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知道(下)

知道(下)

秦望舒沒再回複,她擡起頭,流動的空氣帶着山裏草木的味道,涼涼的沁入肺部,神清氣爽。她小心翼翼地托着張雪腦袋,另一只手順勢挽上對方的腰,還未等她用力,張雪就順勢而起。

她看了張雪一眼,又移開對秦老爺子道:“她現在頭部有傷,需要休息。您也不想就讓那瞎子說中了吧?”

她一邊倒的态度徹底惹怒秦老爺子,他敲了敲煙杆,長期被火熏得幹燥的木頭發出又脆又沉的響聲。他反笑道:“我是粗人,不懂你們那些大道理和學問,張小姐既然能站起來就說明腦袋沒事。你說的費用,我們賠,那我們的規矩,你怎麽賠?”

“你想怎麽賠?”

“好說。”秦老爺子看了眼銅牛,指了個人去拿柴火。半截柴火燒成了碳,完好的顏色發暗,一看便是浸了水。他遞到秦望舒面前道:“銅牛大仙腹下的火是代代相傳的規矩,山神有旨意會借大仙的口傳達。腹下生火,風雨無阻,這是規矩,祖輩沒壞的規矩,沒道理在我這壞了。”

“秦家村世代供奉山神和大仙,風調雨順得庇佑,不敢怠慢。我也不冤枉人,”他抽了口煙,飄散的煙霧凝結在了眉眼之處,很是惆郁。“我們發現火滅了時,張小姐就在旁邊,恰好她手裏拿着柴。我們看見了,他也看見了。”

他又點到了蔡明。

抽泣的秦蘇已經逐漸冷靜下來,只是一雙眼腫的核桃般大,眯成了一條縫。她在張雪起來那一刻,又貼了過去,像是個透明人,秦老爺子有意忽略她,蔡明根本跑不脫。

“這、這——”決定權突然交到蔡明身上,他又急又慌。他下意識去看夏波,對方好整以暇的模樣直接讓他吃了個閉門羹,他又瞄向秦望舒,她直接轉過頭擺明不摻和,一時間蔡明白團子似的臉漲了個通紅。

他嘴唇蠕動,沒發出一點聲音,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又滑下,背後的衣服不知不覺中濕了一層。他咬牙道:“我不知道,我那時候走開了。”

話一出,他立馬松了口氣,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萎靡下來。神仙打架,遭殃的只會是凡人,他說真話且不說保不保得住張雪,秦老爺子這邊就結怨了,反之夏波和秦望舒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他。

世無雙全法,他固然有私心,也不過是蝼蟻生存的智慧。

他對上夏波意味深長的目光,身上肥肉顫了顫,仍是不松口道:“我走開了,回來時就是這樣了。”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濃密的睫毛半遮半掩了輕微的三白眼,上翹的眼尾本該是妩媚至極,卻透出森然的薄涼。只是一瞬,她低下頭拍了拍自己的風衣道:“我們這邊沒有人證,那就按照您的規矩來吧。”

“規矩怎麽樣,就合該怎麽樣。”她語氣柔和,仿若之前的針鋒相對是一場錯覺。她做了決定,便亮出自己底線道:“不能草菅人命,我得回去交差。”

秦老爺子對她高看了一眼。他視線落在秦望舒和夏波兩人身上來回審視,對着她道:“張小姐沒意見?”

“能有什麽意見?”秦望舒心裏門兒清。秦老爺子的話是試探也是擠兌,她未表誠意沒給張雪一個眼神。“她沒意見。”

秦老爺子一聽,當即咧開嘴,拍手笑道:“爽快,就喜歡秦作家這樣的人。”

秦望舒看着他稀疏蠟黃的牙齒,隐約可見裏面深紫色的舌頭,她沉默了一剎,也跟着笑了起來,甚至特意退了幾步,拽着夏波讓出了身後的張雪。

秦老爺子煙杆子一敲,就有人往屋裏跑,不一會兒拿着兩根手指粗的麻繩過來,獻寶似的舉在他面前。塵埃已落定,他多了些耐心,又有心賣弄道:“秦作家讀的書多,知道村裏規矩有哪些嗎?”

“不知。”她答得極快,壓根沒經過思考,眼見秦老爺子臉色又要沉下來時,她又道:“世間之大絕非我看幾本書就能了解,但規矩二字流傳千古,大同小異,我雖不知,約莫也能猜到。”

秦老爺子來了興致,他道:“你猜猜看。”

“古時有河神掌管水域,潮起潮落關系糧食收成,村民祭拜供奉換取庇佑——張小姐觸怒山神,自然要以她平息山神的怒氣,什麽因得什麽果,我明白這個道理。”

她中途停頓了一下,又很快接上。所有人都被她口中的話吸引,壓根沒在意那點小插曲。她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手,又縮回身後,提醒道:“秦老爺子別忘了我的要求。”

她翹起嘴角:“別出人命,至少得留一口氣。”

“秦作家給了誠意,這個面子,我肯定是要給的。”秦老爺子有些不悅。

他是個人精,秦望舒也是端着明白裝糊塗,兩人心知肚明,河神的故事點到為止即可,偏偏她又多了一句嘴,本該是遮羞布下的事突然捅破了窗戶紙,他嘴快答應在先,現在不得不應。

他沒了再談下去的心思,揮揮手讓人直接把張雪綁了。他與秦望舒交鋒,如此結果按理是他贏了,可想到那話又覺得渾身不得勁。他目光又落在了秦望舒看不出喜怒的臉上,意味不明道:“你倒是狠心。”

張雪的生死被他們兩如貨品般讨價還價,又輕易決定。她自扶起張雪便沒再多給一個眼神,如今有了決斷,視線像是粘在了對方身上,分毫不離。

秦老爺子瞧得起稀奇,故意道:“張小姐還是張雪?”

秦望舒笑道:“張小姐。”

秦老爺子笑了一聲,轉身就叼着煙鬥抽抽嗒嗒要走。秦望舒移了下眼珠,見秦老爺子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裏,才收斂了笑意。

還未等她搓上僵了的臉,夏波就着兩人相握的手狠狠一拉,她重心不穩踉跄了幾步,就聽見對方刻意壓低的吼聲:“你瘋了?!”

秦望舒恍若未聞,用空閑的手先是揉了揉肩膀,又慢吞吞地拍着臉。她力道不重,但巴掌與臉頰接觸時擠壓的空聲像極了耳光,一個又一個。

“張雪會死,你知道嗎?”夏波把她拽到了一邊。

“知道。”

“你這是草菅人命!”夏波被她無所謂的态度氣得太陽穴直跳,又生生忍了下來。“已經沒了一個金依瑾,我看你回去怎麽交代!”

他冷哼一聲,松開手,負氣走人。秦望舒甩了甩胳膊,看了眼蔡明,平靜的眼神硬是讓蔡明頭皮發麻。他縮了縮脖子,找了個理由離開,本還熱鬧的人群頓時只剩下她和秦蘇。

秦蘇睜着眼睛,本就白的臉像是紮得紙人,她不安地攪着衣角,愧疚道:“她沒有弄滅火。”

“我知道。”

秦蘇驚訝地擡起頭,接觸到秦望舒目光又立馬低下,結結巴巴解釋道:“火、火是自己滅的。”

“我也知道。”

秦望舒語氣平淡,如同再平常不過一句的寒暄。秦蘇有點茫然,腦袋像是沒轉過彎,呆呆重複道:“你知道。”

“你知道。”秦蘇又重複了一遍,空落落的心突然卷席出一股巨大的憤怒。她不知從哪兒來,只知道這股火燙得她忍不住蜷起腳趾頭。“你知道你為什麽不說?”

“她會死,她會死!”她聲音尖利刺耳,憋在胸腔中的情緒突然有了宣洩口,姣好的面容也變得猙獰。

“那你為什麽不說?”秦望舒皺着眉,閉了閉眼。她看見愣住了的秦蘇,再次問道:“那時你為什麽不說?”

“我——”秦蘇睜大了眼,她驚恐的退了一步,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明哲保身沒有錯。”秦望舒捏了捏鼻尖,覺得腦袋有些疼。她想起秦蘇還是個孩子,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既然你當時選擇了沉默,那現在為什麽不繼續?”

“我不知道。”秦蘇揪緊了自己的胸前的辮子,她咬着嘴,指着胸口道:“姐,我這裏難受。”

秦望舒不為所動,直到她又落下淚,才嘆氣道:“秦蘇,你已經十六了。十八成年,你已經不是孩子了。”

“還有兩年。”秦蘇倔犟道。

銅牛的火不知何時又被生了起來,濕了的柴已經換下,堆在了一旁。張雪被繩子綁着跪坐在了銅牛面前,她神情麻木,似乎已經喪失了作為人類的情感,只留下一個空空的殼子,對所有的一切都孰若無睹。

秦望舒擡起頭,槐樹巨大的樹冠像是陸地的延伸,又像是一座島。它幾乎搶占了附近土壤所有的營養和陽光,以至于周圍寸草不生,但奇妙的是,樹幹上爬滿了青苔。

她站在樹下,腳下是地,頭頂也是地。天日難見,卻仍有幾簇草頑強地紮根在了樹枝上,嫩綠與翠綠交替,是蝼蟻的生存之道。

她對秦蘇道:“當個蔡明,不好嗎?”

明哲保身沒有錯,蝼蟻尚有生存空間。你知道,你明白,你選擇,卻為什麽還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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