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周父當初進山行獵命喪虎口,屍體被拖回來的時候血肉模糊,幾乎沒幾塊好肉,周母一看見便暈了過去。
自那以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來年便随着自家漢子去了,只留下尚還年幼的周松。
那時村裏許多人都勸他回周家去,最起碼還有奶奶跟叔嬸照顧,待得年長些,他想再搬出來住也是可的。
但他不願意,獨自一人留在了父母留下的房子裏,守着那一份念想。
剛滿十一的小子在村裏雖說已經可以随着大人幹活了,可終究還只是一個孩子,能幫家裏的忙跟自己生活是兩碼事。
大多村人跟他父母都有交集,見他可憐,也都時不時地幫把手。
好在林二柱家與他們家離得近,錢嬸對他多有照拂,頭幾年幾乎都在他們家裏吃飯,他也會幫着幹點活。
就這般湊合着,他如今也已長得這般高大了。
“老頭子,看看我們的乖孫,如今已是大人了,可能幹呢。”周奶奶一邊燒着紙錢,嘴裏一邊念叨着。
周松安靜地跪在她身側,幫着撿回幾張飄落在火外的紙錢丢進去。
周小富又打了個哈欠,被他娘推了把,撇撇嘴跟着跪到周奶奶的另一側,敷衍的磕了個頭。
祭拜過周家爺爺,一行人又拜了幾位祖輩,之後便往後側去。
看見自家小兒子的墓碑,周奶奶便一下紅了眼眶,探出手去摩擦了幾下上面的名字,一時說不出話來。
對比之下,周松這個親兒子神情倒是顯得平淡許多,默默的清掃了雙親墓前雜物,将香燭紙錢還有祭品一一擺出來。
周大山看着他親弟弟的墓碑,眼神冷漠的卻像個外人,只站在後面也不上前,顯然沒有什麽誠信祭拜的意思。
周小富有樣學樣,揣着手站在自家父親身邊犯困,這次胡蘭沒有勉強他。
待得周松将祭品都擺好,周奶奶的情緒已是平複許多,她擡手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濕意。
“你這狠心的小子,讓娘親當年白發人送黑發人,可當真是不孝。”她說着說着,又是忍不住心中悲戚,哽咽了下。
周松跪坐着,目光在雙親的墓碑上流連,半晌,微垂下眼睛。
今日裏山間多風,周奶奶年紀大了受不得涼,在碑前說了會兒話便咳了起來。
胡蘭上前扶住她,拍拍她的手,“娘,你可莫要傷心了,小叔看見了也是要心疼的,還有大山,他也是要心疼的呢。”
周奶奶咳了兩聲,順着氣平了情緒,看她一眼倒是沒說什麽。
周大山走過來,接替媳婦兒扶住她,“祭拜完了我們便早些回去吧,您身子骨弱,莫再生病了。”
周奶奶點點頭,又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孫子,“阿松啊,咱們回吧,改日再來看你爹他們。”
周松側了側臉,“奶奶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會兒。”
周奶奶張了張嘴想勸,但瞥了眼兒子的墓碑,嘆口氣,“成,那你再跟你爹說說話,但也別待太久,早些回去。”
周松應了一聲,回過頭繼續将紙錢一片一片的放進火堆中。
周奶奶被扶着離開之前,沒忘了又叮囑他一句,“晌午飯要回家裏吃。”
得了他的回應,周奶奶才放下心,轉身走了。
周小富看一眼他跪在那兒的背影,冷嗤了一聲,抱着手離開。
沒了亂哄哄的一群人,此處便安靜下來,周松默默的燒完紙錢,擡眼看着兩座冷冰冰的墓碑。
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聲道:“兒子如今已經長大了,過得很好,爹娘不用擔心。”
寂靜的山間吹過一陣微風,燒着紙錢的火苗跳躍了幾下,飄出兩片餘灰。
周松拿過遮蓋籃子的布巾,探手出去擦了擦墓碑,篆刻名字的位置尤其仔細。
擦幹淨了墓碑,他收回手,跪坐回原位。
不知過去多久,他又擡眼,“爹,娘……”
頓了頓,他的唇角微抿,道:“我……似乎有了心悅之人……”
不知該對誰說起的話,只能在爹娘的碑前吐露。
周松虛握成拳搭在腿上的雙手微微收緊,指尖下意識的攥緊了衣料,即便是在這無人處,提起那人,他還是覺得有些緊張。
“他很好……”他垂下眼睫,盯着跳躍的火光,心緒似乎都跟着飄遠,“因為太好了,所以兒子……”
未完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只餘一聲輕淺的嘆息,幾不可聞。
“松哥!”
遠遠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周松低沉的心緒,他轉過頭,遠處林二柱正朝他揮手,身邊還跟着錢嬸。
他站起身,等着兩人走近。
“我還想着你已經回去了呢。”林二柱擡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還小心的觀察他的臉色,怕他心情不好。
瞅了他幾眼,沒覺出什麽異樣才放心。
周松先叫了聲錢嬸,才又看向他道:“你們怎的來了?”
“自然是來祭拜周叔跟嬸子的。”林二柱邊跟他說話,邊在墓前蹲下,從提着的籃子裏往外拿香燭紙錢。
周松看着他動作,道:“何必多跑這一趟。”
“這有啥的。”錢嬸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爹娘先前對我們照拂良多,來祭拜也是應該的,費不了多少功夫。”
她早年喪夫,獨自拉扯林二柱長大,孤兒寡母的,生活中有諸多不易。
周松的父母帶着他從西村搬過來之後,對他們有諸多照拂,她與周松的娘親相處的更是像親姊妹一般。
如此的情誼,每年祭拜之日,他們自是要過來的。
周松也是知道他們的心意,往年皆是如此,勸了他們也還是會過來,問了一句之後便不再多提了,幫着錢嬸将祭品擺好。
林二柱利索的磕了幾個頭,倒豆子一樣的對着兩座墓碑念叨周松平日裏的事,還說什麽他松哥話少,定然是說不了幾句話,自己個兒幫他補上。
錢嬸橫他一眼,“你自己話多便話多,攀扯你松哥做甚。”
“娘,我對着叔嬸多念叨兩句,也是讓他們放心嘛,我用心良苦啊。”林二柱啧啧搖頭。
錢嬸伸手一推他的腦袋瓜,“就你嘴貧。”
周松看着他們兩人,眼中的寂寥之意散去了許多,目光轉回墓碑上,心道,如此,想必爹娘也不會覺得那般冷清了吧。
三人祭拜過後,在墓前待了許久,錢嬸嘴上說兒子話多,自己卻也是沒少念叨,就像當初她與周松母親常常坐在一起說體己話那般,總覺得多說兩句,對方就仿佛還在,一切都未曾變過。
“松哥,你晌午要回周家吃飯嗎?”走在下山的路上,林二柱開口與他閑聊。
周松點頭應了。
林二柱對此也沒說什麽,他雖不待見那一家子人,但也曉得過節之時理應回去陪陪老人,“成,你若是下晌回來的話,晚晌飯便去我家吃吧。”
聞言,走在他倆前頭的錢嬸回頭接道:“是啊周小子,晚上到嬸子家吃,二柱昨兒捉的魚還養在盆裏呢,正好給你們炖魚湯喝。”
周松這次沒有拒絕他們的好意。
他應了,錢嬸顯然很是高興,念叨着要多做幾個好菜。
林二柱看了眼周松,眼睛一轉,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揚聲道:“娘,不然我們晚上将吳嬸他們也喊來,好歹也是過節,只他們二人在家豈不太過冷清。”
周松轉頭看向他。
林二柱揚了揚眉。
錢嬸聞言哪裏還能不明白自家兒子打的什麽主意,回頭瞥了他一眼,倒是沒戳穿,配合道:“說的也是,他們二人流落至此,想必也是家中無人了,如今啊,連個祭拜的地方都沒有,唉,也是可憐……”
周松垂眼,那人看着今日村中各家忙碌祭祖掃墓,自己親人的墳冢卻遠在千裏之外,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松哥,”林二柱搭着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覺着如何?”
“什麽如何?”周松方才思緒飄遠,一時沒反應過來。
林二柱啧了聲,怎麽一遇上沈小郎的事,他松哥就傻乎乎的,“我問你,晚上邀吳嬸跟沈小郎他們過來一道用飯如何?”
“自然是好的,”周松下意識應了句,言畢又覺得有些不妥,補道:“我是說,我都可,你們決定便好。”
看他這副遮遮掩掩的樣子,林二柱覺着有些好笑,他提了提嘴角,又抿唇壓下去,握拳抵在唇邊咳了聲,“那成,晚上記得來啊。”
周松點了點頭沒說話,怕自己再說多錯多。
一路下了山,他們在山腳分開,林家母子走了回東村那條路,周松從另一條路往西村走。
路上遇到幾個先前住在這邊時與他爹娘多有來往的村人,拉着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心滿意足的放他離開。
剛靠近周家的院子就聽見裏面傳來周小富吆喝王翠香的聲音,刻薄的很,讓人聽了便心中生厭。
周松推開院門走進去,正撞上抹着眼淚從堂屋出來的王翠香,對方看見他愣了下,垂下眼叫了聲堂弟,也不等他應,轉身便鑽進了竈房。
對這個進門也有幾年的堂嫂,周松其實算不上熟悉,對方性子內向,他自己也不是熱絡話多的,見了面也只是打個招呼點個頭便罷,沒多餘的話說。
只知道她是隔壁村嫁來的,家裏面也算不上富裕,父母也不甚在意她,不然也不會嫁給周小富這麽個好吃懶做的。
胡蘭願意給她兒子娶這麽個娘家窮的媳婦兒,一是因為村裏姑娘确實看不上周小富,畢竟大家都知根知底,他什麽樣的人誰不清楚。
二嘛,便是因為王翠香家裏弟弟要說親了,住不開,她父母想把這吃白食的女兒打發出門,聘銀要的不多,平日也沒什麽人情往來。
只是她進門也有幾年了,一直無所出,胡蘭看她越發的不順眼,周小富也覺得她相貌平平又不知情趣,在家裏的日子也就不那麽好過。
周松這不常過來的,都見過好幾回她被呵斥辱罵。
只是這些事他插不了手,也不好插手,說到底,也是別人自己的日子。
他能做的也不過是看見了便當沒看見,給對方留幾份體面。