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在醫院躺了三天, 許然勉強能自己坐起來了,白天他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望着窗外發呆。

醫生知道他性子有些古怪,也不多與他攀談。許然樂得清靜,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等晚上躺下來的時候尾椎骨都疼。

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賀承應允了要回家吃飯, 卻遲遲不回來的日子,他就是這樣坐在窗邊看着外面一成不變的風景, 數着略過的車子,看到第幾個的時候賀承才會出現。

那時候滿懷着期待,也不覺得失望, 從一數到三十、四十、五十, 甚至數到一百, 他總是相信, 在第一百零一個的時候, 自己能看到那輛黑色轎車出現在視野裏。

許然不記得最後自己有沒有等到那輛車了,等待的時間太漫長,長得他記憶模糊。醫院的風景和家裏的不一樣,但沒多少人出現,都是寂寥。

不得不跟單位請假了,這幾天,只有何宇軒跑過來看他。

望着何宇軒那張驚慌失措的臉,許然笑笑,道, “只是個小車禍,不打緊的。”

他沒跟何宇軒解釋太多。何宇軒還年輕,這輩子都接觸不到那些黑暗的東西。

但何宇軒明顯不信,尤其是看到他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傷,臉色更難看了一分。

許然嘆了口氣,放軟了聲音,“你去幫我倒杯水吧。”

水房在走廊另一頭,弄走了何宇軒,他躺在床上發呆,沒一會兒目光又轉到了窗外的樹上。

樹梢上有花苞,這一面朝陽,日頭正好,粉嫩的花骨朵被金色的陽光曬得幾近透明。許然喜歡這樣的畫面,好像這世上所有柔軟都被揉碎了捏成團,統統塞進他的眼底。

何宇軒拎着一暖瓶熱水回來,正看到許然望着外面出神。

許然很瘦,也很蒼白,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落寞過。何宇軒甚至從他投下的影子裏看出了淡淡的委屈,消瘦的身體在陽光的擁抱下,被寂寞環繞。

“許哥。”何宇軒開口,嗓子啞得不像是自己。

許然回過神,對他笑笑,“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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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哥,你還有多久才能出院?”

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原本何宇軒想問,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仿佛不問這個問題,許然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似的。

許然想了想,道,“兩個月?”

何宇軒心一涼。

住院需要一個月,許然又給自己寬限了一個月,單位是不可能允許他這樣做的,許然明白請假的規矩,他這樣說,就代表着沒想回去。

何宇軒在病床旁坐下,看着許然瘦到青色血管突出的手背,輕聲問,“你打算去哪兒?”

許然歪歪頭,沒給出個答案。

是啊,去哪兒呢?以前跟賀承在一起時他哪兒也不想去,好像自己這一生只需要守着這座城市,守着和賀承的一畝三分地,那是他曾經以為的一輩子,這會兒突然要走,也不知應該走到哪裏去。

“再說吧。”最終許然道,“還有兩個月呢,我慢慢想。”

何宇軒離開了。他原本是想勸許然的,但在對上那雙平靜如水的眸子以後,他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何宇軒之後,第二個來看他的是白錦明。

許然這才知道自己的主治醫師是白家的舊識,小時候白錦明和朋友們耍鬧受傷,都是胡醫生給做的包紮,好讓那幫混小子有力氣回家挨罵。

白錦明出現時拎着一籃子價格不菲的水果,在床邊一坐,拿起個蘋果就開始吃。

許然看得有趣,笑着搖搖頭。

等把一整個蘋果啃完了,白錦明把手擦幹,才說,“你以前總愁眉苦臉的,是該多笑笑,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許然摸摸自己的臉,問,“他呢?”

“他?工作吧。”白錦明含糊了一下,“我下次帶他來看你。”

“不用了。”許然道,“他忙,有空閑時間,還是讓他多休息吧。”

“……你恨他嗎?”

許然一怔,第一反應是在開玩笑,卻發現白錦明正很認真地看着自己。

許然斂了笑,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不恨他,恨他做什麽呢。”

許然低着頭,雙手扯着被角,在潔白如雪的被單上折出一朵花,“又不是他的錯,麥興想要的東西,就算換一個人,他也是會這麽做的。”

只不過運氣不好,那個人是我。

“賀承他……”

提到賀承名字時許然肩膀驟然一抖,這個變化沒有逃過白錦明的眼睛。

他頓了頓,道,“這次的醫藥費你不用擔心,全由賀承來掏。你安安心心養傷,争取早點康複。”

許然彎起眼睛,輕聲說,“我以前都沒發現,原來你是個好人。”

白錦明被他逗樂了,丢了個橘子過去,“我不是什麽好人,只不過被賀承襯的,其實內裏我跟他是一路貨色。”

許然握着橘子也笑。白錦明對他就像對待小動物一樣,看着可憐就給碗水喝給口飯吃,也僅止于此了。但這不妨礙許然感謝他,對許然來說,多微弱的支援都是恩賜。

白錦明問,“你之後怎麽打算?”

“先養好傷,然後回去工作。”許然掰開一瓣橘子放進嘴裏,讓清涼的酸甜汁水流進齒間與喉嚨,“就像你說的,沒什麽過不去的坎。”

他撒謊了。

早在何宇軒來之前,他就借醫生的手機寫好了辭職信,就像是憑着一股勁筆直向前沖,還沒等回過味兒來,他已經跟人事部提出了辭呈。

這件事,他沒跟任何人說。

當年一腔孤勇跟在賀承身邊,熬過苦日子,受過不少傷,現在就當是回檔重來。只不過身邊少了一個人,讓這漫漫長路上沒有了期待。

能怨誰呢。

他該恨賀承嗎?許然自己也鬧不清。傷痛是有,絕望是有,但他從未後悔過。如果重回十八歲,面對賀承,他依舊會說出那句“喜歡”。

他不知道麥興與賀承達成了什麽樣的交易,現在也不想知道了。那些人的拳打腳踢還殘留在身體裏,每一寸淤傷都郁積着痛楚,牽扯起來刺痛神經。他盡力不去想那二十四個小時中的一切,比起麥興他們的拳腳和冷言冷語,讓許然更難過的,是自己不斷期待、又失望的心。

必須不停地告訴自己“他會來”才能保持清醒,許然恨透了這個毫無辦法的自己。

他會來、他不會來、他會來……

如果眼前有一畝花田,許然能将每一片花瓣都摘下來,細細地數,到最後數亂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最終賀承來了,麥興說,比他預計的晚了三個小時。

許然沒有說,其實賀承能來,就已經超出了他的期待。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對賀承有所期翼?是喬安回來以後,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被綁在床尾的夜晚,還是,更早以前?

感情從熱烈到平靜,再到麻木,需要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将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也沒有在賀承心裏找到一處屬于他的位置。

就連一直以來以為的那個陰暗的小角落,也并不是專屬于他的。

許然覺得自己這腔熱血冷得太快,但仔細想想,似乎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有了端倪。

麥興是個借口,僅此而已。

他許然從小到大一直是個膽小鬼,就連最後的自立,也要用逃的。

他想逃得遠遠的,遠離這座城市,遠離這十年大好時光。遠離所有的一切,如果有可能,他想把過去的自己徹底抹殺掉。

不留餘地,不留遺憾。

在醫院裏的日子很無聊,許然跟醫生借了些書,一本一本地看,也沒學到什麽,書的內容轉頭就忘了。身上的淤傷好得快,只是肋骨骨裂讓他不能劇烈運動,也不能大聲說話。這正遂了許然的心意,他心安理得地安靜下來,有時候三天都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

越來越沉默,就越來越覺得這張嘴是多餘。以前的日子圍着賀承團團轉,擔驚受怕,現在徹底不需要了。

閑暇的時候,他托醫生幫忙買了個新手機。之前那個被阿文踩壞了丢在路邊,估計也沒辦法找回。以前存的所有電話號碼都丢了,許然盯着空蕩蕩的電話簿發呆,點開號碼鍵盤的手遲遲沒有按下去。

他能記住的,只有一個號碼。而那個號碼現在已經不需要再保存下來了。

終究是什麽都沒有留下,許然将屏幕熄滅,通過漆黑屏幕的反光看着自己的臉。

消瘦憔悴的一張臉,如果少年時期的許然能被稱作“清秀”,那現在的這個,只剩下悲涼。

從提辭職到正式離職還有一個月的緩沖期,新申請的手機號要給單位報備,剛發過去沒多久,就有一個陌生號碼發來了短信。

是副主任。他問許然決定去哪兒。

許然還沒有想好,半天沒有回複。

副主任直接給他打來電話,“我知道你提離職的事情了。雖然有點快,不過如果你沒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朋友的公司現在正在招技術崗位的職員,跟我們現在的工作類似,你去的話,應該能很快上手。”

許然有些受寵若驚,他不知道副主任為什麽這樣提點他。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副主任那邊說的雲淡風輕,“我看人一向很準,你需要一個新的平臺,我需要一個人才,這麽多年在那間辦公室裏你坐的最穩,沒有必要為了那些人的利益犧牲掉你應得的東西。”

“我……”

許然張張嘴,一時間不知應該說些什麽。

或許是察覺到了他的猶豫,副主任說,“沒事,你什麽時候想好了,什麽時候再來找我。”

“……謝謝。”

許然貼近聽筒,握着手機的指關節用力得發白。

面對這樣的善意,他只能說謝謝。除了這個,他竟再沒有什麽能用以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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