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手術室的門開開合合, 醫生護士不斷地進出,白衣上鮮紅的花刺痛了賀承的眼睛。

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着潔白如雪的牆面良久,目光下移,落在地上。

地上有一滴血,被人踩得髒了顏色。

許然已經被推進手術室三個小時了, 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走廊裏彌漫着混雜消毒水的血腥味,不停刺激着賀承的鼻腔。

他不喜歡異味, 可也就這麽在這裏坐了三個小時。

撞許然的是一輛大卡,半夜運貨,那個拐角是他們每晚的必經之路。路燈是前天壞的, 街道報備了維修, 還沒來得及動工。

誰又能想到會有人大半夜過馬路, 聽見了車輪聲卻不躲呢。

賀承動了動肩膀。身體僵硬得厲害, 十指糾纏在一起, 關節緊得發白。

從車燈照來到許然倒下,整個過程他看得一清二楚。

也就忘不掉映在眼底的那一片血紅。

他扯了扯領口,将緊勒着喉嚨的領結松開,透出一口氣。

活了二十八年,他早已見過生死。曾經破産的對手從他家公司樓頂跳了下去,賀靖堂指着那具被白布蓋着的屍體說,這就是失敗者的下場。

那年他十四歲,白布上點點紅斑成了糾纏他半年多的噩夢。

閉上眼,當年的景象浮現眼前。

吵雜的人群, 相機快門的咔嚓,遠處長鳴的警笛,在深沉的記憶裏撕開一道口子,露出黑暗的內裏。他從裂口走進去,看到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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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中許然站在那裏,背對着他。許然沒有拄拐,腰背挺得很直,輪廓溫柔得讓賀承想起那什麽都還沒來得及發生的曾經。

賀承想喚他,卻發不出聲音。許然卻像注意到了,主動回過頭來。

他笑了一下。

賀承猛地驚醒。

他還坐在醫院的走廊裏,雙手支撐着額頭,背上全是冷汗。

他看到許然眼中驟然亮起又瞬間暗淡無蹤的光。

天剛亮,劉銘不知從哪裏得了消息趕到,帶來一身露氣。賀承看了他一眼,又移開目光。

劉銘問,“怎麽回事?”

賀承沒理。

劉銘直接去問了護士,護士只說,“難。”

要救回來,難。

賀承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冷靜。他在心裏默默對自己說,別為了這點小事失了分寸。

小事?

這是一條人命。

眼睜睜看着熟悉的人在自己面前倒下是很恐怖的一件事,那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凝固下來,風也沒了生息,滿眼只剩月光下慘烈的景象。賀承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刻,自己慌了。

他記得自己奔跑起來,在許然面前蹲下,卻驚恐地發現他眼中無光。那時候許然還有意識,不停地咳嗽,想擡起手卻使不上力。

賀承去抓他的手。濕乎乎的,瘦弱而冰涼。

許然把一個小東西放進他掌心。

醫院裏,賀承把掌心攤開,看到那枚該死的領帶夾,黑寶石覆上了血,變得黯淡無光。

賀承忽然感到一絲慌亂的焦躁,他起身來到衛生間,在水池前不停地沖洗着領帶夾,看着血水從指間流淌下來,在潔白的洗手池裏彙成一條細細的水流,沖入下水道中。

怎麽洗,那原本漂亮的修飾卻怎麽都無法恢複原本的模樣,只有血水一直在流,好像永遠也沖洗不幹。

就像倒在地上的許然,賀承不知道那具纖細的身體中哪兒來那麽多血,從鼻子嘴巴裏不停地往外流,止都止不住。

賀承握緊拳頭,狠狠砸在水池上。領帶夾的棱角将他掌心割開一道口子,不深,但刺得他生疼。

回到走廊,他看到劉銘在和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交談。

賀承腳步頓了一下,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許家父母接到兒子出事的消息差點急暈過去,第一時間定了飛機,徹夜未眠地趕了過來。

賀承聽見劉銘跟許父許母介紹,“那是許然的朋友,賀承。”

朋友。

沒有說是“糾纏不清的前男友、害許然出車禍的罪魁禍首”是劉銘的善良,賀承牽起嘴角生硬地點點頭,注意到許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幾秒。

這是賀承第一次見到許然的家人。許父的年齡跟他的父親相仿,但看起來蒼老很多,扶着妻子的手在顫抖,但臉色十分堅定。

他問劉銘,“我兒子現在怎麽樣?”

劉銘看向賀承,賀承閉了閉眼,努力抹去眼前那個微笑的人的身影,說,“還在搶救。”

他說不出安慰的話來。即便是對着兩位絕望的長輩。

四個人在走廊裏等,期間劉銘打了幾通電話,聽着像是在安排事情。這些應該是賀承來做的,賀承知道,他現在應該負起擔子,可雙腳不知怎麽,竟然有些發軟。

尤其對上許父那深沉的目光,賀承心中閃過一絲異樣。

又一個小時,醫生走出來,下了病危通知。

許母哭得快暈死過去,劉銘連忙上前扶住。許父怔怔地看着遞到自己手裏的通知單,遲遲落不下筆。

醫生嘆了口氣。他理解家屬的心情,但時間不等人。

呆怔半晌,許父竟然望向賀承。

賀承被他看得一愣。從那雙和許然極像的眼睛裏,他竟然看出了詢問的意思。

他張口,還未說話,許父又轉回頭去,咬着牙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

手術一共做了六個小時。

期間下過兩次病危通知,許母早就哭得沒有了眼淚,倒在丈夫懷裏發呆。劉銘打電話回家安撫董子琦,唯有賀承像個局外人,做不了什麽也插不上話。

終于在中午之前,醫生再次出現,宣布手術成功。

許然撿回了一條命。

但沒有人覺得開心,更多的,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從手術室轉進ICU,許然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頭上裹滿了繃帶,只露出一雙眼睛。原本清亮的一雙眼現下閉着,安逸得仿佛沒了呼吸,只有胸口輕微的起伏證明了他還活着。

許家父母想在醫院裏等,被劉銘攔下。

“ICU無法探視,你們還是先去休息一下,等許然轉到普通病房還需要人照顧,你們得先保證自己別倒下才行。”

将兩位長輩送到醫院附近的旅館休息,劉銘折回來,冷眼看着賀承。

“你還在這裏幹什麽?”

賀承皺眉看他。這是他想問的問題。

劉銘搖搖頭,“我只知道許然對你用情極深,你可倒好,直接把人往鬼門關裏推。”

“我?”

賀承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個字。聲音嘶啞。

“不是你是誰?難道還能是我?”

對啊,不是你賀承,還能是誰?

賀承捏緊了手心的領帶夾。淩晨三點時同許然說過的每一句話,許然每一個表情,都清晰的歷歷在目。

我本可以追上他。賀承想,哪怕跑上兩步,我就能追上他,可我沒有。

車駛過來的一瞬間,許然沒有躲。不是躲不開,是沒想躲。

在回頭看他的時候,許然心裏在想什麽?

賀承不知道。他不想知道。

許然昏迷了三天。

這三天賀承一直待在醫院裏。劉銘照顧着許家父母,根本沒去管他。晚上他就在車裏待着,睡不着的時候就看看天邊明亮的月光。

一閉上眼,就會看到許然在對着自己笑,染血的笑,驚得他無法入眠。

白錦明打電話來問過情況。他還不知道許然出事了。

賀承不記得自己是用什麽樣的語氣跟他說起這件事,只知道說完後白錦明沉默良久,說了一句,“賀承,你這是造孽啊。”

三天後許然情況穩定下來,轉到了普通病房。賀承掏了點錢給他安置到單間,走廊最盡頭的病房,條件最好也最安靜。

但這樣也無法讓許然提前醒過來。

許家父母度過了最初的慌亂,開始陪護在兒子身邊。許母整天待在病床前跟許然說話,許父大多數時間沉默,只偶爾出醫院抽一根煙。

天剛亮的時候,賀承在半夢半醒間聽見敲窗戶的聲音,猛然驚醒,看到許父站在車外。

賀承走下來,許父揮起拳頭狠狠打在他臉上。

賀承沒有躲。

“我知道你。”許父的聲音沉着得讓人心慌,“你是許然的愛人。你告訴我,他為什麽會受傷?”

他跟着許父來到病房,許母只看了他一眼,對他嘴角的傷毫無反應。

許然身上的管子撤了一些,但看着還是觸目驚心。賀承上去握了握他的手,冷冰冰的,毫無生氣。

“他會醒過來的。”也不知是在對誰說。

還真叫他說準了,當天晚上許然就醒了過來。

是賀承第一個發現的。

他看着床上睜着眼睛的人愣了幾秒,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許然,你醒了?”

許然愣愣地看着他,沒有反應。

賀承腦袋亂成一團,竟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許然的眼睛也跟着動了一下。還好,沒瞎。

“許然,你記不記得我是誰?”

沒有反應。

門口傳來水杯掉到地上的聲音。

賀承和許然同時向外看,許然張張嘴,對着門外的許母無聲地喚了一句,媽。

賀承的心狠狠一墜。

許父也趕了回來,看到他,許然眼中閃過一道細微的光。

可唯獨看着賀承的時候,許然沒有任何反應。

你說話。賀承在心中默默地喊道,你叫一聲我的名字。

哪怕是厭惡或恐懼,他都能接受。

可是沒有。

那雙曾經盈滿了十年愛意的眼睛裏空空蕩蕩,一場車禍過後,什麽都沒剩下。

作者有話要說:就六點時的更新稍微補了一點

今晚有工作,單位要的挺急,九點請個假,萬分抱歉

明天争取恢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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