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江晏其實不知道從哪裏說起,這些年來,他從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自己這些事情。小時候或許會在心中困惑,為什麽別人都有爹爹娘親,而自己卻只能寄居于伯父伯母家中。

後來随着年齡一點點長大,他雖不理解,但學會了沉默,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得不到的東西就假裝自己不想要,沒有未來的事情就不去肖想。

有些遺憾,如果不去提及,他就可以當做不存在。于是這麽多年,他都将這部分思緒封存,很少與人提及,甚至很少放任自己去回憶。

然而此刻面對眼前這個有着明亮眼眸的小姑娘時,江晏卻沒有任何抵抗的情緒。葉蔓的話音仿佛叩開了一扇微微虛掩的門,門後的人看看門邊透過的那道光,便能起身義無反顧地迎上去。

“我爹娘是一起離開的,在我四歲那年。因此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他們的模樣,只是腦海中隐約有個輪廓。年份已太久,那個輪廓大概已經被我用自己的想象所覆蓋,與他們的實際模樣相差甚遠了。”江晏語調淡淡的,像是在敘述別人的事情。

葉蔓靜靜聽着,沒有出聲搭話或是打擾,就像剛剛安靜聽她講話的江晏一樣。

“他們一向随性,向往自由山水,多年來了無音訊,我是由伯父伯母養大的。”江晏喝了口酒,微微蹙眉等凜冽味道淡去,繼續道,“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的消息,是他們來信說到了西南蜀中,那年蜀中大雨洪澇天災不斷,後面就再無聲息。”

葉蔓突然想到了什麽,當即問道:“你經常在雨天生病是不是因為……”

“無妨,一點小病而已,不礙事。”江晏立刻應道。

葉蔓點點頭,又跟江晏碰了下酒壇,飲酒之人常說“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多少是有點道理的。

“我前段時日在飛雲樓樓下看到幾個流浪的小孩子。”葉蔓的眸光看向虛空的夜色,說道,“你我若是運氣再差一點,可能就會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江晏轉頭看看葉蔓,眼神深邃如同暗夜天空。

“所以前幾日陸林棟……”葉蔓說着向江晏确認道,“陸林棟,你還記得罷,我們的同窗。”

“……記得。”江晏輕咳一聲應道。他不止記得這個名字,他還記得更多。

“前幾日我與陸林棟提起此事,最後便有了一個想法——我們要一起建一所善學堂,讓這些小孩子有地方住,有東西吃,可以讀書識字,善學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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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蔓說起此事的時候,漆黑的眼眸中透出亮光,仿佛已經看到了善學堂裏跑來跑去、歡脫伶俐的小孩子們。

“确是好事。”江晏點點頭回道。

“大家都有一點難以回顧的過去,聚在一起,也便不覺得如何了。”葉蔓苦中作樂一般說道。

所以無論是親娘早逝,還是爹娘不顧,或是家破人亡,又或者別的苦難,若年少時有人扶持,或許一路走來便不會那麽難捱。

“怪不得你上學的時候性子怪怪的。”葉蔓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若有所思地說道。

江晏清冷眼眸看向葉蔓:“怪怪的?”

“對啊,上一刻還好好的與我同座,第二日便嫌我耽誤你學習;對別人都寬和友善,偏偏揪着我犯的錯不放;我好言好語同你講話,你一向也是冷淡疏離的……”葉蔓掰着手指頭一件一件說個沒完,神态裏已經微微帶了點醉意,不過此刻顯然并沒有一點問責的意思,只是覺得現在想想當年在學堂的日子,倒也還算有趣。

“我那時是……”江晏話說了一半,又堪堪止住。

“是什麽?”葉蔓一邊問,一邊搖了搖自己的酒壇,小半斤的酒好像要空了。

“無事。”江晏神色閃爍。

“江晏你不夠磊落。”葉蔓唇角帶着笑,澄澈的眼睛腫帶了幾分迷蒙的醉意,卻還定定看向江晏,“你說,你那時是什麽?”

“你當真要我說?”江晏反問道。

“說。”葉蔓所剩不多的一點理智覺得——江晏這個問法似乎藏着些貓膩,但是嘴巴快過腦筋,葉蔓一時顧不得許多。

“我那時是喜歡你。”江晏聲音通透清冽,如同山間清泉,叮鈴落在葉蔓耳膜。每一個字都像一縷小小的山風,撥在葉蔓的心弦上。

葉蔓愣在原地,似乎試圖消化江晏這句話,最終卻也沒能想明白。她拿起空空的酒壇,一只眼睛對着壇口朝裏認認真真看了半天,然後又茫然轉向江晏。

——最後一個字沒能說出來,緩緩栽倒在江晏的肩膀上。

江晏沒有立刻動作。他等着自己的心跳逐漸回歸正常,然後才微微側頭看向已經醉倒的葉蔓。

今晚的月亮不算明亮,只有一點淡淡的微光。江晏借着隐晦的夜色,任憑自己虛妄的念想有片刻的逃脫。他微微俯身,在身側女孩的額上落下清淺的一吻。

“我那時是喜歡你。現在也是。”夜風吹散未醉之人的低聲吟喃,愛意也随風紛揚,“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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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後葉蔓又有意無意躲了江晏幾天,平日裏在江府溜達的時候都繞着靜思院。

這日和雲瑤一起到膳房讨了些吃的,回臨風院的路上,遠遠便見到江晏、孟蘭霄等人在不遠處的廳堂中,葉蔓竭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試圖悄無聲息地從旁邊過去。

廳堂前門有人造訪,江晏等人起身相迎。葉蔓稍稍放下心,這下他們一定顧不到自己了。

“好姐姐!”前廳突然傳來一聲脆利又熟悉的聲音,接着便跑出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一臉歡欣喜悅地奔向葉蔓而來。

“時瑾?”葉蔓有些錯愕,看看眼前的孩子,又看看從前廳跟出來的江晏和孟蘭霄等人。

她有明顯的直覺告訴她——這孩子似乎不是府上用人家的小孩,也不像是江晏的親朋好友的小孩。

“原來葉姑娘已經見過太子殿下。”孟蘭霄立在一旁,瞧着兩人相處和諧,不禁有些許意外。

太子殿下。

葉蔓的心重重往下垂了兩分,腦海中瘋狂回想以往和這小孩相處時是否有言行不當之處。

葉蔓眼神落到時瑾身上,那孩子仰着頭看向自己,沒有一點“殿下”的架子。

“好姐姐,剛剛我同江先生說了,《戰學策論》我已背過,今日好姐姐陪我玩。”時瑾興高采烈的,眼中都是期冀。

他回去之後便提前完成了江晏交給他的課業,這樣來到江府就能有時間溜去找葉蔓。

“江先生”——葉蔓隐隐約約有點印象,之前餘景瑄确實好像提到過“江晏成為太子殿下的教習先生”之類的話,只是當時葉蔓憂心葉娴葉青的事情,沒太留心思去聽。

很好,忽略餘景瑄的廢話的習慣終于讓她付出了代價。深刻反思,下次還敢。

得到江晏的許可之後,時瑾便立刻拉住葉蔓的袖子,恨不得小跑起來。一旁戴着半圓頂漆紗黑帽的男子喚了一聲:“殿下注意言行。”

時瑾才略有些不情願地放慢了步子,小大人一樣邁出幾分端莊嚴肅的意味,挺直了小胸膛,比葉蔓靠前了小半個身子走着。

葉蔓記起那個黑帽男人,那便是她第一次見時瑾的時候從小徑上找過來的那個人,現在想想應當是時瑾的宮人。

時瑾和葉蔓繞過一個回廊轉角,小太子殿下微微歪出去半個身子,确定無人看得到他們,便放松下來。

“你怕我嗎?”時瑾的眼睛中帶着些許忐忑,但還是很直白地問道。

葉蔓微微帶着笑,認真想了片刻才回答道,“一點點。”

“那你怪我嗎?”時瑾繼續問道。

葉蔓再次回道:“一點點。”

“跟我想的一樣。”時瑾露出一個不出所料的得意神情,兩只手一同握住葉蔓的一只手腕,“賠罪的禮物我已讓人去準備了,好姐姐不要介意,我們是朋友,朋友是可以原諒彼此的一點小小冒犯的。”

小太子殿下年紀不大,說起理論來倒是一套一套的,并且十分自信以至于乍一聽還真的很有說服力。

葉蔓忍不住笑問道:“這些都是誰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時瑾答道,一副天真又堅定的神情。

“你來江大人府上,卻不思學習,不擔心會被責怪嗎?”葉蔓問道。她問的時候試圖帶上幾分嚴肅的神情,但卻因為沒有多少冷臉的經驗而不甚相像,任誰一眼都能看出來她只是想使壞才問的。

時瑾卻一點都不擔憂,回答的語氣中帶着些驕傲:“我今日本不需要來的,明日才是沙盤正式演練的日子,我已經準備好了。”

葉蔓很捧場地露出一個贊嘆的神情,“原來如此。”

“對,明日沙盤演練是以撫蒙前線戰事實況練習的,我已仔細分析了各方勢力和因素,有八成的把握能在演練中獲勝。”時瑾認認真真說道。

“撫蒙戰事?”葉蔓心跳漏掉了一拍,不禁重複道。

“對,撫蒙戰事已經蔓延到平娘山。平娘山山勢險峻但視野開闊,易守難攻……”時瑾還在繼續分析他的戰學理論。

平娘山。

葉蔓清楚的記得哥哥的來信中說他被調往平娘山……

時瑾說完再看向葉蔓時,卻見她不過片刻之間,臉上便已蒼白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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