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賠錢

第16章 賠錢

李塵徽利落地翻身上馬,他得快點找到謝長史,刑部尚書是安平郡主的兒子,從不涉黨争,是聖上一手扶持起來的直臣,只要這事還沒有被人變的證據确鑿,一切就還有轉機。

可他該去哪尋長史呢?

三個時辰前,通惠河碼頭,謝遠山和戶部的張主事一同下了馬車,須發盡白的長史大人梳順了頭發,換上了端正的官服,往日微微佝偻的脊背今日挺的筆直,再配上他肅穆的表情,整個人活像一只氣宇軒昂的老山羊,還是領頭的那一只。

若不是張主事方才在車上與謝長史說過幾句話,他就真的以為這老頭是個靠譜了。

“待會就勞煩張主事帶人去槽幫說幾句好話,叫咱們也好今日早些回去。”謝遠山扶了扶長須慈眉善目地開了口。

張主事聽了這話滿頭霧水,他是今年才進的戶部,今日是和靈樞院一道頭次辦差,沒想到來的竟是院裏的長官,他在車上倒有些坐立不安。

戶部是下發銀錢給靈樞院采買東西,就得知道錢的去向,為了防止有人在采買的過程中貪贓,所以每次都會派人跟着下屬衙門,就像是行軍打仗都要派個監軍太監在将軍身旁那樣。

“大人這話下官屬實不明白,還請大人明示。”張主事無奈地摸了摸鼻子,這些修行之人說話都這麽雲裏霧裏的嗎?

謝長史眯起老眼笑的更加慈祥,他看着面前的年輕人,湊到張主事耳邊嘀咕了兩句,讓本來就惴惴不安的小張臉色更加慌亂。

“您的意思是讓下官帶人幫您攔下漕幫的人,然後......”然後面前這位一肚子壞水的老家夥再最後和賣家搞價嗎?

張主事苦惱地皺起了眉,嘴唇顫動好半天,才猶豫地拒絕道:“大人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靈樞院這次采買的柳息木其中一小部分拿來讓符箓司的老前輩們刻新的符咒使用。其餘的都是為了制作供奉宮中太廟的長明燈,靈樞院需要把可以通靈的柳息木做成燈身,還得在燈身上刻下防風防腐的符咒,制作過程非常繁瑣。因是宮中所需,若活做的的好很可能會得到皇上的賞賜,這對靈樞院來說是一筆豐厚的收入。

謝長史聽完這話便搖了搖頭,“咱們這是在為戶部省銀子,和州這批柳息木我特地找那邊人看過都是上品,連江湖上的大門派玄清宮都是在哪裏拿貨。這樣好的東西,價錢肯定是不低的,我雖與商家談好了價錢,但若是他們再和漕幫的人勾結起來,保不齊會坐地起價。我們院裏今年的俸祿都還沒有着落,工部又把活派的急,賬上的銀子要是都挪進去......”

謝長史的叨唠神功在李塵徽身上練的愈發爐火純青,把張主事叨叨地啞口無言。

待謝長史說到“規矩是死的”這一句時,張主事終于同意了,畢竟他們戶部還欠着靈樞院的銀子,要是把人得罪了,讓人家上門要債,這可就不好辦了。

馬車到了地方,謝長史便帶着人去了碼頭卸貨,船商也帶人來清點貨銀,他們在碼頭上終于見了面。

和州來的劉掌櫃是同興商會的人,和州同興商會算是半個江湖門派,所買賣之物皆是修行之人所需的東西,雖不像普通商會涉及六州三川,財富鼎天。卻也在江湖上頗有名望,原因是只要是你想要的東西,只要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都會給你找到,他們幕後的老板還曾許諾若是同興商會找不到賣家所要的東西,只要是負了定金的皆十倍賠償,反之若是交了定金會中找到了你要的東西,你又付不起貨銀,便要你賠付十倍的退款。

正如謝長史所說工部把活派的急,他此前為了此事焦頭爛額,就是買不到合适的柳息木,還是他在和州的一個徒孫,告訴他有這個商會的,不僅價格公道,而且人家還承諾會在約定的期限內把貨送到。

只是這規矩實在是太過吓人,還好院裏的賬上財物足夠付起貨款,他這才咬牙拍了板。

靈樞院這次沒動戶部的銀子,去歲夏末京城多雨,靈樞院與工部合力加固通惠河的堤壩,讓下游農田免遭洪災,皇上便說要賞,只是戶部推脫沒錢,便耽擱下來了。今年正趕上端陽公主大婚,各地官吏進京朝賀,皇上高興便着內閣把賞賜批下來了。

戶部的庫裏真是沒有閑錢了,只好錦城抵賦稅用的一批錦州絹剛好湊齊了賞錢給靈樞院送了過來。

這次采買謝長史便是拿的這批絹抵貨款,官絹在官府欽定下流通到市面上便會成為私絹,可随意買賣。

張主事帶人攔下漕運的人,謝長史與劉掌櫃在碼頭的貨倉裏商談了一會,最終敲定了最後的價格。

“大人,您看咱們可說好了,七十八匹上品錦城絹合紋銀三百五十六兩,我們這是小本生意不能再低了。”

“掌櫃算的不錯,那就這麽定了。”

比原來的價格低了兩成,這下又能為院裏省筆銀子了,謝長史心裏美滋滋地,琢磨着回去買包花生米就着喝兩杯黃酒。

坐在他對面的劉掌櫃拿起茶杯正準備往嘴裏送,就見自己的夥計匆忙從外間跑進來。

謝長史看見那夥計認出他就是方才帶人去對賬的人,頓時察覺不對,只聽見那夥計喘着粗氣道:“掌櫃的,賬...賬對不上。”

劉掌櫃不輕不重地把茶杯放下,轉頭看向謝長史眸色一點點變的陰沉。

“哐當!”謝長史起身的動作很急,一不小心把茶杯掃到了地上,“小蘇,小蘇!”謝長史邊往外走邊喊着小吏的名字,卻被劉掌櫃拽住了衣袖。

“大人,我們把貨都卸下船了,這貨款要是對不上,這筆生意就做不成了,您雖是官家的人,我們商會裏的規矩也是要遵守的,要是......”他雖是欲言又止,眼神卻暗含着威脅。

“劉掌櫃,你待我先去查看一下,之後定會給你個交代。”謝長史強打起精神,把衣袖從劉掌櫃手中慢慢拽出來,“你若怕我跑了,大可帶人和我一起過去。”

他這話說的坦蕩,劉掌櫃似是信了他的話,揮手讓堵住門口的夥計讓開,和謝長史一起去了對賬的貨倉。

謝長史步伐匆忙但每一步都走的很穩,現下他是主事的人,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能自亂陣腳。

到了地方,謝長史發現了面色發白癱坐在門口的小蘇,他甫一見到謝長史就立刻扶着門框爬了起來,走到謝遠山面前指着裏面放着絲絹的箱子顫聲道:“長史,咱們叫人騙咯......”

他話還沒說完,淚珠就大滴大滴地砸在了地上,喉頭劇烈地滾動,哽咽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謝長史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輕輕推到一邊,肅然走了進去,裏面對賬的夥計和院裏的吏員還在對峙,一個個急的臉紅脖子粗,就差拿家夥打起來了。

那同興商會的夥計腳下有幾口開封的箱子,餘下開封的箱子都在院裏的吏員這邊。

“大人,你們的人說這是上品錦城絹,可我們找流雲坊的老師傅看過了,除了我們腳下的這幾箱是上品絹,其餘的都是下品絹,有的還是殘次品,您雖是朝廷命官也不能拿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來糊弄我們啊。”

查賬的夥計語氣不差,可說出來的話卻讓謝長史在溫暖的春日裏四肢發冷。

這匹絹是戶部照賞賜派發下來的,也算是禦賜之物,當時靈樞院裏的人只核定了數目,并未查看品次,況且院裏的吏員一輩子都不一定見過專供貴胄使用的上品錦城絹,即使查看也看不出什麽。

未開封的箱子放在靈樞院的庫房裏,有謝長史親布的符咒看守,沒有人能悄無聲息地把他們替換掉,除非這些絹是從入庫起就是摻雜次品的下品絹。

謝長史不能不相信號稱有百年傳承的絲織大家流雲坊,這批絹劣質地證據确鑿,靈樞院也是真的賠不起十倍的退款,萬般權衡之下,謝長史選擇了報官。

這事他說不清楚,可總得查清楚,他兩袖清風了一輩子,不想到頭來還得背上貪贓枉法的罪名。

四個時辰後京兆府衙,李塵徽把馬牽進馬廄拜托門房照看,終于在京兆府後衙見到了謝長史。

他在找長史的路上遇到了回院裏報信的小蘇,聽他講完了今日的事,得知長史去了京兆府報官,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塵徽啊,你先坐下吧。”謝長史木然地看了眼李塵徽,聲音暗啞地不成樣子。

“長史,此事查起來不難,您其實不必這般憂慮的。”李塵徽收走了謝長史面前的冷茶,試了試桌上茶壺,發現還有餘熱,又給謝長史換一杯。

謝長史聞言苦笑道:“是不難,不過就是費命罷了。”

李塵徽知道他說的費命是費誰的命,無非就是院裏十幾位官吏,連帶着他的小命,不對,若真的任由戶部甩鍋牽連,他那年過半百的爹也得算上。

李塵徽從懷裏拿出一本賬本,輕輕擱在謝長史面前,“這上面都是您拿自己的私銀填補院裏賬上虧空和補發皂吏俸祿的賬目,每一筆都記的清清楚楚,林主事昨日還托我把它交給您,說這次采買若還有剩餘就把錢補給您,他還說自己在靈樞院呆了半輩子,也該回鄉看看了......”

謝長史看着桌上陳舊泛黃又保存的很完整的賬本,澀聲道:“這種精細的事也只有小林能一幹就是這麽多年了。是我對不住他......”

他話到最後,也和李塵徽一樣沒說下去。

“戶部幹這種事怕不是一兩日了吧,您家中還有四五張嘴等着吃飯,您為了讓院中各位同僚過的好一些辛苦了很多年,長史,您該歇歇了。”李塵徽看着眼前滿面愁容的長史,終是不忍地開了口。

謝長史搓了把臉,正了正神,“我把小林交給刑部沈尚書,就是不想再讓你們這些小輩再牽扯進來,你走吧。”

這是筆爛賬,戶部這些年成了崔家的錢袋子,他們明裏暗裏貪了多少銀子都無從得知,可他們這次竟動到禦賞上,把謝長史坑的手足無措,他老人家無論如何都賠不起那筆銀子,這口窩囊氣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李塵徽嘆了口氣,他來此的路上就料到了結果,謝長史看似平實則在他認定的事上和李塵徽一樣執拗,頗有意氣,磋磨了這麽多年雖多了圓滑但卻風骨猶存,這大概就是李塵徽想留在他身邊的原因。

李塵徽勸不了他,卻也不能看他以一己之力揭露陳年舊苛卻含冤入獄,他很可能會用性命來為後輩開路,他不能坐視不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