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許然沒有動。
賀承皺起眉, 沉聲重複道,“下來!”
“許然?”董子琦探出頭,不解地問,“怎麽了?”
許然搖搖頭,擺手示意他回到屋裏去。
嗓子很幹,幹得他說不出話來。
許然深吸一口氣, 啞聲對劉銘道,“借客廳用一下。”
抱臂吃瓜的劉銘點頭說好。
許然緩緩下樓, 每一步走得十分小心。賀承有些不耐,但看到他雙手拄拐也就沒有開口催促。
他跟着許然來到客廳,許然背對着他很久, 才像下了什麽決心似的, 轉過身來, 淡笑着說, “好久不見。”
你也知道好久不見。賀承想。
許然嘴角很僵。他從不知道露出笑容是一件這麽痛苦的事情。
“坐吧, ”他對賀承說,“這裏是我學生的家,原諒我沒辦法招待你。”
代理家主劉銘顯然沒有給賀承上茶的意思。
賀承四下打量一番,問,“你住這兒?”
視線随着話音落在劉銘身上,微微眯起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許然頓了頓,道,“只是暫住,等學生家長回來我就回自己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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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裏有別的住處?”
賀承倒是沒想到許然并不是在這邊長住。雇的私家偵探只查到許然在這裏, 連快遞地址都寫的這棟房子,他以為許然借住在有錢的親戚家裏。
轉念一想又不對,許然沒有那樣的親戚,就算對他再不上心,這點情報也是知道的。
所以沒有工作的許然為什麽能住在這種地方,就有很多說道了。
其實賀承一開始沒想那麽多,從接到偵探傳回來的情報到坐上飛機只過了不到半天,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到C市了。賀承原想發消息讓許然自己過來,不來他再露面,可一想到這人在這座城市居然過得這麽滋潤氣就不打一處來,幹脆直接奔到了董家。
他以為許然日子過得很苦。沒有工作,沒有存款,沒有親戚幫忙,正常人哪兒能活得下去。
許然低頭無意識地捏着雙拐上的軟墊,說,“有,租的房子。”
“租到什麽時候?”
“……問這個幹什麽?”
最後這句聲音小得像蟲鳴,許然怕他又說出什麽傷人的話來,心中本能地就弱了三分。
可話一出口他又覺得荒唐,房子租到哪天跟賀承有什麽關系?他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既然賀承将他趕出了那座城市,又何苦出現在這裏?
這樣想着,許然擡眼,正對上賀承深黑色的眸子,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
賀承竟有一瞬間的猶豫。
過來帶你回去?
曾經發誓絕不回頭的人是他,現在要将這句話說出口也需要十足厚的臉皮。而且回去……不知怎麽,腦海中一瞬間浮現出了白錦明說過的話。
——你想扳倒麥興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做人……總得有個底線。
柱上拐的許然比春天時又單薄了一圈,皮膚下透着明顯不健康的白,眼仁的顏色都淡了,眼下一團淡淡的烏青,仿佛跟他的臉色已經融為一體。
就算再怎麽硬氣,但凡有一絲良知的人都會覺得不忍。
賀承猶豫了,這是過去十年從未有過的。
許然在身邊時,他從未心疼過這個人。床上床下都一樣,有的時候看到許然強撐着委屈不肯說的模樣還會覺得好玩,會仔細看着許然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瞳仁裏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愛意。他覺得許然是不會被打倒的,不然也不會死乞白賴地賴在自己身邊十年。
但分別幾個月後,他發現自己竟無法直視許然慘淡的雙眼,只看了一小會兒就移開了目光。
這突如其來的膽怯是怎麽回事?
賀承眉頭皺得很緊,英俊的眉眼間露出些許困惑的淩厲,看得許然呆了。
他曾經最喜歡看賀承皺眉,這男人不同尋常的氣質在眉間體現得淋漓盡致,有一種禁|欲的美感。
太久沒看到這幅樣子的賀承了,這一瞬間許然甚至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好像自己和賀承從來沒有分開過。
賀承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還是那個深愛着賀承的書呆子。
賀承定了定神,開口,“我來帶你回去。”
“什麽?”
許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能地想笑,嘴角咧開一個弧度後又僵在那裏,像被人點了穴道,動都不能動。
賀承難得耐心地重複道,“我來帶你回去。”
這下許然徹底懵了。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差一點碰倒桌上的花瓶。劉銘想上前扶他,被許然擺手制止在原地。
賀承要帶他回去?
好笑過後是至極的荒唐,他偏頭看向客廳的落地窗,窗外陽光明媚,在剛噴了水的草坪上投下金燦燦的斑駁的影。
心髒跳得不自然。他努力控制住不讓聲音顫抖,問,“為什麽?”
賀承沒有回答。
雖然早就知道答案,可許然的心依舊涼了下來。
他期望賀承回答什麽呢?因為愛?因為回心轉意?還是……
還是他少了一個可以肆意蹂躏又無需關心的枕邊人?
雙臂拄在拐上,力氣用得幾乎将整個身子撐了起來,雙拐很明顯地在顫抖。許然手握得很用力,手背上青筋都突了起來。
“你……應該能找到順心如意的管家。”
他感覺到賀承生氣了,但他始終沒有看過去,而是久久望着窗外。
院子裏的花開得真美啊,美得讓他眼底發酸。
賀承做了幾次深呼吸平息怒火,努力和顏道,“別說氣話,跟我回去。”
“不。”這一次拒絕得短暫而簡潔。
賀承皺眉,“你說什麽?”
許然抿了抿嘴,終于看向他,一字一頓道,“我不跟你回去。”
沉默幾秒,賀承笑了。
“許然,別跟我鬧脾氣。”他伸手覆上許然蒼白的手背,“你想做家教回去也能做,之前有些事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你再讓讓我,行嗎?”
溫熱的手心下是一片冰涼,許然閉上眼睛,聽着這個自己深愛過的男人柔聲說着根本不适合他的話。
賀承才不會道歉。賀承永遠是高高在上的,絕對不會跟他許然低聲下氣。
都是假的。
再次睜眼時已經沒有了方才的慌亂,許然的表情冷冷清清,像是在說着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賀承,你愛過我嗎?”
就算當着劉銘的面兒他也問得出口。因為他知道答案。
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知道了。
賀承被他這态度弄得無法輕易作答,他有種預感,無論自己怎麽回答都是錯的。
最終他說,“你想要我待你好,跟我回去,我跟你過日子。”
許然被他逗得想樂,“你就這麽想讓我回去,是一個人過得不習慣?”
“不習慣。”這句真沒說謊。
許然哦了一聲,道,“那就不習慣着吧,我也沒有辦法。”
賀承兀的怒了,厲聲道,“許然,你怎麽回事,我現在想帶你回去好好過日子你卻不要?你以前不是最想要這個了嗎?”
許然看着這個幼稚得可笑的男人,輕聲說,“如果回去了,你打算把我當成什麽?一個擺件,還是……所謂的愛人?”
“……”
“你的生活缺了一塊要我來填補,可是賀承,自從跟了你,我的人生缺了那麽大一塊,怎麽不見你為我填補哪怕一星半點?”
他等過,忍過,哭過傷過,最終得來的是什麽?
是在麥興房子中那一次冷漠而短暫的注視,連麥興都說,“我真同情你。”
被一個險些要了他命的人同情,而這竟然真的給他帶來了一絲淡淡的歸屬感,每次回想至此都覺得可笑至極。
何其可悲。
許然撐起拐,頭也不回地說,“我花了十年求你愛我,你卻從來沒給過我回應。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來打擾我的生活?”
他累了。現在只想吃一碗西街弄堂裏的涼粉降降溫,再看着董子琦咋咋呼呼地打游戲。
什麽愛情不愛情,早就與他無關。
身後是賀承厲聲的叫喚,許然耳朵裏嗡嗡作響,也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路過劉銘身邊的時候他低聲道了個歉,被劉銘用眼神安撫過去。
上樓,進屋,将所有的一切都關在門外。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起敲門聲。劉銘走了進來。
“對不起。”許然将臉埋進手心,喃喃着,“對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又跟我沒什麽關系。”劉銘寬慰道,“他走了,說還會再來。”
許然唔了一聲,聲音困在喉嚨裏,磨得他發痛。
劉銘無奈地輕咳一聲,“剛才你說的挺好,解氣。”
只是回頭又自己折磨自己,得不償失。
許然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細碎的手紋交錯,他認不出哪一條代表了感情,只看到短短的幾條,都在半路分叉分得一塌糊塗。
這是第一次,他對賀承說了狠話。
确實解氣,他憋了十年的火,雜糅在肚子裏,終于當着賀承的面冒了個頭。可然後呢?然後他應該怎麽辦?
在賀承說出“跟我回去”的一瞬間,自己真的沒有動心嗎?
他以為自己逃開了,其實沒有。他永遠是賀承掌心的棋子,要拿要棄只在于賀承一念之間。
賀承稍微動動手指他就想飛奔過去,這是十年來身體唯一的反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掉的。
可他還要再熬幾年才能解脫?
劉銘見勸不動也就不勸了,出門買了冰粉和涼糕回來。董子琦才從屋子裏出來,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許然的臉色。
許然對他抱歉地笑笑。陳年舊事,吓到孩子了。
冰冰涼涼透明的粉上淋了紅糖水和桂花醬,綴着果切,散發出一股不膩人的香甜。許然用勺子挖了一塊,送進嘴裏。
微苦之後,滿口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