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怎的不說話了?既知是将軍府,還有膽闖進來。”
将軍仔細把玩着罐子,悠悠開口道。
女孩就跟只被抓起耳朵的兔子似的,要是平常還能撲騰幾下,但擱到現在,恐怕連大氣也不敢喘。
她這時估計連将軍說了什麽話都沒聽清。
“外面的雨還挺大的,倒是罕見。記得幾年前,估摸着也就是這幾日吧,下了場大雨。那天夜裏,聽得雨聲格外大。好似應和着似的,天氣也凍得叫人發抖,穿上件大氅也是冷的......”
将軍撫摸着罐子,如撫摸摯愛之人一般。
女孩雖然害怕,但聽了這番話後,視線止不住向将軍那邊瞟。
她盯着那罐子看了半晌,愣是沒看出有什麽稀奇之處,還說是什麽臻寶?她打賭,如果原料足夠好,自己甚至能捏出個跟這差不多的罐子出來。
“你也在聽外面的雨嗎......是啊,這甚至比那天下的還大呢。”将軍将罐子捧在嘴邊,輕聲呢喃着。
“小姑娘,你是來躲雨的吧。”
将軍放下了罐子,重新看向那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女孩。然而不等女孩回答,将軍又開口道:
“你能跑到這兒,也是緣分了。這樣吧,若是你肯聽我講個故事,那我就留你繼續在這躲雨。”
‘将軍竟然沒想要殺我,還允我躲雨!’
女孩兒連忙點頭,似乎有了勇氣與将軍對視。
令他意外的是,将軍竟然笑了笑。
“也算你走運......”将軍看向了罐子,調整好呼吸後,緩緩開口道:
“故事很長,你不用拘着,坐過來吧。”
将軍上了岸,找了些取暖的東西遞了女孩。
“這是我夫人的,你先披着吧。”
女孩遲疑片刻,便立馬接過衣物披上。她鼓起勇氣,擡起頭向将軍望去,小聲道了句謝。
氣氛緩和了一些,這叫女孩稍稍松了口氣。
将軍送完衣服後重新坐回池中,然後開口道:
“既然要講,那就從頭說起吧。反正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聽我講故事的人。”
将軍緩口氣,然後又道:
“等我講完差不多雨也停了,到時候你就順着東邊的那條小路一直走,約二刻鐘就能回到城裏。走時記得關好府門。”
女孩明顯一愣,不可思議的忍不住張大了嘴。她以為自己躲完雨之後,就要被滅口!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大丈夫說話應言而有信。在進行思想的激烈鬥争時,将軍又開口了:
“莫要害怕,肯定是會放你走的。罷了罷了,我直接講吧。”
。。。。。。
将軍幼時是在城郊的一處小村莊裏長大的。無父無母,唯一依靠的只有個在當地教書的老先生。
“先生,為何我無父無母?”
一個黑發小兒向先生作了個揖,不解的問道。
“翯兒,你又為何如此問呢?”
老先生順了順胡須,笑呵呵回問道。
“我見那些與我一同學習之人皆有父母......”
沈翯埋下頭低聲道。
沈翯為誰?前文所說之将軍也。
“父母之有無,又有何妨?翯兒難道吃不飽穿不暖?”
“非也,先生待我極好,如父母。”
沈翯說着說着紅了臉,不好意思的閉上了嘴。
“哈哈哈,頑皮小兒!既知如此,還問什麽父母?”
老先生笑的身體發抖,胡子也跟着一顫一顫的,只得扶着桌坐了下來。
“不過是見他們都......罷了罷了,也沒什麽。”
沈翯抿抿嘴,挨着老先生坐了下來。
不過因為年齡尚小,坐上石凳後腳着不了地,就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老先生看這孩子心事還挺重的,也不再笑了,嚴肅道:
“人非生而相同,正如王侯将相與甕牖繩樞。不過你要記得,正因不同,所以是為磨練也。或因磨練而出人頭地,或因磨練而灰心喪氣。”
老先生一板一眼說道,正如他平時給學者上課一般。
沈翯認真聽着,端正了坐姿,兩只晃悠的小腳嚴絲合縫的并起來。
“翯兒,我不指望你能出人頭地,只願你平平安安的,也合了你父母的心意了。”
老先生知道沈翯在意父母一事,清了清嗓子,語重心長的說道:
“你父母是我故交,為一些緣故而死。”
沈翯瞪大了眼,正欲再問,先生繼續說道:
“這些緣故我不方便講,當然你父母也不希望我講。你只要記着,快樂的活下去!這也是你父母最後托我轉告給你的話。”
老先生講完打了個哈欠,拜拜手示意沈翯自己去玩。
等到沈翯出了院,老先生才停下了哈欠。他目光不知看向何方,重重地嘆了口氣。
“世态炎涼、人心不古、君王□□!不出二十年就要完喽!”
剛剛那番話,老先生自然是不敢說出來的,只得又重重嘆了幾口氣。
......
“今日,我們來講講何為‘仁’。”
每當老先生開始講課,就像是持有法力般,吸引人們紛紛進入到他的教學中來。
伴着老先生雄渾、穩重、能叫人踏實下來的嗓音,人們自發的耽于課堂。
“說到‘仁’,難免要提起孔夫子。《論語》一書中,屢次講‘仁’。那麽何為‘仁’?孔夫子因人而異,對‘仁’的闡述也各有不同。顏淵一篇曾言:‘為仁由己,而由乎人哉’;于述而,則雲:‘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怎樣才為仁?”沈翯問道。
“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穩固根基而樂善好施。”
“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先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指不強人所難?”
沈翯繼續問道。
“其意因人而異,對,也不對。翯兒,如果你是這樣想的,那就要做到它。”
“可我有時不能做到。我欲如此,可結果總是非我本意也。”
“不急,慢慢來。萬事循序漸進,尋其根、解其源。”
......
“沈翯,你聽懂先生今日所講的了?”
路上,幾個小兒圍在石桌前七嘴八舌。
“總的來說差不離,但有好多細節不解。”
沈翯回道。
“哎,比我們好多了。我就只聽到先生講什麽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麻煩!”
“此‘仁’非彼‘人’......來,我給你寫一遍。”
沈翯找了一截樹枝,在地上比劃起來。
“這是什麽字呀,怎麽從來沒見過?”
“倒是很......龍飛鳳舞?先生以前講過這詞,那時還專門考我了。”
“對!就是那個什麽蟲飛鳳舞!”
“是龍飛鳳舞才對。”
“好吧好吧,龍飛蟲舞。”
“你這不識書的,是龍飛.....”
“好了!”
沈翯一聲打斷了這幾個小兒争吵,他緩口氣兒,道:
“算不得龍飛鳳舞,我的字只是先生的十分之一才對,頂多算是飄逸。”
“那這是草書嗎?”
那個最開始說“龍飛鳳舞”的小孩仔細看了看,而後眼神一亮,擠着就往前湊。
“算不得草書,瞎寫着玩兒的。”
“哇!厲害!”
“一撇一豎加上‘二’便是‘仁’了。關于‘仁’,先生講了許多,我與你們解釋解釋:......”
“這小子不錯嘛......”
老先生信步在小院裏閑逛,看見沈翯給其他小兒講解,順了順花白的胡須,眼睛笑的眯了起來。
“頑皮小兒,說什麽字不及我十分之一......剛剛在我面前可是還自誇了一番的。”
看着他日益突出的才能與見解,先生心中自然欣慰,可是又有幾分擔憂。
“太過出衆非善也。當今天下,趨炎附勢之人衆多,真才實學也只能受困于王公貴族,國之哀矣。”
老先生嘆氣,随手觸了觸剛開的野花。想來快清明了,沈翯也長大了,該去為他父母燒紙了。
......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沈翯走在先生前頭,又道:
“先生,您今日怎麽帶我出來玩了?”
“不是去玩,是有要事要做。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兩人,一老一少在鄉間野路上走着。
沈翯走在最前方,嘴裏還哼着小曲兒。老先生跟在他後面,心事頗重而一言不發。
沒多久,兩人到了個破爛的村莊。沈翯稀奇的很,拉着先生去瞧了瞧。
“先生,這些人吃的是什麽東西?血赤呼啦的。诶!走了這麽近怎麽沒見一個小孩呢?”
老先生一見便迅速上前幾步,拉着沈翯快步走出了村。
“這個村古怪的很,還是不要再去了。”
“先生,您還沒有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呢。”
“翯兒,你想聽嗎?”
沈翯點點頭,睜大眼睛期待着回話。
“翯兒,知道易子而食嗎?”
沈翯搖搖頭,等着下話。
“因為沒有食物,所以他們只能将自家的孩子與別人交換......”
“然後吃別家的小孩,因為自家的不忍心吃?”
沈翯天真的語氣道出這一殘酷的真相。
老先生沒說話,只是走的速度又快了些。
沈翯默默的跟在老先生,眼神黯淡,不知在想些什麽,随後他開口道:
“我記得您與我講過,‘翯’字出自于《詩》。孟子曾引用過此詩,來闡述‘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當今天子是個聰明、有宏圖大志的人,您不下一次跟我這樣說過。如此之人,可也知這種情況?”
沈翯又道:
“此處雖是偏僻,可也在官家腳邊。這樣的慘烈之景,怎叫人不扼腕......天子大力弘揚儒學,可他自己卻做不到。于是我想,不僅是天子的原因,歸根到底還是儒學。我想因地制宜,我朝并不适合儒學、仁政。”
“翯兒,你還是太小,不懂時局。我想,天子固然知道這些,可他這樣做,定是有自己的原因。朝政也是很陰暗的,翯兒,你不适合這些。不要再想了,咱們繼續上路吧。”
二人走了又有半個時辰,均是一言不發,其中沈翯最是如此。
“到了。”
老先生一句話喚醒了沈翯的神智。
沈翯看到眼前一片蒼涼之景:小山丘頂上雜草叢生,偶有幾處斑駁的分布有野花。花的顏色很素,以白、黃色為主。
剛下過一陣小雨,葉與花瓣上還乘有露珠。
眼下,也僅有這些在微弱陽光下,熠熠閃着光的露珠能為這片瘡痍之境平添幾分顏色。
荒草地中央伫有兩塊通身漆黑的墓碑,字跡模糊已經看不出什麽了。
“那是你父母,也就是沈大将軍夫婦的墓。你是一歲多才送到我這兒的,送來前均是與你父母一同生活。現下想來,你也記不起什麽了。”
老先生叫來沈翯,讓他在父母面前好好磕了三下頭。他又把自己準備好的酒與蒲公英一同塞到沈翯手裏,示意他給父母送去。
沈翯恭恭敬敬的做完這一切後,默默無聞地站在老先生身旁,低着個頭、情緒愈發低落了。
“我父母,他們怎樣?”沈翯聲音有幾分不正常,比以往嘶啞了些。
“他們嘛,這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呀!尤其你母親!當年她一身戎衣,随你父親一同作戰拿下不亞于你父親的戰功。也是那年,這二人成了婚。”
“說來也怪,你母親堂堂一位參知政事嫡長女,卻去學她遼國來的母親那樣學什麽武術。可偏偏你爹就瞧上了,當時你爹說:‘我就看不慣那些小女兒作态的什麽大家閨秀,照我看大家閨秀就得是靜絜那樣,既能操持家務、又能帶兵打戰!老天啊!我這可是三生有幸才遇上這樣一位好媳婦啊!’說着就又要拉我去喝酒,還是我夫人通知的你母親。她一邊說着客套話,一邊拽着人就走了......”
興許是年紀大了,總愛說青年時的去世。老先生難得話唠一回,拉着沈翯說了許多。
...
“我父親竟然是這樣的?”
“那可不!頑皮的很,連你也比不上!他那會兒帶着人就去找人家事了,活脫一個混世魔王。也就是你母親來了,他才改了許多。在外人看,那是威風凜凜的大将軍,在家就黏着你母親,半步不離的那種。你母親苦啊,還沒你的時候就得看四個兒子......”
“啊?什麽四個兒子?”
“哦,我還沒跟你說呢。你原是有三個哥哥的。”
沈翯的眼睛“嗖”的迸射出小火苗來,等着下話。
“不過可惜,在你出生後不久便去世了,再之後便是你父母的離世。唯一慶幸的便是滅你兄長的那些蠻人最後被你父母出兵讨伐個一幹二淨,我懷疑這與你父母的離世拖不了gan......翯兒,我不能再跟你說了,別去瞎想什麽,明白嘛!你父母及兄長的死亡是上天的指令,不是什麽旁的,可懂!!永遠不要摻到這渾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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