧雲卿嗎?顧某向來任性,想做什麽做什麽,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潛帝冷冷道:“我就是太認識你顧雲卿,才知道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好!

“好,哪怕這些統統沒有原因,只因為你顧雲卿高興任性,那國公之位呢?也毫無緣由,就要傳給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

顧雲卿神色木然,連根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道:“就算有原因,又與陛下你何幹?”

雲起冷冷道:“和皇上沒關系,和我呢?”

顧雲卿看了他一眼,道:“那些東西你要是不喜歡,大可撂出去。”

懶懶的靠上椅背。

潛帝沉聲道:“你不回答也沒關系,朕再問你。

“醜娘成親時,雲曦已經懷孕一個多月,兩人同在莫幹山産子,醜娘卻比雲曦還要早了半個月……

“你不要告訴朕醜娘嫁人的時候就已經和雲寒山珠胎暗結,朕派去的人問的一清二楚,醜娘根本不願意嫁給雲寒山!”

顧雲卿側頭看了他一眼,道:“既然陛下查的這麽清楚,那麽也應該知道雲起是早産的吧?”

潛帝冷笑道:“早産?早産多久?你是想告訴我,醜娘嫁過去第一天就懷了孩子,然後早産兩個月?”

顧雲卿輕描淡寫道:“有何不可?”

潛帝死死盯着他看了一陣,怒級反笑,道:“好,這些死無對證的事,朕也懶得繼續再問下去,朕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雲起的後腰上,會有一個和雲曦一模一樣的胎記?”

顧雲卿嘲諷道:“胎記這種事,不是應該問老天爺嗎?”

潛帝霍然起身,逼視他的雙眼,道:“雲曦曾提起過,她的外祖母身上,也有這樣一個胎記,在手腕的位置!

“這件事,還是你告訴她的吧?你沒想到,她會告訴朕吧?

“朕曾問過太醫,他說這其實也算是一種奇異的病症,與身體無礙,但會遺傳給子孫後代……”

他一字一句道:“你再說一次,這也是巧合?”

顧雲卿默然許久,擡眼看向窗外,忽然嗤笑一聲,道:“倒是漏算了這一點。既然陛下查的這麽清楚,那我也就沒什麽好隐瞞的了……雲起,确實是我的骨肉。

“雲曦既然告訴過陛下,我外祖母身上有這個胎記,那麽也應該告訴過陛下,我母親身上并沒有吧?

“它能從外祖母身上,直接傳給雲曦,自然也能從我這裏傳到雲起身上,沒什麽稀奇的。”

“他是我的骨肉,我自然想見他,自然要給他最好的,青衛,栖雲居,玉佩,定國公之位……”

“你撒謊!”雲起臉色難看之極,胸口劇烈起伏:“我母親說我出生時,根本就沒有什麽胎記,是你……”

顧雲卿打斷道:“你出生的時候,跟個紅皮猴子一樣,這麽淺的胎記誰看的出來?而且這種胎記,原本一開始并不明顯,随着時間遷移,顏色才會越變越深……這一點,陛下應該很清楚吧?”

又道:“寒山的性格我了解,他不是乘人之危之輩,玉娘一天不接受他,他一天不會近她的身,所以你只可能是我的孩子……

“何況寒山死的時候,玉娘身懷六甲,若是你果然是寒山的孩子,雲氏族人怎麽會這個時候把她送回莫幹山?”

雲起緊緊捏着太師椅的扶手,不再說話。

安靜許久之後,潛帝慢慢坐下,緩緩道:“朕不信。”

顧雲卿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不信什麽”

“朕不信你顧雲卿,會與雲曦容貌相似的人有肌膚之親!

“不信你顧雲卿,會将懷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嫁給別人!

“不信你顧雲卿,會任由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

“不信你顧雲卿,會讓自己的孩子跟着別人姓!”

顧雲卿沉聲道:“和玉娘親近,是醉酒誤事。玉娘嫁人前,我曾吩咐寒山給她用避子湯,但他并未執行。

“不帶雲起回莊,是因為他不想跟我回去,我顧雲卿,不做這種強人所難之事。

“不讓他姓顧,是因為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我解釋的夠清楚了嗎”

“清楚,”潛帝淡淡道:“但朕還是不信!你顧雲卿會喝酒誤事?你顧雲卿會讓雲寒山給他的心上人下藥?你顧雲卿會在乎什麽私生子不私生子?”

顧雲卿道:“那是因為你根本沒有你自己想象中那麽了解我,或者說……陛下你了解的,到底是什麽時候的顧雲卿?”

潛帝不為所動,繼續道:“你找到他們母子的時候,雲起只有九個月,連話都不會說,他告訴你他不願意跟你走?你不帶雲起上山,難道不是不想讓山上多一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引起朕的懷疑?”

顧雲卿冷笑道:“果然做了皇帝,不管什麽樣的人都會變得多疑,既然我說什麽你都不信,那我也不必多說了!看來今天的飯,誰都沒胃口吃了,既然如此,恕臣先走一步。”

起身就要離開。

“怎麽,心虛了?”潛帝道:“當年見過玉娘的下人,在玉娘嫁人後被你全部遣散,尤其是在她院子服侍的,朕派出幾路人手找了足足一個月,到現在也沒找到一個……那個玉娘,到底是真的這麽像雲曦,還是你擔心朕發現雲起的長相酷似雲曦,編造出的彌天大謊?

“或者說,玉娘和醜娘,到底是不是一個人,又或者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玉娘這個人?”

“還有,當初侍候雲曦的下人,也一樣被你遣的一幹二淨,尤其是産婆和貼身丫頭。但朕找到的幾個外院粗使都說,當夜隐隐聽到裏面有歡呼聲,也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但第二天卻傳出消息,說生的是個死胎……你又作何解釋?”

“我今天解釋的已經夠多了,”顧雲卿冷冷道:“就算我解釋的再清楚,陛下也不會信,我又何必再多說?好,陛下問了我這麽多,我也問你一句……

“我說雲起是我兒子,你不信。我說雲起是你兒子,你就會信?”

潛帝一滞。

顧雲卿居高臨下看着他,緩緩道:“劉淵,我再問你,就算你信了,你敢認嗎?就算你認了,你能給他什麽?你又敢給他什麽?!

“就算他真是你兒子,你連一個只能戰戰兢兢、縮着腦袋活着的親王之位你都給不起!”

“陛下,臣真的不知道,”顧雲卿搖頭,嘲諷道:“您到底是要鬧哪樁?”

潛帝“碰”的一聲拍案而起,一把揪住顧雲卿的衣領,咬牙喝道:“當初若不是你弄鬼,朕的整個天下都可以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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