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洵都十日見聞(五)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尚未吃早飯,拾女被人帶到審訊室。
站在典獄官前面的,是一位從未見過的中年男人,留着不長不短的胡須,看那模樣,便是慣于發號施令的。
“大人,這便是剛抓到的女犯,流放罪人安怡徽。”
那位“大人”居高臨下地打量了拾女幾眼,嘴裏慢慢吐出幾個字來:“你是安怡徽?”
拾女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動彈不得,她勉強擡眼瞧了那人,因沒吃早飯,沒有什麽力氣,傷也沒好,虛弱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大人”見拾女不言不語,只是瞧着自己,大約想歪了。他瞧了一眼典獄官,又面向拾女,道:“你認不認不要緊,那烙印是不會說謊的。我現在問你話,你要是如實回答,不僅可免于受皮肉之苦,還有想不到的好處。你可明白?”
他瞧拾女微微擡着頭,似在傾聽,便接着道:“你與那桓佶是什麽關系?”
拾女不語,那位“大人”又問:“你們是什麽時候相識的?桓佶對你的事知道多少?平戡的事,你二人是否都知情?”
到目前為止,那位“大人”的語氣都還算溫和,但拾女遲遲不肯回應,他皺了眉,擺擺手,便有人擡了一口小箱子上來,一打開,裏面全是黃燦燦的金錠。
“你看,這是多少人一生夢寐以求的東西,現在你只要動動口,就可以得到。這還不算,如果你想,重新成為十八勳舊的人,也是可以的。”
顯然,多少金錠都不如後一個條件有吸引力,尤其是對于像拾女這樣身份的人。只是拾女自幼長在山溝溝裏,對于勳舊子弟的身份未必有多麽大向往,重振家業的志向也是過于遠大的。
拾女還是頭一次見到那麽多金子,不免多瞧了幾眼,确實差點兒把眼珠子掉進去,幸好最近修養提高的快。她收回目光,變為坦然,然後笑笑道:“你就是拿那黃燦燦的東西砸死我,我也是什麽都不知道。”
“大人”即刻變了臉色,狠狠道:“打,打到她開口為止。”
典獄官忙陪笑道:“大人呀,此事不可。莊黾大人吩咐過,不可動刑。”
“大人”瞪了典獄官一眼,典獄官便不敢再說了。
拾女的身子本來就足夠虛弱了,這一受刑,沒多久就暈了過去,繼而被清水潑醒,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身體止不住的顫抖,然後看到了莊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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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請住手。”
莊黾大聲喝道:“這是大祭司她老人家指名要的犯人,若是出了半點差錯,大人您擔待的起嗎?”
那位“大人”雖擺出一副不屑面孔,終究還是退卻了,莊黾責備過典獄官後,把自己的人留下幾個,同時讓人找大夫給拾女治傷。因此,拾女雖傷痕累累,卻到底還有一口氣留着。
次日,拾女見到了平戡,在冷冰冰的審訊室裏。
平戡滿身血污,神色冷峻,只在看見拾女那一刻,似有動容。
主審的是一個名叫源恩用的人,自稱是奉神尊之命審理此案,承諾定會秉公辦理。莊黾跟在他身邊,依舊是一副護衛的模樣。
源恩用所問的,不過是令人供認其罪的問題。平戡始終不說一句話,拾女覺得有什麽不對勁,莊黾解釋道:“平戡行刺未遂,欲咬舌自盡,被人救下,已經不能說話了。”
拾女聞言大驚,瞧着平戡,十分心痛。
源恩用輕輕嘆息一番,又問了些別的,都沒有得到要緊的回答,然他亦未動怒,更為動刑,言語之間循循善誘,有十二分的耐心。
一個時辰後,源恩用命人将拾女和平戡分別關押在臨近的牢房,好生照料,不可虐待。
拾女隔着牢房的鐵欄杆望着牆角的平戡,雖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她連累了他,如今同為階下之囚,倒也是同病相憐了。
她頭一歪,打起了盹。傷口太痛,痛得她睡不安生,人又太累,累的不想動彈,這種情況下若是睡得着,倒是一種福氣了。
平戡其實也在偷偷瞧着拾女,他看到拾女的模樣後,心裏已經明白了。他行刺未成,便一心尋死,為人所救後,連死的心思也淡了。這麽多年來支撐他的東西,已在一夜之間倒塌。
也許,不能開口反而是見好事。平戡瞧着拾女那不踏實的睡顏,眼神變得異常溫柔。将他與拾女關在一起,自然是有些意思的。可對于将死之人來說,又有什麽意思呢?
八月二十四日,源恩用又來了,他宣稱帶來了神谕,假如平戡與拾女願意戴罪立功,便可免于一死。
拾女擡起頭,直視源恩用的目光,淡淡道:“嬰兒有罪嗎?”
源恩用思量着拾女的話,很快明白了拾女的意思,他慢慢道:“有罪無罪,不是取決于我,而是取決于你們。一線生機就擺在你們面前,可要好好珍惜呀。”
拾女冷冷一笑,不再糾纏。
這一次,源恩用同樣沒問出什麽來,雖然他費盡心思,問了許多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又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等到晚上的時候,他到牢裏宣布判處平戡、梁拾女斬首之刑,次日執行,同時問二人可有什麽心願。
聽到“斬首”二字的時候,拾女的心還是跳的快了一拍,說不怕死到底是不行的,然後就是釋然。想想近日來受的罪,終于有解脫的時候,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對于臨終遺願這事,她想了想,提出要看一眼親生父母的畫像。她并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如今事到臨頭,也得認認人。
平戡并沒有提遺願的意思。
拾女唯一的心願,到底還是為難了源恩用。一夜的靜默之後,走上刑場的拾女終于見到了源恩用,他帶來了拾女想要的東西。
那是抓捕文書上的畫像,紙張有些舊,畫像上男的果然英俊潇灑,女的果然端莊賢淑,郎才女貌,令人稱羨。而這一對令人羨慕的璧人,屍骨又在何處呢?
拾女跪在斷頭臺上,地面有些涼,她仰着頭,看着布着些許烏雲的天空,輕輕道:“我才知道自己是誰,便要死了。”
平戡閉着眼,似乎在打盹兒。
一旁的劊子手捧着屠刀,等待命令。
這時候,昭明神宮之內,一衆大巫長老也是圍在一起,大祭司神色淡然,聽着屬下的議論。
“事到如今,不如赦免幾個死囚,為主上祈福。”
這提議得到了幾個長老的附和,自然也有人提出異議。大祭司聽着,不過一笑。
幾日後,新任神尊繼位的神谕已經傳到了南邊的小鎮上,百姓們争相慶賀。在蒙蒙細雨中默默走過大街的兩個人,便顯得有些不合常理了。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面容醜陋,還瘸了一條腿,一路拖着走。女的瘦弱不堪,半倚着那醜男人,倒有幾分小鳥依人的模樣。二人共撐一把傘,傘柄在男人手裏,向女子方向偏着。
“看來,讓我們活着,沒達到他們的目的。”
女子淡淡道,聲音裏帶着一絲滄桑,又有些虛弱。
那男人并不言語,他雖板着一張臉,看着女子的眼神卻是極溫柔的。然這眼神并不像對待心愛之人的溫柔,反而有些別的意思。
二人走的很慢,像極了八十歲老太太出門時的謹慎步伐,許多行人輕而易舉超過他們,又輕輕松松地走在前面。
小鎮很熱鬧,這二人并未作任何停留,更談不上觀看些什麽。秋風伴着秋雨輕輕吹過,相互取暖的兩個人,似乎并沒有感到這寒意。
在二人身後不遠處,有一個頭戴鬥笠的武士,他手按佩劍,面容嚴肅,冷眼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