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進入曹府的第四天,紀慕雲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回到金陵之後,父親經人推薦,到“金林閣”城西鋪子做事,每月按時領一份薪水。紀慕雲松了一口氣,去廟裏拜了拜:金林閣東主曹家在金陵城是赫赫有名的官宦之家,享譽百年,家底之厚路人皆知,金林閣經營穩定,自己一家生計有了着落。
待到年底,鋪子發了分紅,東主曹七爺額外賞了每人一個大大的豬頭,一只羊腿,一個八色點心盒子,一包糖果,父親一人拿不回來,弟弟幫着搬回家。
紀慕雲高高興興地把豬頭用熱水一燙,放進柴鍋,用黃豆醬、醬油紅油調了一大碗醬汁,鍋底架上柴禾,燒了一個時辰,左鄰右舍聞見香氣,都端着碗讨要。
在那以後,逢年過節,父親都會帶回鋪子額外賞賜,平日史太太說起,東家世代官宦,祖父是進士,父親是進士,岳家也是讀書人,東家七老爺已經考中舉人,守孝耽擱下來,遲早也會考進士,入仕途。
在紀慕雲印象裏,曹七爺是個仁厚大方、照顧屬下的讀書人。
前日出了“七太太相看”的事情,她無可奈何之下安慰自己,即便是個以色侍人的小妾,曹七爺應該不會苛待,何況,自己是七太太看中的,便點了頭。
現在想起來,七爺和七太太之間...
她回憶着和呂媽媽的猜測。難不成,七爺偏愛夏姨娘?看媛姐兒的樣子,無論媛姐兒還是于姨娘,都不像受寵的。
再不然,七爺在外面有了心上人,才不看新進府的小妾一眼--昨天在綠波廊,珍姐兒和媛姐兒都說,爹爹就在府中,媛姐兒手裏的鞋子就是給父親的。
比做人小妾更差的,是別人根本不看一眼。
紀慕雲長長吐一口氣,仿佛要把煩惱、低落和難過一股腦吹開。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她安慰自己,想起姨母的教導: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居□□,把能做的做到最好,也就罷了,剩下的交給老天爺。
爹爹和弟弟的身影浮到腦海:她不是孤女,她有依靠,她是有納妾文書的,弟弟在曹家族學讀書,哪怕沒考上,日後也能到府裏探望她。
若曹七爺始終冷落她,等弟弟來了,跟着弟弟回家便是,她想。
接下來的日子,紀慕雲每日忙忙碌碌。
珍姐兒是個急性子,繡東西卻是急不來的,紀慕雲手裏做荷包,聽着杜娘子教導幾位學生,偶爾出些主意:
端午要佩五毒香囊,幾位小姐早早做好了,珍姐兒的香囊是玄色底子,佩長長的五彩流蘇。
紀慕雲也做了新香囊,指尖大的金色蜈蚣,竹葉綠毒蛇,赤紅蠍子、灰蜈蚣和玄色蟾蜍,轉圈趴在靛藍色香囊,似乎随時跳出來。
珍姐兒瞧見了,悄悄吩咐自己屋裏針線最好的丫鬟茉莉,照着也繡一個。
端午節當日,珍姐兒要跟着長輩,出府觀賞龍舟。
“馮碧雲舅舅是京城徐禦史,什麽好東西都給她家送,她肯定穿京裏流行的料子。”珍姐兒扳着手指,如數家珍:“劉月如娘親的堂姐在浙江,江蘇那邊的料子随她挑;卉娘喜歡紫色,不是搭配白色,就是淺黃;賀四娘賀五娘每次出來,衣裳只顏色不同,其餘一模一壓,別人一看,就知道她們是兩姐妹。”
對着面前一堆玫瑰紅玫瑰紫橘紅柿子紅櫻桃紅茜紅妃紅銀紅海棠紅牡丹紅蓮瓣紅品紅衣裳,“不知穿什麽好。”
才不被其他小姐比下去。
紀慕雲倒很理解:昔日跟着姨母做客,或者和石燕燕幾個閨蜜相聚,自己也會為“穿什麽衣服”發愁。
“您打算戴什麽首飾?”她拎着繡花繃子,“配什麽鞋子?”
珍姐兒立刻指揮丫鬟:“去,把爹爹年初給我打的那根鑲碧玺石流蘇釵子和娘親給我的赤金鑲百寶璎珞拿來,我還沒戴出門過呢!”
晚間給七太太請安,珍姐兒叽叽喳喳地,提了紀慕雲好幾回:“紀姨娘很會配衣服。”
七太太慈祥地看着女兒,“你高興就好。”又指着桌上新上的點心攢盒:“賞了紀姨娘吧。”
松瓤鵝油卷、玫瑰餅、松花餅、果餡椒鹽餅、雪花糕、雙色涼糕、八仙糕、桂花栗粉糕,擺在紅漆八角攢盒裏,看着就美味。
紀慕雲道過謝,帶着點心回到自己的院子,把自己的東西分門別類入冊,收進箱籠,屋子裏的擺設一律不動。
進府以來,她第一次早早睡下,果然,七爺還是沒來。
又隔一日,夏姨娘于姨娘回請她。
紀慕雲提了新鮮點心給夏姨娘,送一個草綠繡梅花荷包給于姨娘,立刻明白,兩位姨娘為什麽對自己的“雙翠閣”又羨又妒:
夏姨娘的住處是一進小院,三間帶耳房的正屋,左右三間廂房,臺階下種一顆茂盛的桂花樹,窗下有小小的花圃,另一側立着個青銅水缸,裏面養着幾尾紅魚;隔壁是于姨娘的住處,布局與前者一模一樣,院裏堆砌一個假山,種着一棵冬青樹,西北角開着一扇小門,通往媛姐兒的院子--門是關着的,紀慕雲沒見到。
不像她的雙翠閣,占地寬闊又是兩進,有垂花門有游廊,正屋廂房各自是帶耳房的五間,外院倒座房可以住人,後院多一排後罩房,綠樹花圃錯落有致,放在城裏可以住一大家子人了。
最關鍵的,兩位姨娘的院子緊挨七太太的正院,正院聲音大一些,兩人都聽得到。她的雙翠閣離七太太遠遠的,清淨不少,又離花園近。
紀慕雲閉口不提,夏姨娘念叨一會“還是妹妹住得好”就沒意思了,于姨娘倒是問起“也不知,六小姐白日上課熱不熱,有沒有蚊蟲。”
媛姐兒在姐妹中排行第六。
看起來,姨娘是去不了小姐們上課的地方的。紀慕雲便講了白日的事,誇獎媛姐兒“穩穩當當的,學得很快。”
于姨娘露出喜悅的笑容,沒說什麽話。
又過兩日,府裏針線房的人來了,給紀慕雲量尺寸,做衣裳。
管針線的是徐娘子,一個手腳利索、不茍言笑的瘦高個婦人,說話幹巴巴的,講得清清楚楚:“府裏管四季衣裳,夏天單衣,冬天棉襖。姨娘當季的份例是兩件外頭穿的褙子,兩件绫襖,兩件半臂,兩條挑線裙子,兩條馬面裙,一條綜裙一條百褶裙,外加兩件亵衣兩條亵褲,兩雙鞋。料子是府裏采購的,沒得挑,姨娘若有另外的衣料,自己做也行,拿來給我們做也行,就得等了。”
針線房肯定是優先主子、受寵的姨娘,新來的就不一定了。
紀慕雲默默記住。
徐娘子把她的尺寸記在一本冊子,又說:“太太吩咐,姨娘是新來的,今年春天、夏天的衣裳都有,料子已經從庫裏送過來了。”
這位管事媽媽看一眼,面前新姨娘肌膚光潔,潔白如玉,便補了一句“姨娘穿着正好。”
紀慕雲道謝,送徐娘子出門的時候,塞給對方一個銀锞子:“請您喝茶。”
徐娘子不動聲色地裹進衣袖,面色嚴肅地走了。
四月最後一天,程媽媽一大早便送來月例,二兩銀子一吊錢。
比姨丈家的姨娘豐厚--紀慕雲又找到一個曹府的優點。
就當自己在這裏做繡娘好了,吃得比家裏好,穿的比家裏好,還有丫鬟伺候,她苦中作樂地想。
“多謝媽媽。”她對七太太面前第一紅人非常客氣,“日日勞煩媽媽,初來乍到的,不知怎麽謝媽媽。”捧出一條大紅配石青色梅花絡子,“以前在家裏打的,媽媽給家裏孩子玩吧。”
絡子顏色鮮豔,底部穿了一顆小小的珠子,挂在屋裏、随身配戴都是好的。程媽媽一看就笑了。“真是個手巧的,七太太和四小姐都誇呢!”
片刻之後,紀慕雲像平時一樣去正房,冬梅“來了月事,肚子疼”,讓菊香跟着去了。
胡富貴家的打掃完院子,便回自己的屋子睡覺,雙翠閣安靜下來。
冬梅帶上院門,悄悄順着平時的路去了正房,七太太吃完當日的藥,正在西次間小歇,聽丫鬟禀告,把人叫了進來。
冬梅便把這幾日紀慕雲的事一一說了。
七太太身體前傾,不停發問“有沒有向于姨娘、夏姨娘打聽七爺的事?”“有沒有抱怨?”“有沒有給她爹她弟弟送信?”
冬梅用力搖頭,“不曾。奴婢問姨娘,往日在家裏怎麽過節,姨娘說,也是包粽子煮艾草,一句多的沒有。”
七太太放松下來,懶洋洋地靠在秋香色大迎枕上,“我說什麽來着?年輕輕的,是個沉得住氣的。”
程媽媽笑道“您的眼光,自然是極好的。”
七太太揮揮手,“好好伺候姨娘,不可怠慢了,缺什麽來告訴我”,冬梅磕個頭,就退下去了。
七太太呆呆望着對面糊着天水碧窗紗的窗棂,不知想些什麽,半天才說“今晚她們過來,若是我忘了,你便提醒一句,明天五月初一,七爺定是要過來的。”
她們便是指姨娘和小姐、少爺們的。
程媽媽恭聲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