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古人常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與先生差不多一年沒見了,可我覺得已經是隔了數條生命的距離。”
“曾幾何時,我已經變得不認識自己了。我很慌張,于是我努力回憶起一年前自己是何樣子。”
“但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
“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達标了,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先生?”
沈翯不戀戰,竭盡全力将對方擊殺後,就匆忙跑了過來。
“那今天?”
沈铩狄玩味的笑笑,擺手讓沈翯先下去準備一番。
......
沈翯面無表情地辭別了叔叔,轉身就向自己的住處跑去。
“先生喜歡白色,我得找件白色衣裳穿上!”
一路上,他健步如飛,暗自忍不住的高興。
雖然許久未曾笑過,可沈翯一咧嘴,嘴角就翹了起來。順手将件東西挂上去,保準不會掉下來。
“先生在那邊肯定過得不好,我再給先生帶些東西過去!”
沈翯飛快收拾東西,盡可能的節省時間。
沈翯不敢耽擱,收整好後立刻跑去找他叔叔。
“如此着急?”
沈翯不搭理他,微微擡起頭道:
“我要見先生!”
......
沈翯蒙着眼被人領到了一處偏僻的小院中。
等黑布一解開,待沈翯看清眼前之景,暗暗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不算太差。’
沈翯松口氣兒,當邁出第一步時,腿腳有些站不穩。
他握起拳,鼓起勁兒飛快向廳堂跑去,摔了跤也不在意。
‘這破腿!’
沈翯狠狠打在近乎現在已是沒有痛覺的雙腿上,一擡頭,看清了廳內隐隐身影。
“先生!!!”
沈翯高喊出聲,連聲音變了調也不自知。
終于艱辛地走到了廳堂門口,沈翯調整呼吸、昂首挺胸。
他有些不敢見先生,怕他知道了自己每日都在練習殺人......
但退縮又僅在那一剎那,轉縱即逝。
然後整個人便是意氣風發,滿身少年朝氣的進了廳堂。
“翯兒......”
如從前那樣熟悉的呼喊傳入沈翯耳中,讓他呆立在原地。他聽得老先生的聲音喑啞的不成樣子,仿佛許久未言。
沈翯聽得鼻頭一酸,眼眶漸漸濕潤,他咬着牙不讓自己有任何悲傷的情緒。
“先生......翯兒現在才見您,實在是不孝。”
沈翯低下頭,竟是不敢再走近了。
“哈哈哈!瞎說什麽呢,有什麽不孝的?你能記得我就不錯啦,快快快這邊坐!”
方才沈翯還一直擔心着,一見到先生笑了起來,心中懸着的石頭便也落了地。
“先生,我不坐了,就跪在您身邊吧。”
腿腳已經漸漸有了力氣,沈翯沒費多大勁兒就一下跪在了先生膝旁。
“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又是作甚?”
“哎呀,我管他有沒有黃金呢!給先生跪,我心中歡喜。”
沈翯來之前還想着見到先生後該怎麽樣,如今僅僅是一句呼喊,就讓往日的那些憂慮不知道早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自發的就向先生耍起小性子來,好似又是先前的那個不谙世事的小少年。
“好好好!你這頑皮小兒,都長大了還這樣油嘴滑舌的。”
老先生枯燥的手拍着沈翯後背,有些重的力道給沈翯帶來無比的踏實。
聽着老先生雄渾的笑聲,沈翯心裏沒由的高興。但他沒看仔細,老先生花白的胡須已經長到顫不起來了。
“先生過得怎樣?我在那邊可好了,就是教書的先生不好,連您一根頭發絲兒都比不上!”
老先生愣了愣,咳嗽了一聲,道:
“你可真是......嘴那麽甜,誇的我都害臊了!剛才還說你油嘴滑舌呢!”
“那有什麽?!我心中憋着許多話未給先生講,都講出來,先生怕是要臊的不知要躲向哪裏去了呢!”
“你這,這!”
老先生作勢打向沈翯,而沈翯反應極快地應聲倒地,大呼疼痛。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等做完,兩人都像被時間定格住了,久久未言。
可不是!!
就在一年前,他們也曾這樣玩鬧,但一個不速之客兀的打擾了他們,像一把鐮刀将他們從中劈散開,讓他們近乎行同陌路。
“哈哈哈哈!”
沈翯率先笑了起來,随即老先生也附和地笑了起來。
他們雙方都不知道,這笑聲之中包含了多少苦澀與無奈......
老先生怨上天不公!這樣對待自己從小跟個寶似的看大的孩子。
他不敢去想象,白衣下有多少道深入筋骨的傷口!
但老先生不能說出來,因為這些苦沈翯他必須受着!
吃得苦上苦,方為人上人!
這是對他的磨練,同時也是一個極大的機遇。
不過讓老先生意外的是,沈翯根本沒有提起自己歷練的事兒。
......
“翯兒,你在那邊如何?要如實的告訴我!”
老先生一下一下地順着沈翯的後背。
這已是成了一種習慣,每當他伏在自己身邊之時。
“先生不如說說您自己,我在那邊可好了,沒瞅見我都胖了嗎?倒是您,都瘦了......”
“他們不敢對我怎樣的,你也知道,放心吧。每天見不着你,我心不安、睡不好,這才瘦了的。”
“可是如此?先生既然這樣說,那我就再努力些,到時候定把您接出來!”
“那好!我等着翯兒接我的那一天。”
沈翯像打了雞血一般傻呵呵呲牙笑着,不過他想到些不合時宜的事,笑容漸漸僵硬。他一想,先生正在自己身邊呢,就忙着調整過來,思慮再三後道:
“先生,要想把您接出來,我必須要做一些不合意願之事......”
老先生聞言一怔,久久後才道:
“翯兒,終于肯說了嗎?我還以為你不會對我說呢。”
“先生......”
“你也知道了,你是将軍之子。帶兵殺敵是肯定的,你們家就是這樣規定下來的。可是換句話說,為國、為百姓效力也是件好事,沒有什麽合不合意願之說。孔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大丈夫理應如此,定要切記莫忘,這對翯兒可是受益終身的。”
“可先生,您從小就教我要仁愛。帶兵打仗何嘗不是殺人,這又怎麽算得上‘仁’呢!”
“啊呀呀,你可真是不懂變遷,忘了我之前說的?何為‘仁’?那是因人而異的。你是将士,保家衛國,便是‘仁’。”
老先生見沈翯還是想不開,便苦心解釋道:
“兩軍對戰傷亡是肯定的,二者都是為各自國家與百姓而戰,本沒有過錯的,不過要謹記切莫亂殺百姓等無辜。對戰是兩個政權之間的交鋒,你們便是着交鋒實質的化身。若要怨,那只得怨開戰的雙方帝王不‘仁’了。将軍也僅是聽從君主的指揮,是忠君罷了。”
。。。。。。
“告別了先生之後,我又回到了‘煉獄’之中。之後,達标就變成了支撐我歷練下去的唯一動力。”
“先生是他們用來牽制我的,雖然知道他們不會對先生怎樣,但每到夜晚、思緒閑下來時,還是不由為他老人家擔心。”
。。。。。。
沈翯走後,老先生房中又出現了一位稀客。
“聊的怎麽樣啊?”
“你來了,老夫有失遠迎,實在不合禮道的。”
“呵,你也看到了吧。他可真是天生做将帥的人才,只有在我這兒才能物盡其用。你倒好,跟個縮頭烏龜一樣帶着他躲在村裏面,把他藏了這麽久!”
來人倚在門框上嘲諷的大聲說道,然後不容客氣地闖進了房間。
老先生不理睬他,自己心中默背佛經,為沈翯祈福。
來人走到最裏屋,靜默了許久,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道:
“見也見着了......哎。我們這一代可是遭了孽了,你瞧瞧都什麽事兒?也難怪那孩子是個争氣的,倒是不枉我對他潛心栽培。”
男子走到老先生身邊,随手打翻了瓷器。
兩人雙雙彎下腰去撿,他趁機湊到老先生耳邊低聲道:
“為着他,咱倆還得賠上性命。你也知道當朝天子是什麽德性,必須得演上一出好戲打消他的顧慮,要不沈翯永無出頭之地!”
之後,兩人又“争吵”了許久。
不過在某一刻時,兩人同時向窗外一瞅,對視一眼後安下心悄聲交流。
“铩狄兄,你當初也不是個偏執的人,為何現在如此癫狂?還得在外人面前僞裝?”
“你又懂什麽?嚴兄覺得我哥嫂之事與你無半分幹系?”
老先生聞言後心中一驚,急忙問道:
“那位竟然如此做了!他這是瘋了?!”
“咱們官家瘋了也不只是這幾年了,龌龊荒唐之事多了去了。”
“可他這又是何必呢!好不容易熬到出頭日了,就把、把......”
“我聽爹爹說,自從先帝跟中了蠱般莫名其妙地沒了後,太後就順利上位把持朝政。那時天子還小,沒少被人利用。等天子大了,那能容忍太後愈發猖狂的行事?太後慘死後,天子借着她與我家有些關系,是早就想報複我們了。官家借着那事來屠門,不過算他還有點人性,單單屠了我哥哥那一門。即使是那樣,沈将軍府上下連七、八歲的小兒也沒能幸免。”
“我早就勸官家,他偏不聽!那黎國仗着地方大就欺負咱,竟叫翯兒的哥哥們和十幾萬将士都沒了性命!滅黎一事,天子就着自己聰明就居功自傲,既要土地又要人心,這才幹下了這些個荒唐事!他怎麽不聽呢!”
“現在說有什麽用?”
沈铩狄見接班時間快過了,急忙說道:
“我好不容易抽空來,要說的已經和你說了,你應該也聽出來了。你與我家有大恩惠,沈家必世世代代記着!”
“無妨。小女一事便是托你忙辦的。更何況,這些年來你也庇護着那小村莊,沒有什麽誰欠誰的。如果有,那便怨官家罷。”
“哎......以後有空再議吧,我先告辭了。”
“且等一下!一開始,你對那孩子好些是不會引起懷疑的,關系何必整的這麽僵呢?”
“我自有打算。那孩子什麽都好,就是藏不住心思,不嚴厲對待是會壞大事的!再者說,在官家眼中我可是個癫狂之人啊!”
沈铩狄自嘲般笑笑,算好時機摔門而出,嘴裏還罵些什麽。
老先生看到他這副樣子,嘴一咧,竟不合時宜的笑出了聲。
不過只有聲音能聽出來是笑着的,眼中卻藏不住的充斥着悲恸。
沈铩狄沈大将少年時期一點兒都不比沈翯差。雖然自幼多病,但立下赫赫戰功,也叫人不敢嚼舌根去。
如此背負君子之稱的一個人卻在沈将軍家滅門後變得瘋瘋癫癫。
老先生仰頭去看頭頂上的破椽朽檩,嘆息一聲,默念着些什麽。
“黑雲落雨成血,只因皇天食人。氓隸奮起疏雨,願天重霁照民。”
老先生還是沒法把當今天子和二十年前那位一腔熱血改朝制,兩肩扛起天下興的皇子看為同一人。
還好,自己早以未遑且喪妻而辭官,不在這片淤泥裏還不知能活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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