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回憶,眼神,沃爾夫
第48章 回憶,眼神,沃爾夫
于是在試驗田邊的這間獨立辦公室內,莫尼卡完整地回憶了自2523年8月15日開始,到現在為止發生的一切。
他還記得那天,一向忙碌的沃爾夫先生罕見地來到他在貧民窟的住所,告訴他他有幾個新人類朋友即将去往東半球定居,詢問他要不要同去。
在此之前莫尼卡從未考慮過換個地方居住,他沒覺得事情會發展到很嚴重的地步,而且最關鍵的是,他看得出沃爾夫先生眼底的焦慮和為難。
或許他在來這裏之前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無數次糾結之後,才做出了這個決定。
莫尼卡明白的,如果去東半球真的那麽容易,那麽以沃爾夫先生的性格,一定會直接說要送他離開這裏,而不是問他要不要走。
其實想想也明白,這種敏感時期能出境并在東半球定居,而且是沃爾夫先生的朋友,想必是在領域內有傑出貢獻的大人物。
而莫尼卡既沒有那麽大的社會影響力,也不是他們其中一人的近親屬,想要被捎帶上可能要費上一番工夫。
同時他知道沃爾夫先生最擔心的是什麽——他怕因為多帶上一個莫尼卡,導致連他的那幾位朋友也被扣下,無法順利出境。
畢竟莫尼卡這四只眼睛頗有沖擊性,過隧道查驗身份時要是被人看見了,很可能多生事端。
所以他盡可能做出一副輕松的樣子,試圖讓沃爾夫先生安下心來:“沒關系的吧,政策不是針對外籍新人類的嗎?跟我有什麽關系?”
打臉來得非常快。
不久,高層下發文件,宣布貧民窟成為外籍新人類的統一安置點,而貧民窟原住民将被安排其他住所。
這對其他貧民窟民衆來說當然是好事,不管是怎麽樣的安排,總會比他們本來的房子要好。
但是對莫尼卡來說卻是個噩耗——他雖然有s盟的戶籍,但卻是個變異方向令人不适的新人類。
而且更關鍵的是,他的身份登記為孤兒,身上也沒什麽油水可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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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天,士兵們闖進他的住所,粗魯地扯下他平時為了遮副眼一直佩戴的口罩,然後用一種嫉惡如仇的眼神看着他,把他辱罵為會産下劣等嬰兒的怪物和臭蟲。
當時他已經不會憤怒了,幾個槍口直沖着他,他只是感到恐懼,好像下一秒就會死在槍下。
好在那些士兵最終只是在他的家裏一通翻找破壞,帶走了他這裏為數不多的一些值錢東西——沃爾夫先生提供給他的家電和各種電子産品。
士兵們走後,他一面震驚于這些士兵的粗魯野蠻,一面焦慮着自己失去了通訊設備,無法與外界進行溝通。
但很快他發現,那些電子産品即便留下也沒什麽用處了——為了防止集中安置點內的新人類與外界産生聯系,s盟切斷了這一區域內的所有信號。
莫尼卡沒有被提供新的住所,他作為最早存在于貧民窟內的人,一點點看着這個集中安置點被“建立”起來。
一開始只是外籍新人類,然後s盟戶籍的終于也不能幸免。
有些剛被送過來的新人類,看起來與普通人一般無二,穿得西裝革履或是高貴典雅,他們一落地便會抱怨居住條件太差,或者向士兵詢問他們的行李在哪裏。
這在莫尼卡眼裏十分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愚蠢,因為他很清楚他們已經不被當作人看待了。
而那些喧鬧的新人類們,往往很快就被豎過來的槍口吓破膽,然後不得不接受這就是他們的新生活。
“那是一個沒有尊嚴的地方,士兵提供的食物大多是過期的、馊掉的,吃了會鬧肚子。棉被很少,後期随着人員增加,一人一床棉被也算夠嗆。安置點內沒有人來管理秩序,變成了一個弱肉強食的地帶,力氣大的可以搶走弱小者的生活資源,試圖離開集中點的人會被士兵射殺。”莫尼卡說着看了沃爾夫先生一眼。
他其實還記得很多事情,很多細節,但他沒法在這位先生面前說出來。
因為他很明白這位先生并不像他看起來的那麽堅強。
于是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熱心腸的人也是有的,我一般和他們聚在一起。我畢竟本就在貧民窟居住,知道那裏的原住民冬天有窖藏食物的習慣,靠那些不容易被發現的地窖物資度過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雖然難熬,但是……”
說到這裏,莫尼卡又停住,因為他想說那段時間雖然難熬,但是他的內心始終充滿希望,因為他知道沃爾夫先生不會放任不管。
他在貧民窟的住所是沃爾夫先生安排的,正因如此他從一開始就被扣留在安置點內部,單單是因為這份愧疚,就足以讓沃爾夫先生不惜一切代價想辦法救他出去。
但他現在不能說這話了,即便沃爾夫先生當時想盡了一切辦法,但最終結果是沒有救出他——他在12月便被轉送到了希斯特生化所。
莫尼卡不想說這種話,這只會讓沃爾夫先生更加自責。
于是他話鋒一轉,把這個“但是”接了下去:“但是那已經從9月到12月應該已經算是安置點內比較好的狀态了。臨近12月時,抓捕行動似乎擴大了,更多新人類被送到安置點內,那裏的情況變得更加混亂。即便是過期食物也開始不夠,争搶棉被而産生的鬥毆時有發生,那幾天我很恐慌,因為我覺得原本已經穩定下來的生活會變得更加無序,就連那些原本很友善的人也變得可怕起來——但是在我擔心的一切還沒發生的時候,士兵們對我們進行了篩查,把一些體格比較健壯、身體狀況良好的人選了出去。”
莫尼卡捧着茶杯的手爪微微發抖,他繼續道:“接下來我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地獄。”
這裏有一件連安琪也沒有意識到的事情——對于莫尼卡來說,從希斯特生化所到無輻區實驗室,其實是一個從極致地獄中解脫的過程。
對莫尼卡來說,在希斯特生化所發生的事,比在無輻區實驗室可怕得多。
“我和很多人被關在一起,關在籠子裏。之後有穿着實驗服的研究員過來,把我和另外幾個人一起帶了出去。這個過程中士兵一直拿槍指着我們,從士兵和研究員的對話中我得知,曾經有人撞破牆壁從這裏逃了出去,這使得他們的每一次押送都非常嚴格。”
“我們被帶到了一個叫做輻射室的地方,那裏有個巨大的圓柱形容器,容納一人綽綽有餘——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它和輻射罐是同一使用原理。”莫尼卡說着喝了口水,“我當時排在第三個,我眼睜睜地看着我前面的兩個人是怎麽死的。”
第一個人被輻射光線照射後就直接死去了,整個身體扭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好像喪屍片裏的僵屍。第二個人的手臂和大腿翻出鱗片,喉嚨裏不斷發出尖銳的嘯鳴,好像瘋了一樣不斷地拿身軀去撞擊透明的筒壁。
後來莫尼卡才知道那個人是真的瘋了,因為研究員立刻拉動電閘,對它進行了“銷毀”。
莫尼卡還記得當時那個研究員說了什麽:“既然事實證明我們可以制作出正常的人類萬能體,那麽這種次等貨就算了吧。瘋掉的不定因素實在太強,我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漢克姆當時究竟是怎麽跑出來的。”
之後就是莫尼卡進入輻射艙,被各種輻射光線折騰得生命垂危以後,又因為與礷輻射匹配而有了一線生機。
當晚他就被轉移到了無輻區實驗室。
由于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和以前大不相同,再加上不知道這裏的研究員又會對他做什麽,莫尼卡那晚拒絕了端來的所有食物,一直在瘋狂地撞擊自己的牆壁——他想着既然以前有人從希斯特生化所逃走,那麽或許他也可以用這種方法離開。
但大概是因為牆壁材料不同,不管他怎麽撞擊,牆壁依然紋絲不動,他反倒把自己搞得更加虛弱了。
極度的恐懼讓他對死亡産生了渴望,之後的時間裏他蜷縮在牆角,開始想要用死亡來結束這一切,直到那些研究員領進來一個看起來和他同樣古怪的人。
“你好呀,我叫安琪,是這裏作為試驗樣品的另一個萬能體。”
那一刻,莫尼卡擡頭看着這個女孩在日光燈下亮晶晶反着光的四肢,聽着這輕松的語氣,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可以在這個地方活下去的。
但是說到底,能在那樣的環境下還能保持輕松樂觀的人,本來也就不太正常。
這段時間以來,莫尼卡一面從安琪那裏汲取活下去的希望,一面又對安琪骨子裏的陰冷感到膽寒。
“我一直相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人,是能從眼神看出來的。可我從她的眼睛裏看不到真誠,我只覺得冷漠,哪怕是她開導我的時候。”莫尼卡說着看向面前的先生,“我一直認為對她這樣的人必須要留個心眼,她看起來好像是要和我合作,但是心底裏一定有着自己的打算,在最後關頭她可能會拿我當作逃出生天的墊腳石。”
“但是整個過程中,她又待我好得出奇——她教我如何在實驗室中生存,和我一起下棋解悶,就連出逃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都帶上我,即便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最後她說她要死了,讓我從正門離開……我羞愧于這段時間對她的猜忌,我開始相信她是真心把我當成同伴,我十分相信她的判斷而不加思考,直到刷開正門的前一秒我才反應過來就這麽出去其實是找死。”
“果然當我折返回去時她已經不在那裏了。我明白她是想利用我引開外面的軍隊,而她自己另找出路,我意識到自己被欺騙,一路發了瘋似的找她。最終我撿到了她慌忙遺落的卡鑰,其中一張正是食堂安全通道的鑰匙。”莫尼卡說着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臉,“但是當我走出實驗室,踩在沙地上的時候,我面前空無一人,只有遠方聚集了大量飛行器,明晃晃的射燈就照在她身上。她好像知道我和普裏克實驗室的人認識,我看見她在拼盡全力把飛行器往遠離試驗田的方向引,我、我……”
“不用糾結這個了,如果事實真如你所說,那就是那個女孩故意要讓你誤解她的,這對她來說确實有好處。不得不說她想得很遠——就像你說的,可不是什麽普通人。”此時的沃爾夫先生看不出什麽情緒,但莫尼卡永遠擅長觀察人的眼神,他知道沃爾夫先生眼底流露的是什麽——是對這世界的失望透頂。
“這是飛行器卡鑰,你開我的飛行器去雙同轄區吧,我會讓相熟的朋友在那邊接應你。”沃爾夫說着把卡鑰遞了過去,“現在你不在巨蛋內了,不需要過隧道安檢,直接飛過去吧。即便在飛行器內也記得穿好防護服,小心駕駛。”
莫尼卡愣在當場。
他知道沃爾夫先生一定會幫他,但真沒想到是這麽簡單粗暴的方式。
他一時不敢伸手去接:“開您的飛行器嗎?這很容易被發現的!到時候您怎麽辦?米娅和班怎麽辦?我不能……”
而沃爾夫沒有多聽他說話,只是把卡鑰淩空丢給他,轉頭兀自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來——全體研究員轉移回巨蛋的命令已經發出,他也得趕緊離開了。
他只是用平靜的語氣講述一個事實:“你不必覺得有什麽負擔,因為第一次見你時我曾猶豫過是否要救你。那之後我對你付出的一切,都是我對那片刻猶豫的救贖。”
沃爾夫說:“你知道嗎,莫尼卡?在之前的那場大戰中,我想明白的最重要的道理,就是我們的星球究竟為什麽得以長久地存在。如果此時此刻沒有一個人對你伸出援手,那麽人類群體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趕緊走吧,我想證明這個世界是有救的。”
莫尼卡捏着那枚卡鑰,眼淚再一次流下來。
安琪,你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把我教育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就是這樣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