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山中雲雀(上)
山中雲雀(上)
秦望舒被教堂收養的時候,她并不是所有孩子中最漂亮、最聰明的那個。成為神父最寵愛的修女,這種事她在夢裏也不曾幻想過。
她不識字,在教堂誦讀聖經時,她只能看着那白紙黑字裝模作樣。神父讀一句,她跟着讀一句,一篇經文過後,神父合上書,潔白的教袍在明媚的陽光下,幹淨得想讓人親吻腳背。
“有不理解的地方嗎?”
他這時還算年輕,藍色的眼睛晶瑩剔透,還未染上年老的渾濁,寬廣平靜的像是溫柔的海。秦望舒沒見過海,這個比喻她也無從得知是否正确,只是這句話是她貧瘠的腦瓜子裏,最有學問的一句稱贊。
無人回答。
神父已經見怪不怪,這是他教這群孩子的第三十天,正好整整一個月。流浪的孩子大多防心深重,他隐約能猜到他們的想法,無非是擔心自己露了怯被趕出去,他從起初的欣慰到現在的綽綽約約的失望,已然習慣。
他手握着拳,放在嘴邊輕咳了幾聲,教袍單薄,白日盎然的春意把春光都染得三分暖,他貪戀這生機,夜晚他屋內總燒着暖烘烘的壁爐,與其他人相比,他總是少些衣裳,多了些不顧天氣的風度。
他抱着厚厚的《聖經》,像是塊磚板,撩起衣袍,打算與往日一樣回去。突然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
“我——”
女孩的聲音稚嫩,像是三月裏樹枝上新吐的芽,也是春日裏第一支芽。她見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臉紅了紅,害羞地低下頭,但又馬上擡起來。
“我不識字,神父講得都不太懂。”她鼓足了勇氣,長期饑餓的臉有些黃,經過一個月精心養護後,終于有了些肉。但她的眼睛很亮,又大又黑,像是盛放了整個春日。
她的話像是扔入池子的石頭,自第一道笑聲響起,越來越多人摻和,到最後哄堂大笑。她抿着嘴,疏淡的眉擰成了一團,很是不服氣,但她又倔強地盯着神父,像是等待最後的答案。
神父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包括形形色色的孩子。這個女孩放在以前,于他不過是再普通不過中的一員,但經歷了一個月後挫敗的教學,他難得的、甚至有些微妙地産生了一種欣賞。
他用平靜又包容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孩子,這樣的目光讓他們所有陰暗的想法無處遁形,笑聲不知何時又停止。他笑得和藹可親,這是每一位神職人員都需要經受過的培訓。
“你到我房間來,我給你補課。”
這是一個出格的邀請,他在自己脫口而出後都有些訝異,但又立馬被更加完美無懈的表情壓制住。華人有句話說,槍打出頭鳥,女孩是出頭的鳥,但也有句話叫笨鳥先飛,勤能補拙。
她小小的驚呼了一聲,黑亮的眼睛裏綻放出不可置信的喜悅和期望,像是教主天鵝絨墊上最美的寶石。她以極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邁着輕快的步伐追上了他的腳步。
神父的房間相比教堂的大通鋪算得上是豪華。教堂統一的巨大玻璃窗戶,先天就擁有了極好的采光,叫不出名字的家具,七彩的燈,椅子和沙發都鋪上了厚厚的絨墊,就連地板,都鋪上了一層潔白的羊絨地毯,這是一筆女孩無法想象的財富。
她的大膽在接觸到這一切後,像是縮頭的烏龜,連露出的縫隙也不敢窺探,只能小心翼翼地,束手束腳的,用腳尖盡量減少鞋子與地毯的接觸面積,以免弄髒。
她的舉動逗笑了神父,但他面上仍是神愛世人那樣的溫和。他道:“我的孩子,只是一塊普通的地毯,不用這樣拘謹。”
教堂的財富盡她所能,甚至所有孩子所能都無法猜到,所以普通人眼中足夠成為一家之寶的地毯只配鋪在地上任人踩,哪怕這人在不久之前還是個乞丐。
她猶豫了幾秒,松了腳弓。腳跟落地的踏實感,讓她身心都得以舒展,她不由得朝神父露出了一個笑容,屬于孩子的柔軟,又有點兒世故的讨好。
神父沒在意她這些小心思,拍着他身邊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巨大的書桌上邊緣放了幾磊堆積的書,漂亮的鋼筆,不知名的墨水,還未寫完的——或許是信。通通都被神父掃到了桌子一邊,空出來的位置只放了他手中的《聖經》。
她坐過去後,又多了一本。
神父翻到第一頁,華國的印刷技術沒有西方成熟,他手中的《聖經》厚如磚頭,看不懂的字符組成了錯落有致的句子,女孩只是看了一眼,就發現這與自己手中的書完全不同。但流浪的經歷已經讓她學會在沒有一定必要時,把自己當成一個啞巴。
神父似乎很滿意她的表現,他面上的笑容又溫柔了幾分,他道:“孩子,你知道這本書是什麽嗎?或者,這本書意味着什麽?”
她不敢回答,但她又想到了自己出聲時,神父眼裏很淡的欣賞,她衡量利弊後道:“這本書叫《聖經》,這是教堂——”
她咽了下口水,神父面上帶着鼓勵,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喜怒。
咬着牙,飛快道:“我的母親在世時,會帶我去寺廟拜佛,教堂就像寺廟,《聖經》就是佛經,神父善良仁慈,像是寺廟裏的大師。我不懂佛經是什麽,也不懂《聖經》的意義,但寺廟存在,教堂也存在,它們都存在,那就是有道理的。”
她說到這裏,想起了什麽,眼睫顫動得厲害。遲遲未等到神父的話,她又大了膽子道:“這個世間太苦了,所以需要一點東西來欺騙自己,我父親愛賭,又愛抽煙,他曾說過這兩樣賽過活神仙。既然是神仙,那肯定能讓人忘記疾苦——”
她突然笑道:“那就是神仙吧。”
她雖然笑着,但笑容中并未有幾分愉悅,反而戴上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愁苦。與她的笑容相比,神父更為她的話震撼,他豁的就想起了自己進教堂的那一天。
或許陽光也是這樣好,世間也是這樣明媚,天藍得仿佛不存在任何陰霾。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與神父說了什麽,但那時的自己與面前的女孩漸漸重合。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再是刻板模化式的溫和,終于落了一些細碎的感情在其中。
“你要記住,這個世間沒有神,《聖經》說神創造了世界,但事實上世界早已存在。這個世界也不是因為神說要有光,才有光,而是因為有太陽,才有光。有光就會有光所不及的地方滋生出影子。我們沐浴在陽光下,迎光而行,但黑暗親切又寬和,它包容萬物,像是母親。”
他的聲音裏帶了些微的笑意。他看着窗戶外冒出的小野花,随風搖曳,稚嫩的花瓣顫顫巍巍的,像是經不起任何風雨。陽光像是一杯酒,調得很淡,卻格外醇,斟在了這朵小野花中,醉意熏出了她的肥膽。
有些緣分的開始并不是早已注定,只是因為不早不晚的時候,她剛好說了一真句話,而他不覺得冒犯。他為她心軟了一瞬,從此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把她當成千千萬萬個孩子之一。
他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了她腦袋上。并不豐厚的頭發沒有帶來多好的觸感,他仍是揉了揉,細碎的頭發像是男人的胡茬子,有些硬和紮手,但此刻因為一個女孩,像是撓在了心裏,留下了不輕不重的痕跡。
“樹木在森林中依偎而生長,星辰在銀河中因輝映而璀璨,世界在少年挺身中而瑰麗,你是沒有騎士保護的公主,也要一個人乖乖地長大。”
他看見女孩因他話而瞪大的眼睛,他嘴邊的笑意越來越大,超過了溫和的界限,顯得放肆又俏皮。他伸出小拇指,不再年輕的皮膚有些松垮,但盡職盡責地挂在骨頭上。眨了眨眼,道:“這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拉鈎。”
良久,一個纖細的手指攀附上去,年輕的肌膚飽滿鮮嫩的像是窗外的野花。
“拉鈎,一百年不許騙。”
秦望舒不合時宜的突然勾了勾小拇指,皮肉下的血管汩汩流動,不知牽扯了哪根神經,竟然發熱地讓她恍惚以為攀附在神父的手指上。
“軍隊裏有時候會繳獲俘虜或是叛徒。”夏波見她長時間一聲未吭,自覺解釋道:“俘虜和叛徒都要審訊,關鍵人不能動,只好上刑,其餘的包括但不限于割舌頭恐吓。割舌頭只是一個開始,我們會撒辣椒或是鹽,受不住的就會主動求人,心軟得也會招了,花樣百出,只是割舌頭而已。”
他動了動眼珠子,順着眼尾又飄到了秦望舒臉上。兩人都神色淡淡,看不出內心的想法,他暗笑自己天真,又繼續道:“山神被秦凱圈養,他是鐵匠,工具衆多。舌頭割之前可以炮烙,剪、刺穿等等,鹽和辣椒并不是稀罕的東西。要想馴養一頭聽話的野獸,極盡手段——”
他想起秦家村傳聞山神的種種,總結道:“是天大的劃算。”
一頭聽話的野獸很多時候并不比人差,他們培養一個探子,費盡人力物力,而培養一頭野獸只需要肉和棍子,這筆買賣哪怕是最吝啬的鐵公雞,也只能真心實意地比上一個大拇指。
秦望舒眼眸幽邃,不知道在想什麽。她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山神身上,又像是透過山神飄散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她習慣性地小動作在年少時刻意壓制過,到現在近乎于無,剩下的也都無關大雅,根本洩露不出她任何情緒與心思。
“教堂有一個巨大的草坪,周圍原本存在的房子都被推平了。神父的屋子連接了一個小花園,他喜歡百合,曾在院子裏種滿了百合。花開的季節裏一束束的百合,就像是神父的教袍,來自天國的幹淨。”
她舌尖劃過上颚,神經末梢帶來異樣的顫栗。她忍住,頂了頂後槽牙。
“百合的香味很濃,神父最初是過敏的,”她頓了一下,想到夏波可能不明白過敏的意思,又解釋道:“氣味過敏會讓人忍不住一直打噴嚏,嚴重的會引起呼吸困難,窒息等,直接導致死亡。神父只是輕微的打噴嚏,以毒攻毒之下他逐漸習慣了,有一天一只雲雀飛入其中。”
山神見他們許久未有下一步動作,慢慢又躺了回去,但兩只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們。
“啊——啊——”它的叫聲來得毫無預兆,突兀的像是光暗處的分割線。
秦望舒嘴裏未完的話突然停住,她按住了夏波的手。山神看上去似乎很不好,原本合上的嘴巴,又露出了尖尖的獠牙,本就看不清的五官又皺成了一團,看上去更加可怖,就連他們兩個的小動作都沒發現。
“它看上去很痛苦。”
她主動掐斷了之前的話題。飄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了山神高挺的腹部,腦中突然滑過一個荒唐的念頭。她迅速地掐滅了,但根本無法轉移的眼神,卻讓念頭春風吹又生。
“人有一些反應是騙不了人的。痛、癢、躲避危險,這些都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腦中的想法像是生了根,在短短的時間裏迅速攻占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潛意識的自我催眠,還是因為有過相似經歷的呼喚。
她舉起自己的雙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精致的女士槍依舊在右手緊握着,只是按在扳機上的食指不再緊繃。她視線緊緊扣在山神的臉上,以龜速往前挪着腳步,與其說是試探它的底線,不如說是溫水煮青蛙般磨掉。
在某些事情上,秦望舒有足夠的耐心。或許是她面上的表情太過坦蕩,也或許是她高舉的雙手給了山神足夠的安全感,她成功地突破了社交的安全距離,在山神腳跟前停了下來。
她閉了閉眼睛,慢慢地蹲下。挺直的腰杆不能彎,頭也不能低,脖子與頭都是致命的地方,在這樣的距離她不可能反應過來,所以她選擇了曲起膝蓋,半側着的身子只要山神有任何一點異動,她能順勢到底翻滾出去。
她沒有把夏波考慮在內,人在大腦來不及思考時往往展現的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她不信任夏波,一點也不,她可以給予他盟友的身份,享受盟友的待遇,但本質上她永遠都是孤軍奮戰。
被信任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徹底蹲下來了,在山神面前,兩人以不大的高度勉強算得上是平視。這種感覺她很久以前得到過,在不止一個人身上,到現在也依舊在得到,但在年歲的流逝下,她把籠統的情緒精準又冷漠地歸結為一種求人者的美夢。
有求于人,所以處在弱勢。弱者迫切于改變現狀卻又無力,在種種環境的碰撞下産生了有可能實現的希望。她聽過普羅米修斯的神話,對于這種過度美化怯懦情感的故事持保守意見,但她得承認,被這種情感包圍的時候,很難不産生飄飄然的感覺,粗俗一點便是:該死得美好。
她依舊舉着右手,冰冷的槍支被掌心的溫度焐熱,像是誕生了生命。她動了動左手的手指,清楚地看見山神的視線直勾勾地在這上面。于是,她一點點地下降,到了齊胸的高度,向前伸直,讓自己的氣味散發出去。
養過貓的人都知道貓的戒心遠比狗要重得多,對于這種野性藏在骨子裏的動物,你想要接近它就必須先讓它适應你的氣味。這是一個單向的選擇,它接受,你無事,它不接受,你受傷,也會有第三種結果出現,強扭的瓜未必不甜。
她的手伸在山神高挺的肚子上,對方撐起了一點身子,微低的頭盡可能地伸長了脖子,這是一個聞的動作。這套流程她很熟悉,教堂門前的白鴿,流浪的貓,搶食的野狗,甚至人。單項的選擇對她而言,只有一個結果,無一例外。
她慢慢勾起嘴角,這次也不會是例外。但下一秒,她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還未來得及壓下嘴角,身體就下意識側倒,全身待命的肌肉已是快到了她的極限,但看似笨重的山神更快。
她被死死壓在地上,大大肚子抵在她身上限制住了腳可活動的範圍。身體的保護機制已經徹底消失,與這難以言喻的味道相比,近在咫尺的臉更是驚悚到她心髒驟然都停了幾拍。
“別動!”她大聲叫道。
她的話成功攔住了夏波的腳步,但也徹底激怒了山神。它張嘴,潦草的黃牙戳上了她的臉,滑膩腥臭的舌頭舔了一口,濕答答的口水拉出了一條細長的絲。
這像是開關,她胃又開始蠕動,神經牽扯着肌肉,不需要大腦發號施令,喉嚨開始反射性地幹嘔但又被她死死壓着,鼓起的喉頭像是青蛙那樣一張一合,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種不屬于人的聲音鎮住了山神,它動作一頓,相貼的臉稍稍拉開了一些距離。毛糙粗硬的頭發蹭在了秦望舒下巴上,口水的印記順着臉部線條的起伏自然地往下淌。有那麽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瘦弱的她抱着一條髒臭的老狗瑟縮在稻草堆上。
乞兒是沒有人權的,它們中間夾着一個足月了的嬰兒,它似乎餓了,哭得很厲害,這樣的吵鬧很快引起了破廟裏其他孩子的意見。它怕失去這處勉強能避風的地方,狠心咬破了手指,瘦得只剩骨頭的身子已經擠不出多少血,可它仍是塞進了嬰兒的嘴裏。
嬰兒的嘴濕軟溫暖,它感覺到了異物開始本能地吮吸,哭聲戛然而止。全身的溫度像是順着血液的流逝而漸漸消失,它其實沒吃過什麽好東西,根本就沒有好與壞的概念,當腥鹹的血能管飽肚子時,它也會接受。血的味道刺激了老狗的肚子,它不由自主地龇起了牙。
又長又尖的鼻嘴上皺起一道道松老的皮,它也很老了,嶙峋的骨頭像是要戳穿皮肉,灰暗的毛發裏掩不住衰老的白色。餓瘋了的秦望舒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它視為貯備食物,但它只是個女孩,身體瘦弱且只有兩條腿,流浪的狗兇惡慣了且有四條腿。
一個畜生跑不過另一個畜生,下場便是食物。它要活,勉強稱之為家的破廟裏還有一個妹妹在等它,所以它必須比狗還要兇,對方有爪子,它有指甲,對方有獠牙,它也有牙齒。畜生見畜生,首要的便是不露怯,它必須拿出最兇惡的姿态,哪怕它的腿在發抖,哪怕它在掉淚。
它不能被狗咬,它見過許多被狗咬的人最後都發瘋了像狗一樣,然後孤零零地死去。它曾經思考過,人和狗有什麽區別呢?人和畜生又有什麽區別呢?當牙齒咬破皮肉那一刻,臭烘烘的狗毛嘗了一嘴,腥鹹的狗血順着喉嚨流淌進肚子時,它感覺到了久違的力氣。
它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嘴裏的狗毛怎麽也吐不幹淨,比血更難吃的眼淚。
它恍然間就明白了什麽,它和這條狗都是一樣的。體面的人為了生存,找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勞苦的人為了生存,早起貪黑也是為一口飽飯。畜生的規則很簡單,沒有人之間的彎彎道道,它贏即是王,有絕對的權利處置食物。像它這樣在生存線上掙紮的畜生還有很多,它養不活小畜生,但可以拉上這條快要死的老畜生一起。
小畜生。
她念了幾遍這個稱呼,她不識字,沒有什麽學問,只道聽途說賤名好養活,所以就在剛剛,它給破廟裏的妹妹取名叫小畜生。
兩個畜生結了伴,廟裏其他畜生就得掂量掂量,它日子肉眼可見的好過了很多,只是每次深夜中它都會自夢中驚醒。它總覺得在暗處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着它們,不會像野獸一樣發光,但本質都是貪婪又饑餓的,它知道,女人和小孩總是最好吃的。
人的脖子是最脆弱的地方,它曾無數次驚醒後,悄悄地把手捏在小畜生喉嚨上,但最終又放棄了。而現在,她露出了白嫩的脖子,薄薄的皮肉根本掩不住汩汩流淌的血液,只需要一口,快到她意識都來不及反應,她可能就會喪命于此,但她卻感覺到了久違的顫栗。
她屏住了呼吸,慢慢別開頭,讓本就暴露在外的頸脖暴露得更加徹底。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混合着沸騰的血液,她已經分不清在她身上的到底是山神還是記憶中那條老狗。她是個賭徒,一直都是。作為畜生時與狗搏鬥,生死較量時咬破了手指給小畜生喝血,獨活和累贅時保留了那丁點兒可貴的人性。
不妨再大膽一點,她人生中賭了無數次,她也贏了無數次,這次她也可以賭。
她低低嘆了一口氣,有些沉醉于着迷。她骨子裏不是安分的人,在十八歲那年,病得快要死的神父問了她一句話。
你是想當一個女孩,還是做秦望舒。前者是新起的年輕女作家,除了安穩什麽也沒有。後者,注定走在暗處見不得光,除了安穩什麽都有。
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秦望舒。她叫秦望舒,父親說望舒意為月神。她也想過,父親母親或許是曾經愛過她的,但這點愛太輕微也太無用,在柴米油鹽中變質腐爛到連狗都嫌棄。她知道月亮不屬于任何人,可某些時候,它的确屬于了她。
她握着的槍的手終于松開了,金屬滑到了泥土上,像是有聲音,又像是沒有。同一時間,一個尖尖的東西刺破了她脖子上的一點皮肉,疼痛細微,不至于針紮,倒像是蚊子咬。還沒等山神進一步,她的手也掐上了對方的脖子,平整的指甲準确的按在了頸側的動脈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