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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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當家這一宿睡得并不安穩。

馬廄裏的原住民們并不歡迎他,每每趁他睡沉時朝他尥蹶子,好容易消停了,梁嘯川卻不住地做夢,夢中紅玉月牙耳墜細細輕晃,襯得一段頸項越發冷白剔透,伴有水聲泠泠。

梁嘯川醒了好一會子,山寨的雞才跟着打鳴。

他往河邊搓了把臉,朝印象中存茶的倉庫去。

周老四家道中落前是做茶葉生意的,跟大當家介紹時如數家珍。

他信手一指:“這個,平水珠茶。”

又一指:“這個,廬山雲霧。”

“那個,太平猴魁。”

梁嘯川:“有什麽是北柯寨沒有的。”

周老四:“……”

“算了,”梁嘯川重新道,“有什麽是長得特別好看、脾氣又溫柔的人愛喝的。”

周老四:“……?”

周老四取了套甜白釉茶具,四只茶盞,四種茶葉,道:“您自個兒嘗嘗哪個好呗。”

梁嘯川每樣飲了一口,片刻後:“……怎麽都一個味兒?”

周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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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梁嘯川只得賭博一樣抱了幾罐新茶陳茶出去。

——

月栖意也睡得不踏實。

雖說連夜熬藥喝了,可病去如抽絲,他翻來覆去仍覺得胸口窒悶,且梁嘯川這床比石頭還硬,硌得他腰酸背痛。

門板“篤篤”響了兩聲,月栖意開門,不料門外立着個只到他腰高的小姑娘,抱着只六角食盒,仰臉同他對視後眼睛猝然一亮,嘻嘻笑道:“阿兄,姨母讓我給你送湯來。”

月栖意側身讓她進屋來,猜測道:“你姨母,是李大娘嗎?”

“自然,”小姑娘脆生生道,“我叫然然,昨日下過大雨,林子裏好多蘑菇呢,姨母叫我去采一些炖湯喝。”

月栖意了然,問道:“你時常雨後去采蘑菇嗎?”

然然搖頭道:“從未,這是第一回。”

她煞有介事道:“蘑菇褶皺多,清洗起來費時費力,姨母姨丈是做大鍋飯的,哪裏會給自己找麻煩。”

“況且,”她悄悄道,“寨子裏的人吃飯狼吞虎咽的,小白菜和油麥菜、豬肉和牛肉都顧不上區分,有沒有蘑菇吃又有什麽要緊。”

月栖意遞給她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一大一小二人排排坐着喝野山菌湯。

周大娘大鍋飯做得多,卻不想手藝精湛,這樣文火慢炖的菌湯也做得鮮美可口。

月栖意雙眼稍眯了眯,貓兒一樣慢吞吞咽下去,轉向然然時目光一頓,關切道:“你手怎地了?”

然然掌心有些發紅,并不明顯,乍一看倒像是凍的。

小姑娘起初不解,低頭看了眼掌心後才恍然大悟。

她吐吐舌頭,道:“書沒有默對,夫子打我手板心了。”

看她活蹦亂跳的應當不痛,月栖意沉吟片刻後擱下湯匙,從袖中取出極小一管脂膏,道:“你手伸過來。”

然然伸手,月栖意給她掌心輕輕塗上一層,問道:“今日是因傷不去學堂嗎?”

然然搖頭道:“這哪叫傷呀,今日是夫子告假,平日裏我與同窗們宿在學堂,半月才回一次山上的。”

月栖意颔首,道:“倘或夫子罰得比此次還重,你便告知你姨母。”

他又塗了一層,繼而輕輕吹了吹。

拿帕子拭淨手指,他接着喝他的湯。

然然呆愣愣地瞧着自己掌心,忽而擡頭淚眼汪汪道:“……娘親……”

月栖意被這一聲驚得猛地嗆咳一聲,旋即咳得止不住,上氣不接下氣地艱難道:“你……咳咳咳、你,你喚我什麽?”

梁嘯川一進門便聽見這一聲石破天驚的娘親,額頭青筋猛然一跳。

他幾步上前給月栖意拍背,邊上然然還繼續淚汪汪道:“你也曉得,我打小就沒娘親……嗚嗚嗚……”

月栖意顯然有些不忍,正要開口,梁嘯川一把捂住他唇,轉頭對着然然,不為所動且殺氣騰騰道:“你不準叫他娘親,記住沒?”

他拾掇了食盒讓這倒黴孩子抱着回屋找姨母去,愈想愈覺得月栖意假如真會伸爪子撓人才好。

可他禁不住懷疑這爪子是否當真存在。

畢竟然然幹打雷不下雨地嚎兩聲,月栖意便如此輕易地心軟了。

還随随便便就給玉镯子給耳墜,說身上有這有那的,瞧上去像被賣狼窩裏去還要擔心人販子會不會被狼咬死。

……他會不會、會不會是讓段平堯騙去北柯寨的?

梁嘯川一時近乎篤定,将然然送出門後,回來瞧見月栖意背對他立在屋子當中,微微垂首,烏發松松束着,晴藍色長衫如同将早春晴空披在身上,映得滿室柔和明淨,如有風動雲梢。

梁嘯川不禁瞧得入神,繼而雙唇翕動,道:“段平堯這人狡猾得很……”

話音戛然而止。

月栖意倏地轉過身來,腰肢輕軟,眼波盈盈,移肩甩袖。

梁嘯川雖是個粗人,現下也瞧出來他是在跳舞。

并且,月栖意很善于、很熟于跳舞,不曉得有多少年的功底才能跳成這樣。

梁嘯川跟個木頭樁子似地發愣。

他對舞蹈一竅不通,也不曾看過人起舞。

只曉得月栖意跳得好看、跳得輕盈柔軟。

倘或月栖意身上并非長衫而是舞衣,甩出細長的袖尖抽人耳光,被抽的那個都會樂颠颠地賠笑臉。

這廂月栖意病體未愈,舞上一小段動作便緩下來,最終又停在原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語不發。

梁嘯川察覺有異,不禁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月栖意恍若未聞,歪歪腦袋,忽而走向床邊。

他将鞋子踢掉,從袖袋裏翻出一只小香囊,端詳片刻後一甩手扔到地上。

梁嘯川近前将他踢得反過去的軟緞鞋擺正,又拾起他的香囊,捏了捏裏頭一粒一粒圓滾滾的,一包珍珠。

月栖意抿着唇,又翻另一側袖袋,将另一包金葉子也丢地上。

梁嘯川又給他拾起來。

月栖意茫然地望着莫名其妙回到手邊的兩只香囊,停頓片刻後,視線挪到梁嘯川身上。

梁嘯川被他那烏潤潤的瞳仁瞧得通身一麻。

月栖意卻只是将兩只香囊一道拿起來,再度丢了出去。

這一回比上回稍遠了點。

梁嘯川只得又走兩步拾回來。

月栖意又丢出去,丢得更遠了些。

梁嘯川又走到那香囊邊上,躬身拾起來。

他正要往回走,突然反應過來:“……”

月栖意拿他當狗丢東西玩呢。

大抵是真醉得不輕,梁嘯川抖開被子将他裹上,探探他額頭後叮囑道:“我找李大娘過來看看,你坐着別動啊。”

月栖意不予回應,只是擡手,拍了他頭頂一下。

“啪”一聲十分清脆。

他是手無縛雞之力,可很會用巧勁,這一下打得梁嘯川蒙了一瞬。

月栖意也沒好過,梁嘯川腦殼似比精鋼還堅硬,他掌心登時紅了一大片。

梁嘯川:“……”

他趕緊給月栖意吹吹手,可人家并不領情,又拿另一手甩了下他的臉。

打人不打臉,梁嘯川挨了一巴掌卻還樂在其中似的,忽地笑出來道:“你抽人就這點勁兒啊。”

他只以為月栖意誤飲了酒,想着先煮碗解酒湯來,身子甫一動,月栖意終于開了尊口。

“我要……”

梁嘯川正給他整理微亂的發尾,随口道:“要什麽?”

“……要睡覺。”

月栖意言罷,身子倏爾往前一傾,整個落到了梁嘯川懷裏。

這也罷了,可他臉是側偏着的,搭在梁嘯川肩上,唇瓣便觸到了男人頸側。

将将碰到一點,比花瓣落地還要輕。

梁嘯川腦中卻“嗡”一聲,如同大廈坍圮、山崩海嘯。

這人分明像是酒醉,身體卻不燙,面頰涼浸浸地貼在肩頭,柔軟如同新雪。

方才這一頓折騰,月栖意的衣衽稍散了些,雪亮亮一片直晃人眼。

梁嘯川立即移開視線,胸腔內咚咚巨震。

月栖意,他、他好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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